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心碎雨點砸在玻璃窗上,咚咚咚,沒個章法,像群醉漢在敲破鼓。
屏幕上的光標一閃一閃,跳得人心煩。那行“稿件未通過”的提示,紅得刺眼,
像道剛劃開的、新鮮的傷口。我指尖懸在鼠標上,冰涼,明明只隔著一層塑料,
卻怎么也點不下去那個“重新提交”。頭頂的燈泡茍延殘喘,滋滋啦啦地響,
光線跟著一陣明一陣滅。墻上那點霉斑,在抽搐的光影里扭曲變形,像張面目模糊的抽象畫。
空氣里飄著樓下川菜館子厚重的油煙味,
混著我桌上那碗泡了三天的湯底散發(fā)出的、帶著餿氣的咸腥,擰成一股獨屬于失敗的味道,
沉甸甸地糊在口鼻之間。嗡嗡嗡——手機貼著桌面震動起來,像瀕死的蜂。
屏幕上跳動著“媽”的頭像。我手忙腳亂地把鏡頭猛地往上抬,
對準天花板上那塊剝落的墻皮,吸了口氣,堆起一個練習過無數次的笑容:“媽,剛寫完稿,
累死了,正想躺會兒呢?!薄俺燥埩藳]?別老對付!”母親的聲音帶著穿透電流的焦慮,
“你那工作……唉,風吹雨打的,要不還是回來考個編?
隔壁王阿姨說她侄子……”“知道啦知道啦,”我搶著打斷,聲音有點發(fā)飄,
指甲無意識地摳著桌角那片翹起的、早就失去光澤的舊漆,“我好著呢,下個月,
下個月就能轉正了?!边@話說得自己都心虛,像踩在棉花上。掛了電話,
屏幕上那個冰冷的日期數字跳進眼里——離交房租只剩五天。
手機銀行APP像個無情的判官,余額那欄,鮮紅的、短短的三位數,扎得人眼睛生疼。
上周那個廣告文案,甲方輕飄飄一句“缺少靈魂”,把我熬了幾宿的心血踩成了腳下的泥。
我對著桌上那塊蒙了灰的小鏡子扯了扯嘴角,想看看自己現(xiàn)在是個什么鬼樣子。鏡子里的臉,
蒼白,眼底泛著青,嘴角僵硬地向上提著,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樓下的爭吵準時上演,
像一出永不落幕的爛俗肥皂劇。女孩尖利的哭叫和男人壓抑的咆哮穿透雨幕,
從窗戶縫里硬擠進來。這聲音像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的鎖。三年前,
也是這樣的雨夜,我也曾這樣不管不顧地對著周明嘶吼,聲嘶力竭。
他把我辛辛苦苦碼字半年攢下的稿費,一聲不吭地換成了最新款的游戲機。那時候多傻啊,
總以為愛能當盔甲,扛下所有委屈和不甘。直到他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口,
用一種近乎憐憫的語氣說:“林溪,你太想往上爬了,每一步都卯著勁,我看著都累。
”門關上的聲音不重,卻像砸碎了什么。那一刻才明白,有些裂縫,眼淚流干了也糊不上,
只會越裂越大。2 咖啡館邂逅雨勢漸歇,天光從厚重的云層后面艱難地透出一點灰白。
我抱著筆記本,像抱著最后一塊浮木,逃也似地離開了那個散發(fā)著霉味和絕望的出租屋。
推開“半糖”咖啡館的玻璃門,一股混雜著咖啡豆焦香和熱牛奶甜膩的暖流涌來,
暫時驅散了身上的寒氣。老板娘阿雅正擦著杯子,抬頭看見我,眉頭習慣性地微蹙:“嘖,
又熬大夜了吧?看你那倆黑眼圈,快能當煙熏妝了。”她沒等我回答,
熟練地推過來一杯滾燙的熱可可?!摆s稿?!蔽液貞p手捧住溫熱的馬克杯,
貪婪地汲取著那點暖意。甜膩的液體滑過喉嚨,短暫地熨帖了空蕩發(fā)冷的胃袋。
咖啡館里人不多??看暗奈恢?,一個穿著灰色風衣的男人正專注地盯著面前的筆記本電腦,
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著,發(fā)出清脆又規(guī)律的噠噠聲。
午后的陽光艱難地穿過殘留水汽的玻璃,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干凈利落的線條。
他似乎感應到什么,毫無預兆地抬起頭,目光越過幾排桌椅,直直地撞進我的視線里。
心口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久違的、帶著點慌亂的悸動,
像是中學時代在圖書館,不小心對上暗戀男生的眼睛,又急急低下頭,
徒留胸腔里擂鼓般的回響。我慌忙別開臉,假裝專注于杯口升騰的熱氣。他起身去接電話。
筆記本就那么隨意地敞著。我的目光不經意掃過屏幕,
呼吸微微一滯——那是一幅極其精細的建筑設計圖,流暢的線條勾勒出充滿現(xiàn)代感的輪廓,
卻在細節(jié)處透著一絲古典的溫潤。圖紙右下角,清晰地標注著設計師的名字:陳默。
他很快回來坐下。“抱歉,”他聲音響起,比我想象中溫潤許多,
帶著一種令人放松的松弛感,“剛才打電話,沒打擾你吧?”“沒,沒有?!蔽覕[擺手,
