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狼嚎像冰冷的錐子,刺破勉強聚攏的一點睡意。我猛地睜眼,心臟又咚咚地撞起來。
沈知棠已經(jīng)站起身,走到窗邊,再次撩起窗簾一角,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顧媽也醒了,或者說她根本沒睡,正就著那點微弱的燈光,用一把小銼刀磨著什么,發(fā)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屋里死寂,只有那磨刀般的輕響和窗外愈發(fā)凄厲的風(fēng)聲。
過了許久,沈知棠放下窗簾,轉(zhuǎn)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剛才更冷冽了幾分。
“睡不成了?!彼曇魤旱玫停把惨沟臓I兵過去了,但李府死了兒子,五城兵馬司和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今晚都不會消停。這里不能久留?!?/p>
顧媽停下動作,抬起渾濁的眼:“小姐,外面查得緊,這會兒出去……”
“等他們以為我們只會躲的時候,才是機會?!鄙蛑拇驍嗨?,語氣不容置疑。她走到炕邊,看向蜷縮在被子里的我,“起來,活動一下手腳,別凍僵了。”
我依言坐起身,手腳確實還有些發(fā)麻僵硬。那身粗布衣服摩擦著皮膚,提醒著我身處何地。
沈知棠從她那個隨身的小皮箱里拿出幾塊硬邦邦的、像是干糧的東西,分給我和顧媽一人一塊:“湊合吃點,頂餓?!?/p>
我接過來,是那種行軍用的干饃,硌牙,沒什么味道,只能小口小口費力地往下咽,就著顧媽重新倒來的溫水。
沈知棠吃得很快,幾乎是機械地吞咽下去。然后,她看向我,目光帶著審視:“你之前在戲班,除了唱念做打,還學(xué)過什么?比如……翻個墻頭,認個路,或者,怎么讓人短時間內(nèi)說不出話?”
我愣了一下,干饃卡在喉嚨口,嗆得咳嗽了兩聲。她問得直接,甚至有些粗魯,完全不像個留洋回來的官家小姐。
“……練功要翻跟頭、走矮子,墻頭…沒特意翻過,但戲臺子后面堆箱子的地方,也常爬高走低?!蔽覇≈ぷ?,實話實說,“認路…在戲班里,記戲詞記身段記鑼鼓經(jīng),記性還算好。讓人閉嘴……”我頓住了,想起師父教武戲時偶爾提點的幾下擒拿關(guān)節(jié)的手式,說是萬一被地痞糾纏能防身,但從未用過。還有,唱戲時為了快速改妝,會用巧勁按壓頭面部幾個穴位,按得重了能讓人瞬間暈眩。
我含糊道:“…知道一點?!?/p>
沈知棠點了點頭,沒追問細節(jié),似乎只要確認我不是完全手無縛雞之力就行。她從皮箱夾層里取出一個小巧的油紙包,打開,里面是些深色的膏狀物。她用手指蘸了,不由分說就往我臉上、脖子上涂抹。
膏體冰涼,帶著一股土腥和油脂混合的氣味。
“臉色太白,不像窮人家挨餓受凍的?!彼忉屃艘痪洌址ù植?,像是在給一件物品做舊,“手也伸出來?!?/p>
我順從地伸出手。她的手同樣冰涼,但動作快而準,很快將我裸露的皮膚都涂抹得黯淡發(fā)黃,甚至還在我指甲縫里塞了點泥灰。做完這一切,她又把我有些松散的發(fā)髻徹底拆開,胡亂挽成一個最常見的、邋遢的婆子髻,用一根粗糙的木簪固定。
她退后半步打量我,皺了皺眉,似乎還不滿意,又從顧媽那堆破爛家什里扯過一條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舊頭巾,不由分說包在我頭上,遮住了大半額頭和鬢角。
“低頭,含胸,肩膀垮下去,走路步子拖沓點?!彼渎暦愿?,“別讓人看出你練過功的底子。從現(xiàn)在起,你是個出來找活兒干,凍得快僵了的粗使婆子。”
我試著照做,塌下肩膀,收起習(xí)慣性挺直的脖頸。這姿態(tài)讓我感到屈辱,卻又無比現(xiàn)實。
她也迅速給自己做了偽裝,脫下那件立領(lǐng)衫子,換了顧媽一件更破舊的灰布襖子,同樣用頭巾包了頭,臉上也抹了灰。只是那雙眼睛,無論怎樣掩飾,依舊過于清亮銳利。
“顧媽,老規(guī)矩?!鄙蛑目聪蚶蠇D人。
顧媽點點頭,走到門邊,無聲地貼門聽著外面的動靜。
時間一點點過去,每一息都拉得漫長。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
終于,顧媽回過頭,比了個手勢。
沈知棠深吸一口氣,拉了我一把:“走!”
