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長安城，朱雀大街。本該是車水馬龍、人間煙火最盛的地方，此刻卻死寂一片，
只余沖天的黑煙和刺鼻的焦臭。三界執(zhí)法大神劉沉香面無表情地懸于半空，
冷眼看著下方的人間慘劇。一個身穿錦袍的富商癱跪在地，
懷里抱著一具燒得焦黑、已看不出人形的小小尸體，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哀嚎。他身旁，
一個珠光寶氣的婦人早已瘋癲，披頭散發(fā)地指著天空，用尖利的聲音嘶喊：“妖怪！
是那個妖怪殺了我兒子！”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懸在空中。
身上穿著不合時宜的華麗仙裙，手里還緊緊攥著半截被燒壞的風車。她叫念生，是個半神。
女孩漂亮的小臉蛋上滿是淚痕與黑灰，眼神里是純粹的恐懼和茫然。她不明白，
為什么只是和那個小哥哥爭一個風車，周圍就突然著起了火。沉香的眼神沒有一絲波瀾，
內(nèi)心卻像被針扎了一下。他記得這個叫念生的女孩，她的母親是下凡私游的蓮花仙子，
父親是長安城里一個窮書生。兩人一見鐘情，珠胎暗結(jié)。多美的故事，
像極了五百年前的那一出?？晒适碌慕Y(jié)局卻從來不是童話。神裔生來便擁有毀天滅地的力量，
卻無人教導如何掌控。凡人的七情六欲在神力的無限放大下，任何一絲微小的情緒，
都可能釀成滔天大禍。五百年來，這樣的慘劇，沉香處理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早就從那個萬眾敬仰的英雄，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裱糊匠。
日復一日地為自己親手撕開的世界，縫縫補補?！按笊?，如何處置？”一名天將飛至他身側(cè)，
恭敬地請示。沉香的聲音冷得像一塊冰：“將念生帶回監(jiān)察司，封印神力，
交靜心堂嚴加管教。”天將領(lǐng)命，又問：“那這些凡人”“抹去記憶，以天降隕火，
意外橫生入檔?！背料愕恼Z氣沒有絲毫起伏，處理流程高效得令人心寒。天兵天將結(jié)成陣法，
朝著不知所措的念生圍攏過去。女孩終于意識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發(fā)出了絕望的哭喊：“不要抓我！我爹娘呢？我爹娘在哪里！”她的哭喊像一把刀，
再次狠狠刺進沉香的心里。就在半個時辰前，為了保護這個唯一的孩子，
她的蓮花仙子母親和凡人書生父親，已經(jīng)雙雙死在了天兵的陣法之下。
“為什么”一個沙啞的聲音從下方傳來，沉香低頭，對上了一雙布滿血絲、刻骨仇恨的眼睛。
是那個失去獨子的富商王員外。他死死地盯著沉香，一字一頓地質(zhì)問：“你不是英雄嗎？
為什么你的世界，要毀了我的世界？”英雄？沉香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他沒有回答，
也沒有再看一眼這滿目瘡痍的長安城。身形一閃，他沒有回金碧輝煌的天庭，
而是化作一道流光，朝著灌江口的方向飛去。2灌江口的二郎神廟早已破敗不堪，蛛網(wǎng)叢生，
香火斷絕。沉香緩緩走入蒙塵的大殿，看著那尊被歲月侵蝕得斑駁陸離的真君神像，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五百年前，他修改天條成功的那一日，他的舅舅，三界戰(zhàn)神楊戩。
當著漫天神佛的面，自散一身功體，請命鎮(zhèn)守三界法則最混亂的禁區(qū)——碎法淵。
后來在太上老君等一眾老神的斡旋下，天庭對外宣稱，真君是功德圓滿。
自請前往碎法淵清修，非天庭敕令，任何人不得打擾。一個體面的結(jié)局。
沉香在神像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殿外的夕陽都已沉入地平線。他終于張了張嘴，
發(fā)出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舅舅，我錯了?！痹捯袈湎拢?/p>
一個陌生的聲音卻從大殿的陰影中悠悠響起：“錯，不在于你?！背料阃左E縮，猛然轉(zhuǎn)身。
手中已不知何時握緊了寶蓮燈，燈芯的火焰發(fā)出警惕的明黃色光芒。一個身穿黑色僧袍，
臉上戴著一張猙獰青銅鬼面的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那里。仿佛他生來就與黑暗融為一體。
