初到此地投身到這個家時,楊延鈺瘦得跟竹竿一樣。那會子她寅時便摸黑開灶,青煙裹著單薄身子在蒸屜間飄搖,活脫脫片風吹即散的竹葉箋。
有一次,街坊劉家媒婆嚼著艾葉餃打趣:“楊丫頭這身板,瘦的只剩下骨架了!”
楊延鈺只得笑笑,再盡力補補這具身子。
后來,春杏總把有意無意將試新餡的瓷碟往東家跟前推:“昨兒潘家二少奶奶夸這蟹粉餡兒,今兒定要東家親自嘗個火候。”
待店里人手充足了以后,楊延鈺才得了空拾掇自己。銅鏡里那粗糙的皮膚、如土的面色,屬實是有些難看。她便在鋪子打烊后研碎半錢金絲桃,混著晨露調(diào)成膏子敷面。
某日春杏偷掀缽蓋,驚見膏體里沉著細碎金箔,在燭火下泛著流霞似的光。再瞧瞧掌柜娘子,那截皓腕從月白衫子里滑出來,活似冰裂紋青瓷里養(yǎng)著的羊脂玉,嘆道:“這東西當真是有奇效。”
楊延鈺道:“下次做好,我分你一些?!?/p>
“多謝掌柜娘子?!贝盒酉沧套痰呐苋ジ苫睢?/p>
檐角銅鈴叮咚響,正映著滿堂食客舉箸時,春杏瞥見那珠圓玉潤的掌柜娘子倚著金絲楠柜臺,笑窩里盛著蜜漬楊梅似的甜影子。
六月里,楊延鈺又依著記憶自創(chuàng)了幾招柔身術(shù),烏木算盤橫握當槍使。某日練至回馬槍一式,束腰的杏紅絲絳忽地崩開,她撫著豐潤起來的腰肢發(fā)愣,年初時這帶子還松垮垮多繞兩圈。
阿婆見自家孫女的身形越發(fā)豐腴,氣質(zhì)也漸漸出眾,打趣道:“我這亭亭玉立的小孫女和床邊那盆十八學士海棠的花影和在一起,倒似一副活色生香的仕女圖?!?/p>
“阿婆真是羞煞我也?!睏钛逾暶嫫け?,羞的用帕子捂著臉。
春杏遞賬本時總不敢抬眼,她家掌柜娘子垂眸撥算盤的樣兒,那睫毛又密又長,撲閃著如蝶羽般輕輕顫動。最奇是,掌柜娘子發(fā)間總纏著縷清香,倒把滿屋包子香襯得俗氣了。
春杏總癡望著掌柜娘子說:“這般人物,活該捧到廣寒宮搗藥去。”
-
寶璽齋正對街,有座墨韻茶軒。當家蘇氏娘子原是揚州鹽商遺孀,四十許人仍梳著未嫁女子的雙環(huán)髻,素來喜歡素手點茶,腕間翡翠總發(fā)出叮咚聲。
某日,大雨封門之時,楊延鈺踏雨送上一屜新制的蟹眼湯包,蘇娘子感謝至極,便命人回贈“墨蘭雪芽”給寶璽寨。
誰料,茶湯配上湯包竟有奇味,那茶湯入喉,竟幻化出蟹黃鮮香;包子沾唇,反滲出幾分雨前龍井清苦。
楊延鈺心頭一喜:“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說罷,心中又有了新的打算。
沒幾日,寶璽齋和墨韻茶軒的門前頭共同掛上了個新的牌子,上頭寫著四個大字———早茶暮酒。
街頭沒兩日便傳開了。
“聽說,這楊掌柜與城西墨韻茶莊合推早茶暮酒的雅集。卯時灌湯包佐雨前龍井,酉時則配紹興二十年花雕,每一籠酒壇封泥皆印著朱砂印?!?/p>
這種吃法竟無意間成了汴京城的熱潮,更有那癡迷新物的貴婦們,連胭脂水粉錢也挪來嘗這早茶暮酒的鮮。
卻說這幾日,鋪子生意極好,可楊延鈺算賬時,卻發(fā)覺鋪子里的蝦仁用量與售貨量差的極遠。一斤蝦約莫能做十五個包子,可這賬本卻對不上。
她心里升起一股異樣,便開始不動聲色地在鋪子里觀察了,竟還真發(fā)覺了些許端倪。
今晨,她進了后廚做晌午飯,佯裝轉(zhuǎn)身取醋壺,往里添醋。
余光卻瞧見周婆子包蝦仁的時候,將蝦仁藏在案板縫里的舉動,楊延鈺這才料定是周婆子偷的嘴。那速度極快,若非她刻意瞧,還真難以瞧見。
周婆子回頭望了掌柜娘子一眼,見掌柜娘子正悠閑地哼唱著歌曲,便三兩下將剩下的蝦仁塞進隨身裝的袋子里。
下午,鋪子里沒什么人時,楊延鈺便將周婆子叫到跟前。
她坐在柜臺處,儼然一副官老爺?shù)丶軇?,周婆子雖笑盈盈地看著掌柜娘子,心中卻升起一股子恐懼,她佝僂著腰問:“掌柜娘子可是有甚么要緊事兒?這、這后頭還有一堆碗等著老婆子我洗呢?!?/p>
楊延鈺抬眸,眉目帶著些許笑意,說出來的話卻嚇得周婆婆打了個哆嗦:“婆婆偷拿食材之事,應(yīng)當不是第一次吧?”