顧媽迅速拉開房門。冰冷的空氣再次涌入。
沒有多余的話,我和沈知棠一前一后,閃身融入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里。
街道空曠得像一片死地。風(fēng)卷著雪沫,刮在臉上生疼。我們沿著墻根,縮著脖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我努力做出畏寒縮瑟、步履蹣跚的樣子。
偶爾有趕早車的騾馬拉著空車經(jīng)過,車夫縮在厚厚的棉襖里,看都不看我們一眼。也有挑著擔(dān)子準備去趕早市的小販,匆匆而行。
每一聲馬蹄,每一次腳步聲靠近,都讓我脊背發(fā)緊。
穿過一條較為寬敞的街道時,對面走來一隊巡夜的營兵,打著哈欠,歪戴著帽子,刀槍拖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能聽到血液沖上頭頂?shù)穆曇?。下意識地想加快腳步躲開。
“低頭!”沈知棠極低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她甚至伸手,在我背后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像是催促一個磨蹭的同伴。
我猛地醒悟,趕緊把頭埋得更低,腳步反而放得更慢,拖沓著,嘴里甚至模仿著那些市井婆子凍極了時發(fā)出的無意義的哼哼聲。
那隊營兵懶洋洋地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其中一個瞥了我們一眼,嘟囔了句“媽的,窮鬼起得倒早”,便再無興趣。
交錯而過。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的后背,風(fēng)一吹,冰寒刺骨。
沈知棠的腳步?jīng)]有絲毫紊亂,依舊保持著那種疲憊拖沓的節(jié)奏。
天邊漸漸泛起一絲魚肚白,黑暗開始褪色,街道上的行人稍微多了一點。我們拐進一條彌漫著臭味和餿水氣的窄巷,這里是貧民聚集的地方,低矮的棚戶歪歪扭扭擠在一起。
沈知棠在一個掛著破舊“車馬店”幌子的木板門前停下。門板歪斜,里面?zhèn)鞒鲼暫碗y聞的氣味。
她沒進去,而是繞到店旁一個堆滿破爛馬具和草料的角落。那里停著一輛騾車,車板上鋪著些散發(fā)霉味的草席,一個車夫打扮的漢子正揣著手蹲在車轅上打盹,腦袋一點一點。
沈知棠走過去,用腳踢了踢車轅。
那車夫猛地驚醒,看到我們,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慣常的、對待窮主顧的懶散表情:“咋?要車?”
“西直門外,八里莊?!鄙蛑膯≈ぷ?,模仿著某種口音,扔過去幾個銅子,“順路捎兩個人。”
車夫掂了掂銅子,撇撇嘴,顯然嫌少,但看看天色和我們這身打扮,大概是覺得這趟油水不多也認了,不耐煩地揮揮手:“上來吧,擠擠,馬上走了。”
車板上已經(jīng)坐了兩個裹得嚴實的人,看不清面目,似乎是一對老夫妻。我們爬上車,縮在角落里,盡量降低存在感。
車夫甩了下鞭子,騾車吱吱呀呀地動了起來,顛簸著駛出窄巷,匯入漸漸蘇醒的街道。
城門口的盤查果然嚴密了許多。穿著號褂的兵丁增加了數(shù)倍,對出城的人,尤其是車輛,查得格外仔細。
我們的心又提了起來。
騾車排著隊,一點點往前挪。能聽到前面兵丁粗魯?shù)暮浅夂捅P問聲。
終于輪到我們。一個滿臉橫肉的兵丁用刀鞘敲打著車板:“干什么的?車上都什么人?”
車夫賠著笑:“軍爺,小的趕車去八里莊拉貨,捎帶腳送幾個窮親戚出城投親。”他指了指我們和那對老夫妻。
那兵丁狐疑的目光在我們幾人身上掃過,尤其在我和沈知棠臉上停留了片刻。沈知棠低著頭,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咳出來,邊咳邊用那塊臟頭巾捂著嘴。
兵丁厭惡地皺了皺眉,退后一步,似乎怕被傳染,又用刀鞘挑開車上鋪著的草席看了看下面,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滾滾滾!晦氣!”他不耐煩地揮手放行。
車夫如蒙大赦,趕緊催動騾車。
車輪碾過城門洞的青石板,發(fā)出隆隆的回響。
當(dāng)騾車徹底駛出城門,將那座巨大、森嚴的城廓甩在身后時,冰冷的晨風(fēng)撲面而來,帶著城外荒野特有的凜冽和空曠。
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北京城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出一個龐大而沉默的輪廓,像一頭蟄伏的、受了傷的巨獸。
沈知棠也回過頭,她沒有看城墻,目光越過去,投向更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她的側(cè)臉在晨光中顯得異常清晰冷硬,那雙過于明亮的眼睛里,映著破曉時分的微光,卻沉得看不見底。
騾車搖晃著,駛向未知的荒涼官道。
她忽然極輕地、幾乎聽不見地吁出一口氣。
白色的哈氣瞬間消散在寒冷的空氣里。
“出來了?!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