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寒潮淹沒了林憶。刺骨的寒意鉆透衣物,直刺骨髓。
林憶牙關(guān)打顫,幾乎無法思考。通靈體在這極致的寒冷與黑暗的壓迫下,反而被激發(fā)到了極致。
他能聽到這黑暗中充滿了無數(shù)的聲音碎片,如同億萬冰針在靈魂深處刮擦。
亮起的那點燈火,是唯一的指引。
“…媽的,拼了!”林憶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一步踏入了門后的黑暗!
嗡——!
仿佛穿過了一層奇異的水幕,五感瞬間被剝奪!
“噗通!”
林憶重重地摔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摔得他眼冒金星。他劇烈地咳嗽著,貪婪地呼吸著帶著腐朽木頭氣味的空氣。
寒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帶著濃重歷史塵埃的潮濕氣息。
他掙扎著抬起頭,眼前不再是無邊的黑暗。
他正身處在一個古舊的大廳之中。
高高的房梁上結(jié)滿了厚厚的蛛網(wǎng),如同灰白色的帷幔垂掛下來。
雕花的窗欞糊著早已發(fā)黃變脆的窗紙,透不進(jìn)多少天光,讓整個廳堂籠罩在一片昏沉的光影里。
腳下是磨損嚴(yán)重的青磚地面,縫隙里積滿了黑泥。
這里,就是那座百年老宅的內(nèi)部?
林憶撐著發(fā)軟的雙腿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
廳堂的布局依稀能看出曾經(jīng)的富麗堂皇,殘留的雕梁畫棟訴說著往日的榮光,但如今只剩下破敗。角落里堆著一些蒙塵的家具殘骸,像是被遺棄的骨骸。
那點昏黃的燈火,就在他前方不遠(yuǎn)處,靜靜地懸在一張布滿裂紋的八仙桌上。
它是一團(tuán)拳頭大小,不斷搖曳變幻的黃色光暈,散發(fā)著微弱卻穩(wěn)定的光芒,是這片死寂空間里唯一的光源,也是那股龐大意念的核心。
“這就是…地靈?”林憶的心臟怦怦直跳。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shù)飽含情感的意念正從那光暈中散發(fā)出來,如同無形的觸須,連接著這座老宅的每一塊磚瓦,每一根梁柱。
這里承載的,不僅僅是建筑本身的記憶,更是曾經(jīng)居住于此的人,他們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被歲月浸染,最終形成了這個奇異的存在。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團(tuán)光暈,攤開手掌,讓那枚刻著符文的銅錢暴露在微光下。
“我沒有惡意?!绷謶泧L試著將意念傳遞過去,如同在安撫一頭受傷的巨獸。
光暈輕輕搖曳了一下。一股意念洪流,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猛地沖入了林憶的腦海!
林憶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呼,眼前瞬間被無數(shù)飛速閃過的畫面和聲音填滿!
不再是之前在外圍接觸到的破碎雜音,這一次,是身臨其境的體驗!
時光仿佛在眼前飛速倒流,腐朽的廳堂煥發(fā)出嶄新的光彩,蛛網(wǎng)消失,窗明幾凈,雕梁畫棟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林憶感覺自己變成了這座宅邸本身,默默觀察著一切的存在。
他看到一個穿著民國樣式的長衫,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主位上品茶,眉宇間帶著書卷氣和商人的精明。
一個穿著素雅旗袍,氣質(zhì)溫婉的婦人在一旁安靜地繡花,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兩個穿著學(xué)生裝的少年在廳堂里追逐打鬧,笑聲清脆......
院子里,一個扎著兩個小辮,約莫九歲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
她抬起頭,看著嬉鬧的少爺們,稚嫩的笑了起來。
她是夫人撿回來的。
那個時候,窮苦家的女孩,家里實在養(yǎng)不起便會賣給別人,而她偷跑了出來,在大街上流浪,夫人看她可憐,便心善收留了她。
她叫阿瞞,不能說話,是個啞巴。
一個身體結(jié)實,眼神憨厚的少年抱著一捆柴火路過,他叫柱子。他看到女孩,停下腳步,憨笑著從懷里摸出半塊烤紅薯,塞到她手里,比劃著讓她快吃。
阿瞞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用力點頭,小口小口珍惜地吃著。
......