周婆子被揭穿時,先是拒不認錯,直到春杏將她身上的蝦仁扒出來,她才哭喊著跪著認罪:“掌柜娘子,我家孫兒正是考學的年歲,家中又短吃食,老身也是迫不得已。老身不拿錢,只拿了些吃食?!?/p>
春杏比自家掌柜娘子還惱:“家貧二字懶和墮,據(jù)我所知,你家兒子兒媳有手有腳的,若是勤快點,哪怕是在碼頭扛貨物也成,家中又怎會斷了孩子的吃食?”
“我、我……”周婆子支支吾吾,手足無措。
原以為自己先前的用人方式已足夠周全,誰成想聰明反被聰明誤,楊延鈺起身道:“周婆婆,你今兒個回去,便不用再過來了?!?/p>
“掌柜娘子,這……”周婆子眉頭皺成一團。
春杏也氣的怒目圓睜:“還不走?”
那老太太急地要哭,舉起手發(fā)誓:“老身向掌柜娘子起誓,日后斷不敢再拿了了?!?/p>
楊延鈺眉頭輕蹙:“不必了,你回去吧?!?/p>
周婆婆見掌柜娘子態(tài)度強硬,干脆往地上一坐,扯著嗓子嚎叫道:“老身畢竟是做了四日工的,起早貪黑的,掌柜娘子不給老身結(jié)下工錢?”
楊延鈺無奈地轉(zhuǎn)身回來,抓著算盤開始算賬,沒多會便溫聲道:“周婆婆說的是,工錢自然該結(jié)。那你偷拿的食材,我便也要同你算算?!?/p>
楊延鈺撥弄著算盤,笑道:“你可知我這賬上記的這幾日豬肉、蝦肉、蟹肉,比實際使用的數(shù)量多了多少?你貪的那些吃食,便是一月工錢也不夠補。”
“那些吃食都要壞了,老婆子我才拿回去的?!蹦抢咸乓娮约郝淞讼嘛L,撲通一身跑到寶璽齋門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世風日下,這掌柜娘子欺負人,老身在這做了四天工,不結(jié)工錢便要趕我走,誰來為我說說理?”
路上屬實有不少俠士拔刀相助,為周婆子鳴不平。
“你這小掌柜,怎么欺負人呢?”
“如此不善,這鋪子遲早倒閉?!?/p>
“真是菩薩相貌,蛇蝎心腸?!?/p>
楊延鈺本欲為這老婆子留些體面的,如今看來是留不得了。正欲開口,便聽下頭來了幾個婦女。
“小伙子,你們是外地來的吧?這老婆子是我們這幾條街里出了名的老賴?!?/p>
“怕是這小掌柜被她纏著欺負才對?!?/p>
楊婆子被說惱了,她掌心拍著地板,指著那幾個夫人惡狠狠地喊道:“你們胡說,分明是這小掌柜使喚人不給工錢。”
那婦女也不怯懦,朝她翻了個白眼:“得了吧,你上月去徐家點心店打工,不也是偷嘴,才被趕了出來?!?/p>
“是啊,你當年在侍郎府不也是因為貪了李侍郎的錢財,才被趕了出來?”
