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礁》劇組的拍攝地,選在了城市邊緣一片真正的廢棄工業(yè)區(qū)。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鋼鐵骨架如同遠古巨獸的殘骸,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諝饫飶浡F銹、陳年油污和雨水浸泡垃圾的混合氣味,潮濕而陰冷。風穿過空洞的廠房和斷裂的管道,發(fā)出嗚咽般的尖嘯。
沈灼穿著單薄的、特意做舊處理過的破夾克,蜷縮在一堵斷墻的陰影里。劇本攤在膝上,但他沒看。他的目光穿透彌漫的薄霧和冰冷的鋼筋叢林,投向更遠處模糊的城市天際線。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夾克粗糙的袖口,感受著布料下皮膚傳來的寒意。
“老狗”這個角色,像一塊浸透了毒液的破布,沉重地壓在他的靈魂上。線人、吸毒、背叛、恐懼、最終被無情碾碎……每一個元素,都與他這三個月在地獄邊緣的掙扎,在絕望深淵里打滾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扭曲而深刻的共鳴。他不需要刻意“演”出那種崩潰和瘋狂,他只需要將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撕開一道口子,讓里面粘稠的黑暗流淌出來,再糅合進“老狗”的軀殼里。
張猛粗獷的吼聲透過擴音喇叭在廢墟上空炸響:“各部門準備!‘老狗’最后一場!追殺!死亡!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要的就是真實!要的就是那股亡命徒被逼到絕路的勁兒!沈灼!準備好了沒?給老子把那條‘老狗’的魂兒提出來!”
沈灼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神在瞬間發(fā)生了變化。屬于影帝沈灼的沉靜和思考被徹底剝離,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惶、如同被剝皮暴露在寒風中的脆弱、以及被逼入絕境后滋生的、毒蛇般的陰狠和不顧一切的瘋狂,瞬間占據(jù)了他的瞳孔!
“好了,導演?!彼穆曇羲粏〉统粒裆凹埬Σ林P的鐵皮。
“好!Action!”張猛用力一揮手。
廢棄廠區(qū)瞬間活了過來。沉重的腳步聲雜亂而急促地從四面八方響起,伴隨著兇狠的叫罵和金屬敲擊管道的恐嚇聲。幾個穿著黑色作訓服、面容兇戾的群演(扮演殺手)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從斷墻后、銹蝕的機器縫隙里沖了出來,手中的道具砍刀和鋼管在慘白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沈灼——不,此刻他就是“老狗”——像一只真正的、被逼到絕境的病獸,猛地從陰影里彈射而出!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壯碩感,只有一種被恐懼和求生本能驅動的、扭曲的敏捷。他的身體佝僂著,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在布滿碎磚和廢棄零件的廢墟中亡命奔逃。每一次落腳都伴隨著踉蹌和滑倒的危險,每一次回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都迸射出極致的恐懼和一種被逼到極點的、歇斯底里的瘋狂!
“別過來!別過來!”他嘶吼著,聲音破音,帶著濃重的痰鳴和哭腔,卻又有一種困獸猶斗的兇狠,“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是誰派來的!他不得好死!你們也跑不了!” 他一邊喊,一邊抓起地上的碎石、爛泥,胡亂地向身后追來的人砸去,動作充滿了絕望的狂亂。
追逐戲在巨大的廢棄廠房內部展開。高聳的、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穹頂下,銹蝕的鋼鐵天橋縱橫交錯,巨大的廢棄機器如同沉默的怪獸蹲伏在陰影里。追逃的腳步聲、喘息聲、叫罵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撞擊出令人心悸的回音。燈光師操控著強光燈柱,如同探照燈般追逐著那道在鋼鐵叢林和巨大陰影中亡命穿梭的、瘦削狼狽的身影。
沈灼的表演精準到了毫厘。他利用環(huán)境,跌跌撞撞地爬上搖搖欲墜的鐵梯,在狹窄的平臺上驚險地躲避著抓來的手;他狼狽地滾下布滿油污的斜坡,爬起來時臉上沾滿了污垢,眼神卻更加瘋狂;他被逼到巨大的廢棄反應釜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布滿鐵銹的金屬壁,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絕望喘息,眼神死死盯著步步緊逼的“殺手”,充滿了血絲和瀕死的瘋狂光芒。
監(jiān)視器后,張猛緊緊盯著屏幕,拳頭攥得死緊,嘴里不住地低聲念叨:“好!好!對!就這個勁兒!媽的,太對味兒了!”他旁邊的攝像師也屏住了呼吸,鏡頭牢牢鎖定著沈灼那張寫滿絕望和瘋狂的臉。
顧蕭的座駕悄無聲息地停在距離拍攝廠房百米外的一個隱蔽角落。車窗貼了深色的防窺膜,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視線。
車廂內,氣氛沉凝。
林峰將一臺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平板電腦遞給后座的顧蕭。屏幕上清晰地分割成兩個實時畫面:一個是劇組內部監(jiān)控探頭的視角,捕捉著混亂追逐的場面;另一個則來自一個極為隱蔽的高清遠程攝像頭,透過廠房高處一處破損的窗戶,清晰地聚焦在沈灼身上。
顧蕭靠在椅背上,指尖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穿透冰冷的屏幕,牢牢鎖定在那個在廢墟中亡命奔逃的身影上。沒有一絲表情,但周身散發(fā)出的冰冷氣場,讓前排的司機和林峰都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
屏幕上,沈灼被逼到了角落。殺手們獰笑著圍攏。
“老狗”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眼神在極致的恐懼和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中劇烈切換。他猛地從懷里掏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道具),胡亂地揮舞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亢奮而尖利變形:“滾!滾開!我跟你們拼了!”