此人修為深不可測，沉香心中警鈴大作?！澳闶钦l？”“一個見證者?！惫砻嫒司彶阶叱?，
聲音帶著一絲譏諷的笑意。“我說了，你沒錯。錯的，是楊戩?！边@句話像一根毒刺，
精準地扎進了沉香心中最隱秘的傷口。鬼面人仿佛能看透他的內(nèi)心，用一種近乎殘忍的語氣，
一字一句地剖析著他的怨恨。“你恨他，對嗎？恨他當年為什么什么都不說，
為什么不解釋天條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為什么寧愿讓你背負忤逆不孝的罵名，
也要用最極端的方式逼你成長?！背料阄罩鴮毶彑舻氖?，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這些話，
是他五百年來午夜夢回時，反復折磨自己的心魔。“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想干什么。
”鬼面人攤了攤手，“只是來告訴你一個事實。你現(xiàn)在看到的痛苦，
遠非需要付出的全部代價?！彼D了頓，聲音變得幽深而可怖?！澳惝斈昱_的，
不是一道冰冷的天條，而是三界循環(huán)系統(tǒng)上的一道口子。靈氣外泄只是最表層的癥狀，
真正的惡果，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顯現(xiàn)?！惫砻嫒颂鹗?，指向遙遠的西方。
“去看看你的老朋友吧，去看看那位斗戰(zhàn)勝佛。他，好像出事了。”話音未落，
鬼面人的身影便如一縷青煙，憑空消散在愈發(fā)濃重的夜色里。
只留下沉香一人站在破敗的神殿中，臉色變幻不定。片刻之后，他再也顧不上心中的驚疑。
化作一道比來時更急的流光，撕裂夜空，直奔花果山。3曾經(jīng)仙氣繚繞、四季如春的花果山，
如今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暮氣。山間的仙果變得干癟瘦小，清澈的溪流也減弱了許多，
仿佛一位正在步入晚年的老人。沉香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水簾洞內(nèi)，他的師父，
齊天大圣孫悟空，正盤膝坐在一塊青石上。那身曾讓妖魔聞風喪膽的鎖子黃金甲，
此刻竟隱隱透出一絲鐵銹的顏色。而那雙能洞穿九幽、看破虛妄的火眼金睛里，
帶著一絲沉香從未見過的，深深的疲憊?！澳銇砹??！睂O悟空睜開眼，聲音依舊洪亮，
卻少了幾分當年的霸氣。“師父，你的修為”沉香的聲音有些干澀。孫悟空坦然一笑，
毫不避諱地承認：“倒退了，正如你擔心的那樣?！彼斐鲎约耗侵辉?jīng)金剛不壞的手，
上面竟出現(xiàn)了一絲淡淡的皺紋。那是歲月對凡人的刻印，絕不該出現(xiàn)在斗戰(zhàn)勝佛的身上。
“金剛不壞之體，也開始有瑕疵了。以前受點小傷，眨眼就能愈合，現(xiàn)在卻要個把時辰。
”孫悟空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小事。“上個月，
黃眉那童子來找俺老孫切磋，俺竟被他那后天人種袋，足足困了一炷香的功夫?！背料懵勓?，
如遭雷擊。一炷香！這在五百年前，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看著徒弟震驚的模樣，
孫悟空嘆了口氣，解釋道：“三界是一個整體，靈氣就是它的血液。你當年修改天條，
就像是在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身上，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薄拔灏倌陙恚?/p>
血液一直在流失。而俺老孫這種最強壯的部分，自然也是最先感到虛弱的。
”沉香終于明白了。這不是什么偶然的波及，而是整個天地，對他這個所謂的修正者，
最殘酷的反噬。他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皫煾?，可有解決之法？
”他用最后一絲希望問道。孫悟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八個字。
“解鈴還須系鈴人。把天條，改回去。”這八個字，像九天神雷，在沉香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改回去？否定自己過去的五百年，否定自己為之奮斗、為之犧牲的一切？那他算什么？