感覺臉頰的溫度有點升高。他笑了笑,目光落在我緊鎖的眉頭上?!翱茨阋恢眹@氣,
”他指腹在鍵盤邊緣輕輕點了點,“工作卡殼了?”鬼使神差地,我猶豫了一下,
還是把筆記本屏幕轉向他,指尖點著那行甲方批注:“喏,說‘青春’那段,缺了靈魂,
空洞?!标惸瑑A身過來,目光銳利地掃過屏幕上的文字。
他的視線在那句“青春是場盛大的告別”上停留了幾秒,然后移開,
望向窗外雨后被洗刷得格外清亮的梧桐樹,嫩綠的新芽在灰暗的背景中倔強地舒展。
“‘告別’…太沉重了?!彼烈髦?,聲音很輕,像在自語,
“青春…更像是明知手里捧的是塊終將融化的冰,卻還要固執(zhí)地、帶著點傻氣地,
想攥得更緊一點?!彼哪抗廪D回,帶著一種穿透力,“是十七歲的午后,
冰鎮(zhèn)汽水在書包里炸開,甜膩的糖水浸透了數學練習冊;是晚自習后,借著路燈昏黃的光,
偷偷摸摸牽住對方指尖時,那滾燙又潮濕的溫度;是明明知道有些人終將走散,
卻還是想用盡力氣,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點什么印記的……沖動?!蔽艺×?。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緩緩松開。
那些被我刻意遺忘、掩埋在所謂“成熟”之下的細碎片段,被他用平淡卻精準的語言,
輕輕拂去塵埃,驟然間清晰得刺眼?!澳闶恰薄瓣惸?,”他遞過來一張簡潔的名片,
指尖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藍黑墨水印跡,“搞建筑的。以前…也跟文字較過勁,
知道被‘缺靈魂’三個字打回來是什么滋味?!蹦翘煜挛纾巴獾奶焐珡幕野壮寥肽红\,
咖啡館里的燈光次第亮起。我們竟聊了整整三個小時。他說他剛從一家大型設計院辭職,
頂著家里的狂風暴雨,準備自己搞工作室,“我媽說我腦子進水,我爸說我不切實際。
”他說這話時,嘴角帶著點無奈的自嘲。我說我放棄了出版社穩(wěn)定的編輯崗,
跳出來寫這些甲方指哪兒打哪兒的文案,“朋友說我眼高手低,自毀長城。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細密的水痕在玻璃上蜿蜒流淌,
像極了我們各自前路上那些未曾言明的掙扎與迷茫。
3 深夜關東煮“半糖”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據點。他對著筆記本電腦畫那些復雜的線條,
我在鍵盤上敲打甲方需要的“靈魂”。偶爾從屏幕前抬起頭,目光撞上,
會交換一個疲憊卻默契的微笑。他興致勃勃地給我看他設計的舊城改造方案,
指著效果圖上那些被精心保留、纏繞著翠綠爬山虎的老磚墻,“拆了容易,
難的是讓‘舊’和‘新’找到呼吸的間隙。”我會把新寫的文案片段讀給他聽,他皺著眉,
一臉認真:“這里,矯情了,像隔夜的油條?!彪m然被批,心里卻莫名踏實。
那晚趕一個急稿,敲完最后一個句號,抬頭看表,已是凌晨一點。工作室群里還有消息跳動。
點開,是陳默剛發(fā)的一份修改意見,時間顯示十分鐘前。我鬼使神差地私聊他:“還沒睡?
”秒回。一個捂臉苦笑的表情:“甲方爸爸說,天亮前要看到新方案。你呢?”“剛交差,
餓得前胸貼后背,感覺能吃下一整頭牛?!笔昼姾螅謾C震動,一張照片跳出來。
便利店的關東煮,熱氣騰騰,氤氳了鏡頭?!跋聵牵本o跟著兩個字,“風大,穿厚點。
”心臟漏跳了一拍。沖到樓下,夜風帶著深秋的寒意撲面而來。
他就站在小區(qū)門口那盞光線昏黃的路燈下,穿著件單薄的黑色沖鋒衣,
頭發(fā)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匆娢?,大步走過來,把手里裝著關東煮的紙杯塞進我手里。
手指不經意地擦過我的手背,像有細小的電流竄過,激起一片微麻。
“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我捧著熱乎乎的杯子,暖意從指尖蔓延?!吧洗伍e聊,
你說樓下包子鋪的老板六點準時開門,比鬧鐘還準。”他抬手胡亂捋了下頭發(fā),
路燈的光落進他眼睛里,碎成一片亮晶晶的星子,“就記住了?!毙^(qū)中央的長椅冰涼。
我們并肩坐著,看著遠處那些寫字樓里零星亮著的格子間燈光,像散落在黑色絨布上的星星。
夜風里,他的話匣子也打開了。他說大學時癡迷過一個學油畫的姑娘,
為了能跟她在一個城市,高考志愿改了又改,折騰了三回,
結果姑娘頭也不回地飛去了佛羅倫薩。我說起高中時一篇稚嫩的小說被印在校園雜志上,
興奮得半夜爬起來,把那一頁復印了十幾份,貼滿了整個書桌前的墻,“現(xiàn)在?