“Cut!”張猛的聲音響起,“很好!追殺部分過!準備最后一場!死亡!沈灼,調整狀態(tài)!我要你剛才那股勁兒,再加十倍!你他媽是被逼到絕路,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明白嗎?絕望!瘋狂!還有最后那點不甘心!給我爆發(fā)出來!”
片場短暫的休息。工作人員迅速調整燈光和機位,布置“死亡”現(xiàn)場——一個布滿積水、漂浮著油污和垃圾的廢棄冷卻池邊緣。
沈灼獨自走到一旁,背對著人群,靠在冰冷的鋼鐵支架上。他微微低著頭,肩膀隨著沉重的呼吸微微起伏。沒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吸飽了黑暗的石像。只有離他最近的一個燈光助理,似乎感覺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帶著血腥味的絕望氣息,正從他身上無聲地彌漫開來,讓人不寒而栗。
顧蕭的目光,透過屏幕,始終沒有離開那個沉默的背影。他看到了那細微的、壓抑的顫抖,看到了那繃緊到極致的肩胛線條。那是一種……在積蓄著什么的狀態(tài)。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弓,只待那最后一根弦斷。
“各部門準備!最后一場!‘老狗’之死!Action!”張猛的聲音帶著興奮的嘶啞。
強光燈慘白的光柱猛地打向冷卻池邊緣。沈灼——老狗——被兩個兇神惡煞的“殺手”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地撲倒在冰冷、濕滑的水泥池邊。他的臉上、身上沾滿了泥污和剛才搏斗留下的“血痕”(特效妝),衣服被撕扯得更加破爛。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被一只穿著厚重皮靴的腳狠狠踩住了后背!
“噗!”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沈灼的身體猛地一沉,臉被迫貼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半張臉幾乎浸入漂浮著油污的積水里。他發(fā)出痛苦的悶哼,身體劇烈地抽搐掙扎,卻如同被釘在地上的蟲子,徒勞無功。
“跑啊!再跑啊!老狗!”踩著他的“殺手”獰笑著,用腳碾著他的背脊。
沈灼停止了徒勞的掙扎。他的身體突然僵硬了一下,然后,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充滿了絕望重量的速度,一點一點地抬起了頭。
監(jiān)視器的特寫鏡頭瞬間拉近!
那張布滿污垢和“血跡”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空茫到極致的、仿佛靈魂已經(jīng)被抽離的死寂。瞳孔失焦地放大,倒映著頭頂慘白的光柱和布滿銹跡的鋼鐵穹頂,卻沒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黑暗。嘴唇微微張開,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呼喚著什么,又像是在無聲地詛咒整個世界。
然而,就在這片死寂的深處,在那雙空洞的眼睛最底層,一股如同地獄巖漿般灼熱的、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和不甘,正無聲地、劇烈地翻涌著!那不是表演,那是真正的靈魂在深淵邊緣燃燒的火焰!那火焰被強行壓抑在死寂的表象之下,卻更顯得驚心動魄,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這具軀殼,將周圍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你…你們……”他終于發(fā)出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不得…好死……” 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每一個聽到的人心里。
踩著他的“殺手”被這眼神和聲音里的寒意激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挪開了腳。
就在這一刻!沈灼的身體如同被壓抑到極限的彈簧,猛地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他不再是逃跑,而是像一頭瀕死的兇獸,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朝著離他最近的那個“殺手”撲了過去!他的目標不是人,是對方手中那把道具砍刀!