楊延鈺驚覺,自己竟被那周婆子擺了一道。
人群中忽出現(xiàn)一道清冽的聲音,一抹月白慢悠悠地過來,蹲在地上,撐著下巴,一臉純良無害地看著周婆婆:“周家婆婆,我聽聞你在這寶璽齋受了欺負。你家孫子就在那邊學堂,我這便去將他請來,替你說說理?!?/p>
說著,那男子便起身踩著小步子要往學堂走,周婆子站起來,一個健步?jīng)_上去將他拉住:“不,別去?!?/p>
周婆子被逼急了,不得不走,她回頭恨恨地看了一眼楊延鈺,沒再說什么,拍拍身上的灰,便走了。
見到來人,楊延鈺自柜臺上下來:“稀客呀。”
“姐姐?!逼盍w身著一襲月白春衫,衣角在微風中輕輕飄動,下擺還沾著星點黃沙,似是從遠方跋涉而來。
楊延鈺打量了祁羨幾眼,曬黑了些,卻也健碩了不少,與先前比起來多了好幾分硬朗。她特意瞧了一眼禮部主事家的屋頂,打趣道:“怎得幾個月都不曾見你上房揭瓦了?”
祁羨背著光,頷首輕笑:“我去外頭走了一趟,押貨去了?!?/p>
他說著,眼尾揚起,帶著舊時的頑劣神色,喉結(jié)處那道新添的刀痕明晃晃地暴露在陽光下,他晃了晃手上的青瓷酒壺,笑道:“給姐姐帶的酒釀。”
那刀疤雖說已經(jīng)愈合,可那自疤痕卻能看出來,并非輕傷,楊延鈺看的有些驚心,她輕聲問道:“怎得挨了一刀?”
祁羨滿摸了摸脖子,將衣領(lǐng)朝里拉了拉,笑道:“擋馬賊留下的,小傷而已。這隴西的沙棗花釀,可香著呢,姐姐要不要嘗嘗?”
他又晃了晃系著雙魚結(jié)的壺繩,那雙魚結(jié)在陽光下閃爍著柔和的光。
“多謝?!睏钛逾曒p聲接過祁羨手上的酒,份量不輕。
她正欲喚春杏取些吃食過來,就聽祁羨道:“我還得跟著隊伍去趟衙門?!?/p>
說罷,便踩著步子,跟上了剛走的隊伍。
楊延鈺望著祁羨的背影,嘟囔道:“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掌柜的說什么呢?那祁家小郎君呢?”春杏從后廚出來,手里還端著方才泡好的茶水。
“走了?!睏钛逾暢盍w過去的方向,輕輕揚了揚下巴。
“可惜了這壺好茶。”春杏鼓起腮幫子。
楊延鈺瞧著春杏這副模樣,實在是可愛得緊,她捏捏春杏的臉頰:“我們自己喝?!?/p>
近來,店里的幫手多,婆婆年歲漸大,楊延鈺便不讓婆婆去寶璽齋受累了。
夜里,回到家中時,屋內(nèi)只燃著一盞昏黃的燭燈,暖黃的光暈在墻壁上搖曳。
弟弟妹妹早已經(jīng)安然入睡。
婆婆見孫女回來,也沒閑著。將白日里做的豬肉餃子下了鍋,調(diào)了湯汁放在桌上。
楊延鈺沐浴完,見桌上擺著一碗熱騰騰地餃子,個個看著炸鼓鼓的,活似一只只小金魚。
她邊吃,邊同婆婆提起白日周婆子的事情。婆婆到底年歲大,經(jīng)歷過不少風雨,對此也不意外,只是慢悠悠地剪了剪燈燈芯,輕笑道:“擇人如擇刃,鈍了傷己,利了招禍。”
楊延鈺郁悶地嘆了口氣:“若非親眼所見,孫女是不信的。”
“日后用人之前可先打聽打聽?!崩咸?。
按現(xiàn)代的說法,叫做背調(diào),看來此舉很有必要。
她將手中從祁羨那兒得來的沙棗花釀輕輕放在桌上,那雙魚結(jié)的壺繩輕輕晃動,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一絲酒氣沁入鼻腔,老太太看了過來:“沙棗花釀?”
“婆婆怎知?”