一個三界的罪人？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孫悟空似乎看穿了他的恐懼，緩緩站起身，
拍了拍他的肩膀?！俺料?，當年俺老孫大鬧天宮，是為了心中的不平。后來西天取經(jīng)，
是為了天下蒼生。有時候，為大道揮棒，比為自己揮棒，需要更大的覺悟。
”他金色的眼眸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叭グ?，去見那個你最不想見，卻也最應該見的人。
”“或許，他已經(jīng)為你準備好了答案?！?改回天條。這四個字像一座無形的大山，
壓得沉香喘不過氣來。如果真的改回去，那這五百年來已經(jīng)存在的數(shù)萬對仙凡夫妻，
那些無辜的神裔孩童，又該何去何從？難道要他親手制造無數(shù)個楊蓮，無數(shù)個劉彥昌，
無數(shù)個曾經(jīng)的自己嗎？難道他終將要成為自己最痛恨的那種惡人？“師父，
當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他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不甘心地追問。
孫悟空只是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皞谝呀?jīng)太大，尋常湯藥無用，
必須釜底抽薪。”沉香帶著滿心的沉重與迷茫，離開了花果山。
他沒有直接去那個令他心生畏懼的碎法淵，而是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華山。山腳下的圣母廟，
香火依舊鼎盛。五百年過去，他的父親劉彥昌，在服下母親求來的九轉(zhuǎn)金丹后，
早已長生不老。與三圣母楊嬋一起，成了世人眼中最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沙料憧吹降?，
卻是另一番景象。金碧輝煌的廟宇深處，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
對著一卷歸去來兮辭怔怔出神，眼中的落寞幾乎要溢出來。不遠處的蓮花池畔，
母親正輕撫著寶蓮燈的燈身，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兩人明明只相隔十丈，
卻仿佛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所謂的幸福團圓，不過是一座華麗的囚籠。沉香知道，
父親并不快樂。凡人的靈魂，終究向往的是人間的炊煙與市井的喧囂。無盡的生命，
早已將曾經(jīng)轟轟烈烈的愛情，消磨成了平淡的親情與沉重的責任。他想念的，
是那個作為一介凡人，有著柴米油鹽、生老病死的家。而那個家，他再也回不去了。這，
或許才是仙凡相戀，最殘忍的悲劇核心。沉香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走到母親身邊?！澳?。
”三圣-母回過神，臉上立刻綻放出溫柔的笑意：“香兒，你怎么來了？
”沉香看著母親的笑臉，心中卻是一陣絞痛。他猶豫了許久，終于用試探的語氣，
問出了那個石破天驚的問題?！澳?，如果如果孩兒想把天條，改回去，您會支持我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三圣母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5沉香要重立天條的消息，
像一場十二級的颶風，瞬間席卷了整個天庭。凌霄寶殿之上，玉皇大帝高坐龍椅，
表面上不動聲色。
內(nèi)心深處卻因終于能借此機會打倒這個五百年來壓在頭頂?shù)挠⑿鄱d奮快意。
以托塔天王李靖、太白金星為首的一眾保守派老神仙，紛紛出列附議。
痛陳仙凡結(jié)合的種種弊端，認為此乃撥亂反正、三界之大幸，并強烈要求以雷霆手段，
嚴厲處置那些血脈不純的神裔。“陛下，姻緣乃天定，豈可強行拆散！那數(shù)萬仙凡夫妻，
數(shù)萬神裔孩童，若盡數(shù)處置，必將怨氣沖霄，動搖三界根基??！
”以月下老人為首的另一派神仙則激烈反對，雙方各執(zhí)一詞，爭得面紅耳赤。人群中，
七仙女中的四公主綠兒，眼中含淚，卻用最堅定的語氣說道：“禁絕，才是最大的仁慈。
若非如此，只會制造更多像我與董永那般的生離死別之苦。”她曾與凡人愛侶陰陽兩隔，