畫面變換,宅邸的氣氛開始變得緊張。老爺時常外出,回來時眉頭緊鎖。
夫人臉上的笑容少了,時常對著窗外嘆氣。少爺們不再嬉鬧,談?wù)撝鴷r局和外面的混亂。
一天,一輛嶄新的黃包車停在大門口,一個身著艷麗旗袍,燙著時髦卷發(fā),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裊裊婷婷地走了下來。
她挽著老爺?shù)氖直郏鄄鬓D(zhuǎn),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
夫人站在廳堂門口,緊緊攥著手帕,強忍著沒有失態(tài)。阿瞞則躲在柱子后面,看著這個陌生的漂亮女人,本能地感到一絲不安。
新姨太的到來,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池塘。
她嫌棄宅子老舊,抱怨下人粗笨,處處要最好的。
她與夫人之間暗流涌動,言語間綿里藏針,老爺夾在中間,日漸煩躁。
柱子依舊沉默地干活,但看向新姨太的眼神里,多了一絲警惕。
只有他,會偷偷給被新姨太責(zé)罵后,躲起來哭的阿瞞遞一塊糖或一個草編的小玩意兒。
......
亂世來臨,時局愈發(fā)混亂,街上時常響起槍聲。老爺?shù)纳馐艿街貏?chuàng),宅邸開始顯出敗落之象。
新姨太的不滿日益加劇,她開始頻繁外出,回來時身上帶著陌生的香水味和酒氣。一次激烈的爭吵后,夫人病倒了。
幾個孩子也長大了。
大少爺加入了進(jìn)步學(xué)生團(tuán)體,意氣風(fēng)發(fā),時常在家中高談闊論,痛斥時弊,對新姨太的奢靡作風(fēng)直言不諱。
二少爺則變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閃,似乎藏著心事。
新姨太對大少爺?shù)臄骋夂敛谎陲?,看向他的眼神如同淬了毒?/p>
柱子變得心事重重,但林憶能感覺到,他似乎在暗中留意著什么,特別是新姨太的動向,還有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阿瞞。
阿瞞依舊小心翼翼地活著,像照顧親娘一般,照顧著病中的夫人,不同的是,她看向柱子的眼神,有些變了,時不時會嬌羞的低下頭......
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電閃雷鳴,狂風(fēng)呼嘯,仿佛要將整個宅邸撕裂。
林憶的意識猛地被拉入一個極其清晰的視角,阿瞞!
她蜷縮在自己狹窄的傭人房里,被雷聲驚醒,心中充滿莫名的恐懼。
她聽到外面?zhèn)鱽聿煌瑢こ5膭屿o,壓抑的爭吵聲,東西摔碎的聲音!
她悄悄爬起來,溜到通往廳堂的走廊拐角,借著閃電的瞬間光亮,看到了讓她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一幕!
廳堂里燈火通明,卻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老爺?shù)乖谘粗?,胸口插著一把匕首,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
夫人披頭散發(fā),抱著老爺?shù)氖w,無聲地慟哭,淚水混著血水滑落。她的脖頸上,一道猙獰的傷口正汩汩冒著鮮血!
新姨太站在廳堂中央,手中握著一把滴血的短刀!
她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嬌媚,只剩下瘋狂和怨毒!
她的旗袍被撕破,頭發(fā)散亂,像一頭擇人而噬的母獸!
“老東西!你活該!守著你那點破家產(chǎn),連條活路都不給我!”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
“還有你!裝什么賢惠!你心里恨不得我死!都去死吧!”
