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哄哄的茶園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嗜愛品茗的著和服的貴婦,有下流的地痞無賴,有習慣于在茶樓了解最新消息的高官名流………
茶杯碰撞的聲響,喧器的雜談,叫賣各種零散小吃的攤販,忙碌的茶房伙計的應答,各種聲響泡在一起,倒也有幾分“悅耳”,反正坐在墻角處的伍振邦是這樣想的。
桌上擺著精美的瓷茶具,翻騰著熱氣,上好的武夷山大紅袍巖茶在茶水中搖曳,即使身在外邦,伍振邦依舊不改習慣,濃郁的茶香讓他的心身寧靜下來,拿出包中的《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
“賢弟,又見面了?！比巳褐凶叱鲫愓褴?。
“陳大哥,請坐。”伍振邦忙起身,抽出面前的椅子,又趕快端上茶杯。
“月余未來拜訪賢弟,不知近來如何,身體安否?有無水土不服?”
“謝過陳大哥的關心了,我近日來身體無恙,只是……”伍振邦頓了一下,從包里摸出一份中國同盟會發(fā)行的報紙，指著表頭的標題,接著說:“這是介紹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社論,我近日也在思考,在中國建立共和政體,有益較立憲更多嗎?”
“哦,哦……“陳振軍摸了摸頭,笑道:“你怎么也關心起革命派的事了?”
伍振邦暫時不回答，又摸出一份報紙,上面寫道“清廷組建皇內(nèi)閣,立憲之路在何方?”
“您看,13人的內(nèi)閣中有9名滿人,原本家父也在候選名單中,但并未進入內(nèi)閣。
“宋教仁先生也讓我多關心這事,看來影響不小?！?/p>
“前幾天家父拍來電報,江南多地已經(jīng)爆發(fā)了反對皇族內(nèi)閣的示威抗議,而且仗勢不小,清廷也出兵進行鎮(zhèn)壓,不過更激起全國聲浪?！?/p>
“你的意思是,你對立憲前是不樂觀?”陳振軍點出中心。
伍振邦略遲疑片刻，緩緩答道:“并非如此,家父與我一樣,都認為這只是一場不大的叛亂,清廷可以應付。”
陳振軍不再言語,又“喔”了兩聲,良久才笑著說道:“蘇世明先生有事找你,哎呀,我這個記性這么好,差點搞忘了,你個娃,搞快點去,別耽誤讀書?！?/p>
………
夏興國依靠插科打渾的話術,毫不費力地結(jié)交了一群好友,其中有一人與他最為親密無間,是個上海來的華工——梁孝文。
同一日,兩人相約到城里的商業(yè)區(qū)逛逛。像是為了配夏興國身份似的,梁孝文穿上了壓箱底的破西裝,不過又黑又皺,像是幾年沒洗了。
“我這個人有潔癖,看不得不愛干凈的。”梁孝文嘻哈道。
“看不得別個臟,自己穿個破抹布來惡心我是吧。”夏興國笑道。
“我們這些個賣丘二的,天天打嘿扎扎,哪有那么干凈的衣裳哦。”梁孝文接著一口熟練的四川話,理了理皺巴巴的衣服。
這梁孝文原是四川綿陽武都鎮(zhèn)人,家里本有些資產(chǎn),算是個中農(nóng),讀過幾年私塾,后來帶著全部家資到上海一家公辦中等學堂學習,混了個學歷就隨大批華工到日本工作了。
雖說學習能力不是很強,但梁孝文很快學會了修汽車零件的手藝,現(xiàn)在在大阪城里最大的汽車修理廠工作,雖然平常也沒多少活干,更多還是修蒸汽機和其他大機器。
梁孝文與那些幾乎沒文化的工人不同,他也很關注國際熱點與國內(nèi)政局變遷大事,讀了不少報紙,這次也是順便同夏興國談談最近的“皇族內(nèi)閣”之事。
雖說還是晨光微熹,市集已熱鬧起來,空氣中混入略刺鼻的淀川鮮魚的腥味,路邊燃氣騰騰的關東煮攤上飄著濃濃香氣。
抬頭看去,瓦頭木頭屋檐……流淌著千年古城的獨特魄息。不遠處的電車運作聲與軌道摩擦聲相映,間或夾雜三味絲的撥彈,倒有一番文明開化與傳統(tǒng)風俗的韻味了。
“要吃碗關東煮不?！绷盒⑽呐呐南呐d國,問道。
“不愛吃這鬼子的東西。”夏興國笑笑,“還是待會去你們工人吃飯的他方整點菜吃。
“你應該曉得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吧。”
“皇族內(nèi)閣是吧,我當然知道,你有何看法?”
