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膛劇烈起伏著，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滔天的失望和憤怒，指著陸小七，聲音因極致的怒火而嘶啞變形：“陸小七！你……你簡直冥頑不靈！不可理喻！畜生不如！長林和慧娘一生仁心仁術(shù)，行善積德，救人無數(shù)！那是他們的仁德！是醫(yī)者的天職！是陸家百年傳承的根骨！怎容你……怎容你這般褻瀆！這般詆毀！你身為長姐，不思繼承父母遺志，光耀門楣，護佑幼弟，反而說出這等狼心狗肺之言！你對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靈嗎？！你對得起你弟弟小九喊你一聲阿姐嗎？！”
“仁心？天職？根骨？”陸小七嘴角那抹冰冷的嘲諷幾乎要咧到耳根，眼神卻寒得像萬載玄冰，沒有一絲溫度，“好一個仁心！好一個天職！好一個百年根骨！”她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然后呢？他們得到了什么？累死累活，油盡燈枯！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兩座冰冷的墳頭！得到了這間耗子都不稀罕的破屋子！得到了兩個嗷嗷待哺、差點餓死在爹娘墳前的孩子！”她猛地踏前一步，逼近陸硯，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剜心剔骨：“硯爺爺，您告訴我！這仁心的回報是什么？是餓死？是累死？是讓兒女也走上同一條不歸路？！他們?nèi)粽嬖谔煊徐`……”她死死盯著陸硯因憤怒和震驚而睜大的眼睛，聲音冰冷清晰，如同宣判，“就該保佑我和小九平平安安，離這該死的藥柜越遠越好！而不是指望我重蹈他們的覆轍，再把自己累死在這上面！小九才五歲！您老難道真想看他將來也步他爹娘的后塵嗎？！”
“你……你……咳咳咳……”陸硯被她這連珠炮般、句句戳在肺管子上的話噎得一口氣沒上來，臉色瞬間由慘白憋成豬肝色！他猛地佝僂下腰，一手死死捂住胸口，一手扶著診案邊緣，撕心裂肺地劇烈咳嗽起來！那咳嗽聲一聲緊過一聲，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佝僂的身軀在昏暗的光線下劇烈顫抖，顯得蒼老脆弱不堪。
一直緊張得快要窒息的春桃見狀，嚇得小臉煞白如紙，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嘴唇哆嗦著，眼中滿是焦急和哀求，無聲地看向陸小七：“小姐……”
陸小七看著陸硯咳得撕心裂肺、搖搖欲墜的樣子，眉頭幾不可查地狠狠蹙了一下，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復雜難言的情緒。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了一下，前世刻入骨髓的行醫(yī)本能讓她幾乎要條件反射地沖上前去扶住他，查看他的脈象。但懷里那本破書的觸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燙醒了她！不行！絕不能！她強行壓下心頭那點該死的本能和原主殘留的、微弱的不忍，臉上重新掛起那副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面具，甚至微微側(cè)過身，仿佛被那刺耳的咳嗽聲吵得心煩意亂，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陸硯咳了好一陣，那劇烈的痙攣才慢慢平息下來。他大口喘著粗氣，蒼老的臉上帶著病態(tài)的、不正常的潮紅，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眼神卻依舊如同淬火的利刃，死死地、執(zhí)著地盯著陸小七。那目光里，憤怒和失望已經(jīng)被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疲憊所取代。
“……好……好……”陸硯喘息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心力交瘁的虛弱，他緩緩直起一點腰，目光掃過這破敗不堪、如同廢墟般的醫(yī)館，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深沉的痛惜和濃得化不開的愧疚，“陸家……陸家落到今日這般田地……是老夫無能……是老夫愧對列祖列宗……愧對長林和慧娘啊……”他頓住，喘息了幾聲，那疲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陸小七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孤注一擲的決絕，仿佛要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但是小七！”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陸家的根！不能斷！陸家的醫(yī)術(shù)！不能絕！小九年幼，懵懂無知！你是長姐！是陸家如今……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希望！”他枯瘦的手重重地拍在診案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老夫……老夫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自毀前程！看著陸家百年基業(yè)在你手里煙消云散！看著小九將來……無依無靠！連個糊口保命的家傳手藝都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足以掏空他生命的決心?？菔莸?、帶著老年斑的手顫抖著伸進深青色長衫的懷里，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極其鄭重、極其緩慢地掏出一個洗得發(fā)白、同樣打著細密補丁、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的舊錢袋。那錢袋看起來很輕，很癟。陸硯的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小心地解開系著錢袋口的、同樣磨細了的麻繩。然后，他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將錢袋口朝下，小心翼翼地往診案布滿灰塵的桌面上傾倒。
叮當…嘩啦…
三塊大小不一、成色暗淡的碎銀子（一塊約二兩，一塊約一兩半，一塊不足一兩），和一小串用舊麻繩穿著、約莫二三十枚磨得光滑發(fā)亮的銅錢，落在了積塵的桌面上。加起來，約莫五兩的樣子。
“這……這五兩銀子……”陸硯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復雜難言的意味，不再是單純的苦澀，更多是族人間沉重的托付。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拂過那些銀錢，像是在傳遞一份沉甸甸的心意，“是族里……族里幾個老兄弟，還有幾家日子稍寬裕些的……看著你和幼弟實在艱難……鍋都快揭不開了……于心不忍……”他頓了頓，渾濁的老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整個族群的期望，看向陸小七，“大家伙兒……東家省下半瓢米錢，西家擠出幾文油錢……硬是從各自本就勒緊的褲腰帶里，硬生生勻出來的！”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帶上了一絲族老特有的、不容置疑的份量，卻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是族人對你們姐弟……眼下能拿出的，最后一點照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