“噗嗤!”一聲利刃入肉的逼真音效響起(后期合成)。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沈灼的身體猛地頓住,撲擊的動作僵硬在半空。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自己腹部——那里,一把道具砍刀的刀尖(可伸縮的)正“刺入”他的身體,特制的血包瞬間破裂,粘稠的、刺目的“鮮血”如同泉涌般染紅了他破舊的夾克。
他臉上的死寂瞬間被一種極致的痛苦所取代。那痛苦如此真實,仿佛真的有一把冰冷的利刃貫穿了他的內臟!他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極限,瞳孔急劇收縮,里面翻涌的瘋狂和不甘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純粹的、生理性的劇痛和生命飛速流逝的冰冷所淹沒。
“嗬…嗬……”他喉嚨里發(fā)出漏氣般的聲音,身體的力量仿佛瞬間被抽空,軟軟地向下滑落。
但他沒有立刻倒下。他的身體詭異地向前傾著,一只沾滿污泥和“鮮血”的手,死死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了那個“殺手”的褲腿。那只手青筋暴突,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要摳進布料里。他的頭艱難地向上抬起,失焦的瞳孔死死地“盯”著那個“殺手”的臉,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涌出更多的“血沫”。
最終,那死死抓著褲腿的手,猛地一松。緊繃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提線木偶,徹底失去了支撐。
“噗通!”
沉重的身體砸進冰冷、污濁的冷卻池邊緣的積水中,濺起一片骯臟的水花。
身體在慣性下微微抽搐了兩下,隨即徹底靜止不動。只有身下那灘迅速擴大的、刺目的“鮮血”,在慘白的燈光下,無聲地訴說著生命的終結。
整個片場,死一般寂靜。
風穿過廠房的嗚咽聲,遠處機器運轉的低鳴,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具靜靜趴在污水中、身下蔓延著猩紅的軀體,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張猛張著嘴,塑料喇叭從他手里滑落,砸在地上發(fā)出哐當一聲輕響,才驚醒了所有人。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剛從深水里掙扎出來,臉上是難以言喻的震撼和狂喜,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卡!完美!太他媽完美了!沈灼!沈灼你他媽是天才!”
然而,沈灼依舊一動不動地趴在冰冷的污水中。
“沈灼?”張猛臉上的狂喜凝固了,變成一絲驚疑,“快!快去看看他!”
離得最近的兩個工作人員這才如夢初醒,慌忙沖上前去。
賓利車內,死一樣的沉寂。
平板電腦的屏幕上,定格著沈灼最后倒下、身體砸入污水的畫面。那雙在死寂深處翻涌著瘋狂與不甘、最終被劇痛和冰冷徹底吞噬的眼睛,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顧蕭冰冷堅硬的外殼!
顧蕭的身體,在寬大的真皮座椅里,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夾在指間的香煙,無聲地被捏斷了,細碎的煙草末飄落在昂貴的西褲上。
那眼神……
那在極致痛苦中走向死亡的眼神……
那絕非僅僅依靠“演技”能夠復刻的眼神!那是真正經(jīng)歷過瀕死、真正在絕望深淵中掙扎過、真正體會過生命被無情剝奪的人,才能擁有的眼神!
冰冷、窒息、深入骨髓的黑暗……顧蕭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面:刺耳的剎車聲,金屬扭曲的巨響,擋風玻璃蛛網(wǎng)般碎裂,溫熱的液體模糊了視線……那是很久遠的、被他刻意冰封在記憶最深處的、屬于另一個人的死亡瞬間。
沈灼……影帝沈灼……他在那場車禍前最后的眼神……
顧蕭猛地閉上眼,試圖驅散那不受控制浮現(xiàn)的畫面,但心臟深處卻傳來一陣尖銳的、冰涼的刺痛。一種荒謬絕倫、卻又帶著致命吸引力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纏繞住他所有的理智。
屏幕上,工作人員已經(jīng)將沈灼從污水里扶了起來。他渾身濕透,沾滿污垢和“鮮血”,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還有些失焦,仿佛靈魂還未完全從那場慘烈的“死亡”中回歸。他被攙扶著走向休息區(qū),腳步虛浮,身體微微顫抖,像一個剛從地獄爬回來的幽靈。
顧蕭睜開了眼睛。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著前所未有的劇烈風暴。冰冷、審視、驚疑、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強行壓抑的……震動。
“林峰?!彼穆曇舻统辽硢?,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
“顧總?!绷址辶⒖虘暋?/p>
“劇組那邊,安排一下?!鳖櫴挼哪抗庖琅f鎖定在屏幕上那個狼狽虛弱的身影,“就說……顧氏對《暗礁》的題材有點興趣,想看看拍攝效果?!?/p>
“是,顧總?!绷址辶⒖虝?。
顧蕭不再說話。他靠回椅背,重新點燃了一支煙。裊裊升起的青白色煙霧模糊了他冷硬的輪廓,卻無法遮掩那雙眼睛深處翻涌的、如同極地風暴般的探究欲。
沈灼……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