“依我看,大清朝要完?！绷盒⑽幕貞?。
夏興國不動聲色,臉上不一會浮現(xiàn)出幾縷笑意,說道:“梁兄說法我大為贊同,等著狗朝延一垮,咱回原也能好好做做生意,看能不能混個一官半職做做。到時候也算是開國元勛了。
“我倒是想回國了，聽說我老家那邊什么鐵路運動鬧得挺兇，看有后面沒有機會回去看看?！绷盒⑽拇鸬?/p>
…………
伍振邦匆匆趕到那扇古樸的紅漆大木門前,稍微拍了拍胸脯,平復下狂跳的心臟,遲疑地抬起右手叩門。
“請進?！币粋€平淡厚重的聲音穿過大門,今伍振邦急速推門走入。
他想先行師長之大禮,被蘇世明叫住了:“章士釗說你是塊美玉,這樣的人才我自當平等相待,不用盡那些禮數(shù)了,過來坐下。”
說罷,指指身邊的板凳。
雖說蘇世明的話很風輕云淡,但伍振邦明顯感覺到房內(nèi)的空氣變得蜂蜜般黏稠。指腹摩擦袖口,合身的長袍變得緊繃起來。
伍振邦馬上抽出椅子,坐在蘇世明辦公桌對面。
蘇世明“狡滑”地笑了一下,隨即問道:“我給你的書讀完了嗎?”
“學生愚拙,才疏學淺,即使讀了多遍,也理解不清先生的旨意?！蔽檎癜钤缇土系竭@次會談論這些,沉著地應答下來。
“小子不用和我謙虛,年輕人不能沒了傲氣,說說你參悟了些什么吧。”
“先生在書中將日本明治年間的“殖產(chǎn)興業(yè)”“富國強兵“文明開化”之策同康有為的變法相論,點出了康梁之徒的庸碌無為,這點從何解釋呢?”
“依你見,康梁的變法初衷在何?”
“自然是振興朝廷,挽救中國于列強水火之中?！?/p>
“錯!大錯特錯!你還是沒有明白康梁變法的淺陋之處?！碧K世明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兩眼直視著伍振邦,失望似的搖搖頭。
“學生不解,就先生言,康梁的變法為何初衷不在學生所言之處?”
“你自然是不知道后黨與帝黨爭斗一說,光緒的老師翁同龢推薦康有為進宮,不外乎是和以慈禧,榮祿，徐桐等人為首的后黨對抗,光緒也不過為了從慈禧手中奪權罷了。”
“請問適生細則條目。”伍振邦顯然不很服氣,進一步問道。
“康有為設計四品小臣的”章京制”以架空軍機大臣,鼓動光緒罷免慈禧手中的許應睽，曾廣漢等人,提撥譚嗣同,林旭，楊銳等自己的羽翼為四品官。還有圍園廢后一說,康有為不過是窺探身處龍座旁的至高權力罷了,竟想一步除掉慈禧,可謂私欲熏心。”
伍振邦明顯有些難以接受,喉間涌起的《孔子改制考》詞句被舌苔黏住,細密的汗珠布滿額頭,后槽牙傳來一陣幻痛。
看到伍振邦的窘迫樣,蘇世明降了降音調(diào),接著說道:“我知道你懷疑我的說法,那你可以去日本買些報紙看看,康有為到底是什么人?！?/p>
手指拳緊,捏濕了腿上的搖包,伍據(jù)邦的觸感清晰體會到包中《略論日本維新事務》的分量之重。
輕摩擦著懷中的書本,油墨味隨著手指滑入鼻腔,炸出陣陣海水的味道,那是18年前參觀威海衛(wèi)北洋水師時鐵甲艦的銹味。
“不必那么緊張,你還是座青銅鼎,上面刻的商周銘文倒不少,日后能否鍍上金還不知道,回去再研究研究我給你的書,三月后再來找我?！?/p>
聽罷蘇世明的話,伍振邦憋回了許久才想出來的話,深鞠一躬后離開了那扇古樸的紅漆大木門。
沒一會，陳振軍走進了辦公室,閑談中講到了夏興國的情況。
蘇世明皺皺眉頭,撫撫長須,好聲說道:“章士釗也有不準的時候啊?！?/p>
“君載(蘇世明字)不必擔心,我必會加引導規(guī)勸?！?/p>
“這小子是個庸懶之徒,恐怕達不到我們的期望,麻煩振軍你了。”
走在長街上,傍晚的落日余暉投射在大地上,顯現(xiàn)出伍振邦修長的人影。揣著一大卷報紙雜志,腳步的飛快,但都重踏在泥土地上,激起股股黃煙。
伍振邦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師長,好友,同學都不看好立憲?連同為官宦出身的陳振軍也似乎在動搖。
他只想快點回宿舍,埋在被子里,大睡一覺。
“唉……”伍振邦立在衣柜前,瞪著上面的魚龍紋,足呆立了半個時辰。
也許是倦了,他放下包,抖出大疊報紙,丟開那些繁瑣的古文典籍,想著看點報紙消遣一會,沒成想這個決策令他難眠整夜。
先是日本學者幸德秋水的文章,大批康有為擁立光緒,成立?；蕰男袨楦簧蠒r代潮流,又看到《東方日報》指責其生活奢靡無度,假借保皇名義斂財數(shù)萬美元,娶六房姨太太。再是梁啟超與康有為的決裂,竟倒向了革命受一派,數(shù)典忘祖!
