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了扯嘴角,一個冰冷的弧度。無所謂了。
又過了不知多久,久到我抓著欄桿的手指都凍得有些麻木,身后才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很慢,帶著遲疑,停在了陽臺門口。
我沒有回頭。后背的肌肉卻本能地繃緊了。
玻璃門被輕輕拉開一條縫,冷風(fēng)裹挾著陳嶼身上那股熟悉的木質(zhì)香水味涌了進來。他站在門邊,沒有完全走進來,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刻意放軟的試探:“晚晚……外面冷,進來吧?”
我依舊維持著趴伏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有抓著欄桿的手指,又收緊了幾分,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
沉默在冰冷的空氣里蔓延,帶著沉重的壓力。
他似乎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很輕,卻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里,帶著一種虛偽的疲憊。他終于往前邁了一步,踏進了陽臺,站到我身后不遠的地方。我能感覺到他投在我背上的目光,帶著審視,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妞妞剛才……”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她可能是聽幼兒園小朋友說的游樂園,小孩子嘛,記不清時間也正?!?/p>
哈。我?guī)缀跻湫Τ雎?。記不清時間?上周三的事情,一個四歲的孩子,在剛剛經(jīng)歷過那樣一場可怕的高燒之后,她可能記不清具體日期,但她會記得爸爸在她病得快死的時候,去游樂園玩了嗎?陳嶼,你連借口都找得這么拙劣,這么……侮辱人。
一股邪火猛地竄上頭頂,燒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我猛地轉(zhuǎn)過身。
動作太急,帶起一陣冷風(fēng)。陳嶼大概沒料到我會突然回頭,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上掠過一絲驚愕。
陽臺頂燈昏黃的光線落在他臉上,清晰地照出他眉宇間那抹還沒來得及完全掩飾的煩躁,以及眼底深處的一絲心虛。他看著我,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強自鎮(zhèn)定下來,甚至試圖扯出一個安撫的笑,但那笑容僵硬地掛在嘴角,比哭還難看。
“晚晚,你聽我解釋……”他朝我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
“解釋什么?”我的聲音劈開了冰冷的空氣,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銳和冰冷,“解釋你上周三晚上,那個‘重要應(yīng)酬’,其實是陪別人去了游樂園?解釋你丟下發(fā)著四十度高燒的女兒不管,去陪別人坐旋轉(zhuǎn)木馬?”
陳嶼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臉上的表情徹底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戳穿后的難堪和……惱怒?對,是惱怒!好像犯錯的是我,是我在無理取鬧!
“林晚!”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嚴厲,“你胡說什么!什么陪別人?那是工作!游樂園是我們集團新項目的重要合作伙伴!陪客戶考察項目現(xiàn)場,難道不是應(yīng)酬?!”
“考察項目現(xiàn)場?”我嗤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需要挑晚上?需要兩張票?需要玩得那么‘開心’,開心到連親生女兒的死活都可以不顧?!”
我往前逼近一步,幾乎要貼上他。他身上那股香水味混合著淡淡的煙草氣息撲面而來,讓我胃里又是一陣翻騰。
“陳嶼,你看著我!”我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不讓他有絲毫躲閃的機會,“看著我的眼睛說!上周三晚上,你到底在哪兒?和誰在一起?真的是工作?真的只是工作?!”
我的聲音在發(fā)抖,我多希望他能直視我的眼睛,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是”!哪怕他是在撒謊,只要他敢看著我的眼睛撒這個謊,或許……或許我還能自欺欺人地再給他一次機會?
可是他沒有。
在我近乎歇斯底里的逼視下,陳嶼的眼神劇烈地閃爍起來。他避開了我的目光,視線慌亂地飄向陽臺角落堆著的雜物,飄向樓下模糊的綠化帶,就是不敢落在我臉上。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嘴唇抿得死緊,下頜線繃出一道凌厲的弧度。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辯解都更有力。
最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耐心,猛地轉(zhuǎn)過頭,重新看向我,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煩躁和不耐:“林晚,你能不能別無理取鬧了?我每天在外面拼死拼活,不就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和妞妞能過上好日子?應(yīng)酬!應(yīng)酬!哪次不是身不由己?你以為我愿意嗎?!”
他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fā),語氣越發(fā)急促:“是!那天我是去了游樂園!但那是工作!你以為我想去?我累得像條狗!我……”
“夠了!”
無理取鬧?身不由己?為了這個家?