大少爺被兩個面目兇狠的陌生男人死死按在地上,嘴里塞著破布,雙眼赤紅,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
二少爺則臉色慘白如紙,癱軟在角落,渾身抖得像篩糠,眼神空洞絕望。
“你做得很好?!毙乱烫D(zhuǎn)向二少爺,聲音帶著殘忍的得意。
“要不是你偷偷開了后門,引開護(hù)院,我們還真不好進(jìn)來。放心,答應(yīng)你的那份,少不了?!?/p>
二少爺渾身一顫,猛地低下頭,不敢看任何人,巨大的羞愧和恐懼將他籠罩。
“還有你!小賤種!處處跟我作對!”新姨太的目光猛地掃向躲在角落,因為恐懼而已經(jīng)暴露的阿瞞!
阿瞞看到新姨太猙獰的臉在閃電的映照下如同厲鬼,看到那把滴血的刀尖指向自己!
她想尖叫,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氣音!她想跑,雙腿卻像灌了鉛似的無法挪動!而隨著新姨太的怒吼,一個黑衣男人一步步朝著阿瞞一步步走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個高大的身影猛地從側(cè)門沖了進(jìn)來,如同憤怒的公牛,狠狠撞向靠近阿瞞的那個黑衣男人!
是柱子!
“阿瞞!跑——!”柱子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怒吼,死死抱住那個男人,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撞開!
阿瞞淚水瞬間決堤!她想沖過去,卻被另一個黑衣男人一把抓??!
柱子力大無窮,但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另一個黑衣男人則已經(jīng)掏出了槍!
“砰!”
一聲沉悶的槍響,蓋過了窗外的雷鳴!
柱子的身體猛地一震,后背爆開一團(tuán)血花!
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暈開的血跡,又艱難地抬起頭,望向淚流滿面的阿瞞,眼中充滿了不甘……
“阿瞞…跑……”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
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如同海嘯般將阿瞞徹底淹沒!
她看著柱子魁梧的身軀轟然倒地,眼睛還死死瞪著她被抓住的方向。
“找死!”新姨太啐了一口,眼中沒有絲毫憐憫。
“把值錢的都搜走!動作快點!放火!燒干凈!”
“轟!”
不知是誰打翻了油燈,火焰瞬間沿著垂落的帷幔和木質(zhì)的家具蔓延開來,濃煙滾滾!
阿瞞被粗暴地拖著往外走,她最后看到的畫面,是陷入熊熊火海的廳堂。
老爺夫人冰冷的尸體,大少爺絕望掙扎的身影,二少爺癱軟在角落的懦弱,還有柱子哥那至死都望向她的眼睛……
大火吞噬了一切。曾經(jīng)的一切,都在烈焰中化為飛灰。
阿瞞被帶離了宅邸,賣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她無法說話,只能將所有的記憶和痛苦,都深埋在心底。
她活了下來,卻如同行尸走肉。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到那座承載了她所有悲歡的老宅,那里有從小到大愛她照顧她的柱子哥,即使已成回憶。
許多年后,已是白發(fā)老嫗的阿瞞終于回到了落梅巷。
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片被大火徹底焚毀的焦土,連斷壁殘垣都幾乎被掩埋。
她跪在那片焦黑的土地上,撫摸著冰冷的泥土,無聲地哭泣。
她這一生,所有的愛與恨都在這里。
她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場景……
她將所有的執(zhí)念,所有無處安放的思念與悲傷,都傾注在了這片土地上。
她自盡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她的身體最終也化作了塵土,與這片焦土融為一體。
然而,那強烈的情緒,卻并未消散。它們?nèi)缤瑹o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了這片土地的地脈之中。
在老城區(qū)混亂駁雜的能量滋養(yǎng)下,在老宅遺址的廢墟之上,一個以阿瞞殘存執(zhí)念為核心,融合了所有逝者最后情緒的地靈,悄然誕生。
它徘徊于此,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那場血色之夜,感受著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與絕望。
……
林憶早已淚流滿面,他不再是旁觀者,他親身經(jīng)歷了阿瞞的各種情緒。
他感受到了柱子撞開敵人時那決絕的力量,感受到了他中槍倒地時那未盡的牽掛,感受到了阿瞞跪在焦土上那無聲卻撕心裂肺的悲慟。
他理解了這地靈的意念為何如此龐大,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靈,這是一個由無數(shù)苦難和真摯情感凝聚而成的歷史回響!