這份切膚之痛，讓她成為了最堅定的禁絕派。大殿之上，支持與反對之聲吵作一團，
涇渭分明。然而，那些真正的既得利益者，以各路星君為首的神裔之父們，卻始終一言不發(fā)。
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著他們的領(lǐng)袖發(fā)聲。終于，
武德星君在一眾同僚的目光注視下，緩緩走出。他沒有看玉帝，而是死死地盯著沉香，
眼神銳利如刀，說出的話更是字字誅心?！皥?zhí)法大神，五百年前，是你給了我們希望。怎么，
如今你要過河拆橋，親手毀掉我們所有人的幸福嗎？”沉香迎著他的目光，神色冰冷如鐵。
“幸福？武德星君，你轄下的天狼星，因靈氣枯竭，已有三百年未曾有過新生。你的獨子，
更是仗著神力，在你那星球上涂炭生靈，以凡人血肉為祭，這些，也是你的幸福嗎？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武德星君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沉香不再理他，猛然向前一步，
身上爆發(fā)出令人窒息的強大氣勢，聲音響徹整個凌霄殿?！爸T位！三界失衡，靈氣衰竭，
長此以往，萬物都將歸于虛無！我重立天條，不是為了毀掉誰的幸福，
而是為了給這即將崩塌的三界，掙一條活路！”就在此時，殿外傳來一聲悠長的牛哞。
太上老君騎著青牛，悠然而至?！皥?zhí)法大神所言不虛?！崩暇穆曇羝降?，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然，重立天條，非同小可，
必須尋回當年鑄就天條的七枚天道法石碎片。此事，非楊戩不可?！彼腥说哪抗?，
再次聚焦在沉香身上。沉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他朝著玉帝，
朝著太上老君，朝著這滿天神佛，緩緩跪下，行了一個大禮?！按耸?，由沉香一人承擔。
”起身后，他轉(zhuǎn)身走向南天門。在即將踏出殿門的那一刻，他停下腳步，
頭也不回地說道：“陛下，請賜我一道旨意。徹查神裔，清點仙凡，凡有作亂者，殺無赦！
”6當沉香帶著劊子手這個嶄新的身份，走出南天門時，他知道，
自己終究還是變成了五百年前最痛恨的那種神?！按笊?。”神裔監(jiān)察司的副統(tǒng)領(lǐng)雷震，
扇動著風雷雙翅，落在他面前，神情復雜地復命?！皻o赦此令，是否太過嚴苛？
”雷震的聲音里帶著沉痛與不解。沉香沒有看他，只是望著下方云海翻騰，
聲音冷硬得不帶一絲感情?！败娙说奶炻?，是執(zhí)行命令。況且，為救億萬生靈，
犧牲一部分人，是必要的代價。”他的話，不容置疑，像一座大山，
重重壓下了雷震所有的勸諫?？粗渍鹜纯嗲纳袂?，沉香心中閃過一絲不忍，
終究還是補充了一句?！皞魑颐睿徽D首惡。脅從者，廢去神力，貶為凡人。無辜孩童，
暫時收押靜心堂。”這是他能給出的，最后的仁慈。雷震領(lǐng)命而去，沉香閉上雙眼，
散開自己的神念。一瞬間，三界各地正在發(fā)生的一切，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
他看到自己頒布的那道冷酷敕令，正在三界掀起一場何等巨大的風暴。
他看到一個正在撫琴的無辜少女，因是琴仙之女而被天兵粗暴地抓走。
他看到一個平日里樂善好施的花仙之子，僅僅因為與凡人女子相戀，就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鎖。
他看到一個只是犯了些小錯的山神少年，被捆仙繩綁著，眼中滿是恐懼與不解。一幕幕，
或有罪，或無辜的抓捕，在他的神念中不斷上演。他仿佛看到了五百年前，
楊戩率領(lǐng)天兵天將，踏破華山圣母廟的那一幕。唯一的區(qū)別是，這一次，他的身份，
從反抗者，變成了下令者。沉香的胸中，涌起一股無盡的悲涼與自嘲。他終于，
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了當年楊戩的處境與選擇。他猛地收回神念，再也不敢看下去。
他怕自己會道心崩潰，會忍不住收回那道命令。下一刻，他化作一道決絕的流光，
朝著那個三界最污穢、最混亂、也最絕望的地方——碎法淵，疾飛而去。7碎法淵。
這里是天道法石破碎后，殘片形成的混亂空間，是連神佛都為之色變的禁區(qū)。
時間、空間、五行、陰陽一切法則在這里都已錯亂扭曲，糾纏成一團致命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