老太太笑道:“老身年輕時,也是喜歡飲酒的?!?/p>
“祁家哥兒帶回來的,婆婆也小酌兩杯吧?!彼闷鹁票瑢⒕茐貎A斜,琥珀色的酒液緩緩流入杯中,一股濃郁的沙棗花香氣彌漫開來,那香氣甜而不膩,帶著一絲淡淡的西域風情。
老太太笑道:“有些日子不見祁家小哥兒了,他倒還能念著你,也算是個有心之人?!?/p>
說罷,老太太抿了幾口酒:“西域風沙大,酒也烈。”
楊延鈺也陪著老太太飲了幾杯,恍惚中,她仿佛又看到了祁羨脖頸上的那道疤痕和他那滿不在乎地模樣。
酒液在杯中蕩漾,像是她此刻心中泛起的層層漣漪。
-
六月底,天氣熱了起來。
周婆婆走后,店里的人手緊缺,楊延鈺雖又發(fā)了告示,可經(jīng)上次的教訓,她便知道,用人不能急,還得仔細考量。
少個人手,阿婆這兩日便又回到店里幫忙。
楊延鈺將來試過的人人集到一處,又提出了試用十日的規(guī)則。
“各位,我鋪子里的工錢比市面上高出一倍,因此我用人之前要先試用十日。這十日,若是做得好了,十日工錢照發(fā),若是做的不好了,十日工錢只發(fā)三成,便需走人?!?/p>
既是兩貫錢的薪水,來的人便也知道這伙計的擇人要求自然是要嚴苛些的,眾人紛紛應(yīng)下。
春杏這日笑著說:“掌柜娘子,我祖上有算命的先生,我可是深諳這面相之道的,這用人也要考量考量面相的?!?/p>
“竟嚴苛到要用到玄學?”楊延鈺覺得好笑,便隨口說,“那你看看我的面相。”
春杏盯著楊延鈺眉間三寸處,又攤開她的手仔細瞧了瞧,隨即朝龜甲中拋出一枚銅錢,那銅錢在龜甲中發(fā)出不尋常的錚鳴:“說來也怪,我瞧著掌柜娘子這面相竟是青鸞泣血、北斗倒懸之句?!?/p>
“青鸞泣血,北斗倒懸?”楊延鈺腦袋里的弦仿佛被人撥了撥。
春杏見她面色凝重,趕忙擺擺手,“娘子別多想,我胡沁的,畢竟我只跟叔伯學了個皮毛,我瞧這卦象應(yīng)當是說掌柜娘子日后要翻身呢?!?/p>
楊延鈺在心臟病發(fā)作之前,偶然間曾看過這句話的解析。青鸞泣血代表遭遇變故,而北斗倒懸正是秩序混亂、規(guī)則打敗,這不正與她借尸還魂、穿梭時空的經(jīng)歷給對上了。
“無妨,依你的來?!睏钛逾暤皖^笑笑,這小春杏倒真有那么兩下真本事。
幾日下來,眾人爭搶著干活計。有位三十許的婦人雖手腳麻利,但眼尾斜飛似刀,春杏暗示她這般面相最易生事,楊延鈺也未多思量,便當即篩了去。
晌午,楊延鈺算完帳,故意打翻裝粟米的笸籮,唯李姓大娘不聲不響蹲身撿拾,連磚縫里三粒黍子都拈得干凈。
灶臺突冒濃煙時,多數(shù)人惶然退避,獨那位青布包頭的李大娘抄起銅盆便潑。
這日一早,李大釀從懷里掏出塊雙面繡帕子。正面是活靈活現(xiàn)的蟈蟈戲白菜,翻過來竟用白發(fā)繡著牡丹:“大娘自己做的?”
她笑著點點頭:“掌柜的,其實我做包子也是一把好手?!?/p>
李大娘晨起能把包餛飩做的像針線活般細致,暮時能將鋪子清掃的比對面那綢緞鋪子還亮。食鋪子里瞧不著一點油漬,連石隙里藏了半載的墨渣都被剔得干凈。
楊延鈺長了個心眼,命春杏出去打聽打聽這周大娘的鄰里口碑。
春杏捏著些瓜子花生,繞著李大娘住處去換換舊事。
春杏是個伶俐的丫頭,嘴上功夫了得,一個多時辰,便回來了。
她私下將自己打聽到的,一一說與掌柜娘子:“李大娘家里的孩子丈夫皆是樸實農(nóng)民,李大娘也曾在繡紡做了八年幫工,八年里都未與人有過任何矛盾?!?/p>
“鄰里口碑不錯,倒是個堪用的。”
十日后,楊延鈺將其余三人遣走,留了李大娘。里頭有兩個老實肯干的,楊延鈺也沒短她們的物什,實打?qū)嵉陌l(fā)了十日的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