連句‘你好’都恨不能寫出花兒來,越用力越不像人話。”“其實,”他忽然側過頭,
目光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異常認真,“你寫的東西,有種很真的東西在。只是有時候,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你太想證明自己可以‘寫好’,
反而把自己最本能、最真實的那點觸動給藏起來了。就像……給一顆本來就很甜的果子,
拼命刷糖漿?!蔽业皖^咬了一口魚丸,溫熱的湯汁在嘴里漫開,眼眶卻毫無征兆地酸脹起來。
在這座冰冷堅硬、人潮洶涌到能把個體碾成塵埃的城市里,竟然有人,
能這樣輕易地掀開我故作鎮(zhèn)定的外殼,精準地觸摸到里面那個瑟縮的、惶惑的核心。
像在漫無邊際的荒原跋涉太久,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處隱秘的清泉。
4 雨中救贖安穩(wěn)的日子像沙漏里的細沙,無聲流淌。直到那個暴雨傾盆的傍晚,
一通電話驟然將這平靜砸得粉碎。房東的嗓音透過聽筒,冷硬得不帶一絲感情:“小林啊,
房子要賣了,你抓緊時間,一周內搬走。”后面那些關于違約金、關于配合看房的絮叨,
都被窗外的雨聲和腦子里嗡嗡的轟鳴蓋了過去。我抱著一個半空的紙箱站在路邊,
雨水順著傘沿匯成水柱,砸在腳邊,濺起渾濁的水花。來往車輛呼嘯而過,
卷起的泥漿毫不留情地潑濺在褲腳上。雨水冰冷地滲進衣服里,心也跟著一點點沉下去。
無處可去。這三個字像冰冷的鐵鏈,鎖住了喉嚨。手機在濕漉漉的口袋里瘋狂震動。
屏幕上跳躍著“陳默”的名字。我抖著手劃開,還沒放到耳邊,
他焦急的聲音已經穿透雨幕砸了過來:“在哪?我剛談完事,位置發(fā)我!
”聲音里的急切像一根微弱的火柴,點燃了我最后一點求救的本能。報了地址,
嗓子眼像堵著棉花,
努力壓抑的哽咽還是泄了出來:“我……我沒地方去了……”十幾分鐘后,
那輛熟悉的舊吉普沖破雨簾,一個急剎停在路邊。陳默推開車門沖下來,傘都沒撐開。
他一眼看到狼狽地蜷在公交站牌下、渾身濕透的我,大步走過來,
一把將我拉進他撐開的傘下。傘面立刻大幅度地朝我傾斜,
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大半個肩膀?!跋壬宪嚕 彼挥煞终f,
接過我懷里那個濕漉漉的紙箱塞進后座,幾乎是把我推進了副駕駛。暖氣開到最大,
吹在凍僵的皮膚上,激起一陣細密的刺痛。車子在老城區(qū)狹窄濕滑的街道里穿行,
最后停在一棟外墻爬滿爬山虎的舊樓前。他提著我的箱子,引我走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
二樓盡頭,一扇漆成墨綠色的鐵門。門后,是一個開闊的空間,幾張大桌子拼在一起,
堆滿了圖紙和模型。角落里隔出一個小房間,門開著,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
窗臺上放著一盆肥嘟嘟的綠植?!肮ぷ魇遥悬c亂?!彼行┚执俚卮炅舜晔郑?/p>
指著那間小屋,“這間空著,堆雜物的,我收拾出來了。地方小,委屈你了。
”他把一杯剛倒的熱水塞進我冰涼的手里,眼神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歉意。委屈?
我看著杯口氤氳的熱氣,再看著他那半邊濕透的肩膀,喉嚨里哽得厲害。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席卷而來?!笆俏以撝x謝你。”指尖傳來的溫熱,
一路暖到了心口。原來所謂的安全感,并非來自多么寬敞明亮的居所,
而是在你最狼狽不堪、跌入泥濘的時候,有人毫不猶豫地向你伸出手,
為你撐起一方小小的、干燥的屋檐。在老槐樹沉默的注視下,
日子如同陳默工作臺上那盞暖黃臺燈的光暈,靜靜鋪陳開來。
小房間的窗正對著那棵枝椏虬勁的老樹,清晨的陽光穿透枝葉的縫隙,
在書桌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我們共享著這個充滿鉛筆屑、松節(jié)油和咖啡因氣味的空間。
他伏案畫圖時,眉頭會不自覺地微蹙,像在跟無形的對手角力。
我會在深夜敲鍵盤敲得頭昏腦脹時,突然聽到廚房傳來開火的輕響,片刻后,
一碗臥著溏心蛋、撒著細碎蔥花的面條便放在了我手邊,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屏幕。
我也會在他對著一個結構節(jié)點苦思冥想、手指煩躁地耙過頭發(fā)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