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惡心!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看著他此刻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厭煩和急于擺脫麻煩的表情,忽然覺得無比陌生,無比……可笑。
心口那塊一直堵著的、又冷又硬的東西,仿佛在這一刻,“咔嚓”一聲,徹底碎裂了。碎成了粉末,被這寒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不是更深的痛,而是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平靜。
所有的憤怒、委屈、不甘,都隨著那聲嘶吼,暫時抽離了身體。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的清醒。
我緩緩地、緩緩地松開了緊攥著欄桿的手。
然后,在陳嶼帶著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的注視下,我慢慢地把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抽了出來。
手指凍得有些僵硬,動作顯得有些遲緩。但我還是穩(wěn)穩(wěn)地,將那份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帶著我體溫的紙張,從口袋里拿了出來。
昏黃的燈光下,紙張頂端的幾個加粗黑體字,清晰得刺眼——
離婚協(xié)議書。
我甚至沒有再看陳嶼的表情。只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這份薄薄的、卻重若千鈞的紙,朝著他胸口的方向,平平地遞了過去。
“簽了吧?!蔽业穆曇艋謴?fù)了平靜,一種死水般的、沒有任何波瀾的平靜。比剛才的嘶吼更冷,更空洞。“陳嶼,我們離婚?!?/p>
陽臺上的空氣,徹底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只有深秋的夜風(fēng),不知疲倦地穿過我們之間那短短的距離,發(fā)出嗚嗚的輕響,卷起地上幾片零落的枯葉。
陳嶼站在那里,像一尊驟然被冰封的雕像。他臉上的表情,在昏黃頂燈的光線下,經(jīng)歷了一場無聲而劇烈的崩塌。先是錯愕,眼睛猛地睜大,瞳孔急劇收縮,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隨即是震驚,那份震驚如此強烈,以至于他整個身體都僵直了,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緊接著,難以置信的神色迅速蔓延,他死死地盯著我手中那份展開的協(xié)議,又猛地抬頭看向我的臉,眼神里充滿了荒謬和……一絲被徹底冒犯的憤怒?
“你……”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林晚,你瘋了?!”
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接那份協(xié)議,而是像被毒蛇咬到一樣,狠狠地將我的手打開!
“啪!”
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陽臺上炸開。
我的手腕被他打得偏向一邊,一陣火辣辣的疼。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脫手飛出,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像一只折翼的白色蝴蝶,飄飄蕩蕩地落在了冰冷的地磚上。
紙張落地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我們兩人之間。
陳嶼似乎也被自己過激的反應(yīng)驚到了,他看了一眼自己還停在半空的手,又看了一眼地上散開的協(xié)議,臉色變幻不定。他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吸粗重,眼神復(fù)雜地在我和地上的協(xié)議之間來回掃視,最終定格在我臉上,那眼神里充滿了被逼到墻角的困獸般的兇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離婚?”他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嘲諷和怒意,“林晚!就為了這么點捕風(fēng)捉影的事?就為了兩張不知道哪里來的破票?你就要離婚?!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籠罩下來,試圖用氣勢壓倒我:“我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賺的錢都給了這個家!給你買包!給妞妞買最好的奶粉玩具!你呢?你除了在家?guī)Ш⒆?,還干了什么?現(xiàn)在為了這點小事就鬧離婚?你對得起我嗎?對得起妞妞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帶著一種被戳穿后的惱羞成怒,試圖用指責(zé)來掩蓋自己的心虛。每一句“為了這個家”,都像一把鈍刀子,反復(fù)切割著我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
我看著他因為激動而微微扭曲的臉,看著他唾沫橫飛地細數(shù)著他的“付出”和我的“無能”,看著他試圖用憤怒和道德綁架來挽回局面……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也徹底熄滅了。
原來,在他心里,我七年的付出,放棄事業(yè)回歸家庭的選擇,照顧女兒日夜操勞的辛苦,都只是“在家?guī)Ш⒆印?。原來,他所謂的“為了這個家”,就是可以隨意用謊言來敷衍,在女兒生死關(guān)頭去陪別人玩樂。
我慢慢地彎下腰。動作很慢,因為身體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器。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地磚,然后,是那份同樣冰冷的紙張。
我把它撿了起來。
直起身,沒有拍掉上面的灰塵,只是將這份協(xié)議重新疊好,動作緩慢而堅定。然后,我抬起頭,迎上陳嶼那雙燃燒著怒火和不解的眼睛。
“陳嶼,”我的聲音很輕,“你到現(xiàn)在,還在跟我談錢?談包?談奶粉?”
我頓了頓,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茫然,只覺得無比諷刺。
“妞妞高燒四十度的時候,你買的包能給她退燒嗎?你賺的錢能代替你握著她的手告訴她‘爸爸在’嗎?”我的聲音依舊平靜,“我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p>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片荒蕪的平靜。
“協(xié)議我放在書房桌上?!蔽艺f完,不再看他臉上是何表情,不再理會他是否還想咆哮或辯解,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拉開陽臺的玻璃門,隔絕了外面冰冷的空氣,也隔絕了他僵立在原地的身影。
客廳里依舊溫暖,卻再也暖不進我的心里。
我徑直走向書房,推開書房的門,里面還殘留著他常用的古龍水味道。我將那份皺了的離婚協(xié)議書,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書桌正中央,那盞他常用的閱讀燈下。
做完這一切,我轉(zhuǎn)身離開書房,輕輕帶上了門。
回到主臥,反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才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緩緩滑坐在地毯上。
門外,一片死寂。陳嶼沒有跟過來,也沒有任何動靜。
也好。
我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膝蓋。眼淚終于再次洶涌而出,無聲地浸濕了睡褲的布料。這一次,不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滅頂般的悲傷和……解脫。
結(jié)束了。真的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