握緊那疊泛黃的舊報紙,伍振邦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又想到昨天上午在課上大談立憲時臺下尷尬的冷淡和幾近一致的鄙薄,更感到胸口發(fā)痛。
怎可忘記父親的忠告?
“此行務必學西法,格西理,究洋務,貫絕中西,回國報效朝廷,輔佐皇上澤被蒼生,振興國邦,興大清千秋基業(yè)?！备赣H的話從千里外傳入,刺痛分外敏感的耳蝸。
這驚得伍振邦彈起來,仿佛椅子上滿是烙紅的鐵片,手顫巍巍地捧起那本《圣上廣諭》,一字一句細讀下來,聲音卻漸漸細微了。
“不可,不可……不可…忘卻…忠君報效?！蔽檎癜顗糁腥匝?。
次日晨,伍振邦頂著脹痛的腦袋,匆匆趕去市圖書館借書閱讀,路經(jīng)大阪市報刊，雖說有著昨天的“教訓”,他還是耐不住手癢買了一份。隨便找了家早餐館,伍振邦一邊吃飯,一邊翻閱報紙。
不過是些無聊的俗套事罷了,他剛想丟開,卻突然被左下角的幾行小字吸住了眼球。
“江南士紳紛紛反叛朝廷,漕運總督慘被滅門?！?/p>
這個標題險些把伍振邦嗆死,手旁的牛奶也被打翻,流到褲腿上。
伍振邦丟下還沒吃完的面包片,付了飯錢,急忙跑出早餐館,直奔市電報局,找那位前不久認識的朋友,拍一份電報回家看看情況。
剛到電報局門口,正碰見那位朋友,對方親切地迎上來,一陣問候:“怎么突然想起到我這來了,真是貴客啊,里面來坐,有一份給你的電報,跟我來?！?/p>
聽到這個消息,伍振邦也不回答對方的問候,扯著他的衣袖,急忙說道:“誰送來的，快給我看?！?/p>
那人見伍振邦這個樣子,不敢多說,推開擁緊的人群,拿到那份電報。
伍振邦一把奪過來篩糠似的抖動著紙頁,血腥味的文字向他撲面襲來。沖得他大腦空白。
“吾兒振邦,近來學業(yè)可有認真完成?切不可懈怠,枉伍家優(yōu)良學風。
月末,華北大饑,人相食,圣諭吾輸江南省糧倉賑災。然奸險小人總督馬有德竟然私自挪用本地錢糧,致吾辦事不利。
此人還謠諑余結(jié)黨營私,辜負上恩,有恭祖德,仗勢欺弱。
吾既不愿深陷奸臣小人淤泥,亦想為漢人官僚士人發(fā)聲反對皇輩操縱內(nèi)閣一事,故屢次上書言事,獲罪流徙,革去世職。
今晨時馬賊仍不罷休,率新軍查抄伍府,三千石糧食空缺須以伍氏全族首級填之!
汝祖母擋門斥賊,七寸銀鐲被劈作兩段,汝長兄持槍以命相搏,慘被殺害,尸體尚未找全,汝妹年方十一,被擄走時咬下小指,血跡留下數(shù)米。奸賊查抄任家家戶,掀翻祖宗牌位。
汝萬勿學愚父忠直朝廷至死!
吾后得知,馬賊串通奸臣一氣,將三千石糧賣給日本三井商社營私。
痛在吾心,千年難斷舍,望吾兒振邦勿以老父母族人禍患夙緣為念,切記苦學洋務,掃清奸賊，匡扶中華。
雖不過寥寥數(shù)百字,卻道盡了家破人亡的凄涼,伍振邦再難克制,淚水打濕了紙頁,沖出電報局,拋散開那封絕筆家信,唯有響鳴的車輪碾過那沾滿眼淚的大地。
一連數(shù)日,伍振邦都未離開房門半步,登門拜訪的客人,同學,甚至陳振軍都被拒之門外。
屋里格外凌亂,《論語》《尚書》《呂氏春秋》《新學偽經(jīng)考》等被隨意丟棄。吃完的食品包裝滿屋散落,不少酒瓶還在地上滾動。
床頭角落縮著伍振邦,不時咳喘幾下,吐在地上又是一口血,顫顫地拿起那疊歌頌圣上功德的詩稿,狠命撕碎。
擦燃一根火柴,伍振邦點著那些詩稿,火勢不大,幾乎小半小時才熄滅,但也燒得所剩無幾了。
伍振邦強站起身來,走到書桌前,再次研墨弄筆,在紙上寫下《望江南·決裂》(原創(chuàng))一詞:
風催雨,年華暗換去。
花落柳絮究義理,心破山河苦尋覓。
肯將舊道棄?
煙漸暝,身遠清禁離。
雨打翠羽無處匿,眼見朽轂內(nèi)陵弊。
不守立憲意。
斷斷續(xù)續(xù)寫完,伍振邦長舒一口氣,打開門窗,雖然夜很長,但白天的路還要走。
伍振邦打掃干凈遍地狼藉,把那些紙灰都倒在垃圾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