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堂通往后面小廚房和雜物間的門簾被一只帶著薄繭、略顯粗糙的手輕輕掀開一角。
一個穿著同樣洗得發(fā)白、漿得硬挺但依舊打著補(bǔ)丁的粗布衣裙的少女探進(jìn)頭來。
她約莫十五六歲,梳著干凈利落的雙丫髻,
幾縷碎發(fā)被汗水粘在清秀卻帶著長期營養(yǎng)不良菜色的臉頰邊。
正是侍女春桃,原主母親林氏當(dāng)年心善,從人牙子手里救下的孤女。
林氏待她如半女,她也從此將一顆心都拴在了林家,
林氏去世后,更是成了照顧陸小七姐弟、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小家的唯一支柱。
她此刻臉上帶著剛從外面回來的紅暈,額角還掛著細(xì)密的汗珠,
顯然是一路疾走趕回來的,眉宇間籠著一層化不開的焦急。
“小姐?”春桃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目光飛快地掃過床上的陸小九。
看到他安靜地含著東西,小臉上痛苦之色大減,甚至還帶著一絲滿足的余韻,
春桃明顯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也微微松弛下來。
但隨即,她的視線落在了陸小七身上——
只見小姐背對著她,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死死地攥著什么東西(那本破書?),
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異常專注甚至帶著點(diǎn)緊繃的姿態(tài)。
再看到墻角那被打開的矮柜和露出的、黑黢黢的暗格,
春桃眼中立刻涌上更深切的擔(dān)憂,那擔(dān)憂里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痛。
“小少爺……好些了?您……您這是……”
她的目光在那暗格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落回陸小七緊繃的背影上,聲音里帶著遲疑和探詢。
陸小七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迅速將手中的破書合攏,借著轉(zhuǎn)身的動作,
極其自然地將它塞進(jìn)了自己寬大破舊的粗布外衫里,緊貼著胸口藏好。
那冰涼粗糙的紙張棱角硌著溫?zé)岬钠つw,像一塊沉甸甸的冰,也像一塊灼熱的烙鐵。
她轉(zhuǎn)過身,臉上那點(diǎn)因?yàn)榘l(fā)現(xiàn)“金礦”而微微泄露的異樣情緒瞬間收斂得干干凈凈,
又恢復(fù)了那種慣有的、懶散中帶著冷硬的咸魚表情,
甚至還刻意在眉宇間揉進(jìn)了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仿佛春桃的出現(xiàn)打斷了她難得的清凈。
“嗯,給他喂了點(diǎn)東西,暫時消停了?!?/p>
她語氣平淡,仿佛只是隨手做了件微不足道、甚至有點(diǎn)嫌麻煩的小事,
目光隨意地掃過春桃腳邊那個裝著幾根蔫黃野菜、底部還沾著新鮮泥土的小籃子,
“挖野菜去了?就這點(diǎn)?”
語氣里帶著點(diǎn)習(xí)慣性的挑剔,目光卻并未在野菜上停留,而是掠過春桃?guī)е挂獾哪槨?/p>
春桃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陸小七藏書的動作,又看了看墻角打開的矮柜和那幽深的暗格,
眼神復(fù)雜地閃爍了一下,最終化為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痛和酸楚。
她自然認(rèn)得那矮柜和暗格是夫人林氏生前存放一些緊要物品的地方,
更知道小姐(原主)對夫人留下的任何與“醫(yī)”字沾邊的東西都避如蛇蝎,視若洪水猛獸。
如今看到小姐似乎終于肯觸碰夫人留下的東西,
春桃心里又是難過又是涌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也許小姐終于愿意放下心結(jié),重拾家學(xué)了?
但小姐那冷淡的態(tài)度和藏書的動作,
又讓她心頭那點(diǎn)希望的小火苗被冷水澆了一下,只剩下濕漉漉的煙灰。
“回小姐,今天運(yùn)氣不好,附近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只找到這點(diǎn)。”
春桃的聲音帶著一絲愧疚,隨即臉上又浮起更深的焦急,
她下意識地往前挪了半步,壓低了聲音,語速也快了幾分,
“奴婢剛回來,就看到……就看到硯老爺爺來了!就在前堂等著呢!
敲了好一會兒門,奴婢聽著那敲門聲又急又沉,心里慌得很,趕緊給請進(jìn)來了……
他老人家臉色……灰敗得很,看著很不好。您看……”
她小心地覷著陸小七的臉色,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指節(jié)都泛了白。
她知道小姐對這位代表著家族期望的族老,同樣沒什么好臉色,
可眼下這情形,由不得她不著急。
硯老爺爺?陸硯!
陸小七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只被驚擾的、炸了毛的貓。
她猛地抬頭,目光如冷電般射向通往前堂的那扇破舊門簾,
仿佛要穿透那層布幔,看清外面那個必然帶著沉重“責(zé)任”而來的老頭。
懷里的破書緊貼著皮膚,那冰涼粗糙的觸感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燙得她心神不寧,一股煩躁夾雜著隱隱的緊張瞬間攫住了她。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那個對“杏林陸家”這塊早已蒙塵的招牌、
對她這個“獨(dú)苗”寄予了沉重到令人窒息期望的族老陸硯!
他此刻登門,還能是為了什么?
藥柜是空的,幼弟剛用林氏最后的“蜜糖”暫時安撫住,
她懷里揣著可能是無價之寶也可能是一堆廢紙的破爛燙手山芋……
而門外,站著的是催命符一樣的“家族責(zé)任”和“行醫(yī)宿命”!
陸小七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吸入肺腑,
試圖壓下心頭翻涌的煩躁和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她飛快地瞥了一眼床上含著糖粉、暫時沉浸在甜蜜中安靜下來的陸小九,
又掃了一眼憂心忡忡、大氣不敢出的春桃。
臉上那副懶散冷淡、拒人千里的面具重新戴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甚至還刻意在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嘲諷和不耐煩的弧度。
“知道了?!?/p>
她冷冷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像冬日屋檐下凝結(jié)的冰棱。
“煩人?!?/p>
她低聲咕噥了一句,像是抱怨這連綿不絕的麻煩,
然后轉(zhuǎn)過身,步伐不快不慢,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拖沓和散漫,
朝那扇通往更大麻煩的前堂大門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荊棘之上,腳下的泥土地面仿佛也變得更加凹凸不平。
春桃看著小姐那看似懶散實(shí)則緊繃如弓弦的背影,
小臉上寫滿了憂慮,她連忙放下手中的野菜籃子,快步跟了上去,像一只忠誠又無助的小尾巴,
亦步亦趨地跟在陸小七身后,一同沒入了那分隔內(nèi)外堂的、略顯沉重的布簾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