人吶,有時候執(zhí)念一起,便真的會被心魔侵蝕,萬劫不復(fù),不得超生!
他看向那團(tuán)昏黃的地靈核心。
此刻,他能清晰地看到,光暈中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模糊的人影......
光暈劇烈地?fù)u曳起來,散發(fā)出更加強烈的悲傷和不甘。
就在這時!
一股突如其來的意念,從林憶身后的黑暗中鉆出!
它避開了林憶,狠狠地刺向那團(tuán)地靈核心!
正是之前在外界窺視的那股氣息!它一直在潛伏,等待著林憶與地靈建立最深層次連接!
“不好!”林憶瞬間警醒,汗毛倒豎!這混蛋的目標(biāo)不是他,而是這地靈!它想趁虛而入,吞噬它!
地靈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惡意侵襲,猛地一縮,光芒急劇暗淡,內(nèi)部浮現(xiàn)出絲絲縷縷的黑氣!
整個廳堂的空間都開始劇烈震動,墻壁剝落,梁柱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仿佛隨時要崩塌!
林憶目眥欲裂!他剛剛經(jīng)歷了那場刻骨銘心的悲劇,剛剛理解了這份沉重的執(zhí)念!
他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它被這骯臟的東西吞噬?!
“給我滾開!”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瞬間占據(jù)了林憶的大腦!
他本能地調(diào)動起精神力,以及嘗試催動深藏于體內(nèi)的太虛五雷??!
他總覺得,這印似乎有極其強大的力量,但自己還沒有掌握它的門道,只能在情急之下一頓亂操作。
他猛地踏前一步,將神識和那股被催動的太虛五雷印之力融合在一起,狠狠地朝著那股襲來的東西撞了過去!
“轟——!”
一聲仿佛在靈魂深處炸開的巨響!
林憶只覺得一股狂暴的力量從自己體內(nèi)洶涌而出,眼前仿佛有刺目的白光一閃而逝!
“吱——!”
一聲尖銳的慘嚎在黑暗中響起!那股惡念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傷,帶著痛苦和驚懼,瞬間縮回了黑暗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那團(tuán)昏黃的地靈光暈,似乎也感受到了林憶剛剛那強大的力量是在守護(hù)自己。
它劇烈地閃爍了幾下,內(nèi)部的絲絲黑氣被驅(qū)散了不少,光芒雖然依舊暗淡,卻暫時穩(wěn)定了下來。
一股清晰的感激,輕輕拂過林憶的心頭。
林憶喘著粗氣,渾身已經(jīng)快脫力了,單膝跪倒在地。
剛才那一下爆發(fā),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精神力。但他顧不上疲憊,緊張地看著那團(tuán)地靈光暈。
光暈靜靜地懸浮著,不再那么劇烈跳動,變得平靜了許多。
無數(shù)細(xì)小的光點從光暈中逸散出來,如同螢火蟲般,緩緩飄向大廳的各個角落,融入空氣之中……
每一個光點融入,都有一段景象一閃而過,那些都是這個老宅里人們經(jīng)歷過的點點滴滴......
這是它最后的告別,是它在徹底消散前,將那些被痛苦掩蓋的美好瞬間,重新釋放出來,歸還給這座承載了它全部存在的老宅。
“謝謝…”一個仿佛嘆息般的聲音,在林憶的意識深處響起,帶著如釋重負(fù)的平靜。
“終于…阿瞞…回家了…”
聲音越來越微弱,最終徹底消散。
那團(tuán)昏黃的光暈,如同燃盡的燭火,光芒徹底熄滅,化作點點細(xì)碎的塵埃,無聲無息地消散。
承載了百年悲歡,凝聚了無盡執(zhí)念的地靈,終于放下了最后的執(zhí)念。
整個古舊的大廳,失去了那唯一的光源和維系的力量,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和黑暗。
林憶獨自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臉頰上冰涼的淚痕未干,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沉重,以及見證了真相后的空虛。
任務(wù)…完成了?
他緩緩抬起手,掌心的銅錢,不知何時,已經(jīng)多了一道細(xì)微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