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廟的青磚縫里突然滲出幽藍熒光,像有無數(shù)星子順著石紋爬上來。
沈清棠的狐斑灼痛得幾乎要裂開,她剛要抬手去按,眼前的畫像突然泛起漣漪——那幅并肩而立的畫中人竟像活過來般,指尖觸到了畫外的月光。
"抓住我。"楚慕寒的手掌覆上她手背,溫度比尋常人低幾分,卻穩(wěn)得像塊壓艙石。
話音未落,兩人便被一股無形之力拽進畫里,耳畔是裂帛似的風聲,等再睜眼時,已站在殘陽如血的城樓上。
風卷著沙礫打在臉上,沈清棠下意識去摸發(fā)間的木簪——前世她化成人形后總愛用桃木簪子束發(fā),此刻竟真摸到了那根粗糲的木頭。
她低頭,見自己穿著素紗裙,裙角被風掀起,露出腳腕上系著的紅繩——那是她親手編給楚慕寒的,后來他戰(zhàn)死時,紅繩還纏在他手腕上。
"阿棠。"
這聲呼喚比記憶里更清潤,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滾燙。
沈清棠猛地轉(zhuǎn)頭,就見銀甲少年立在城樓階梯上,甲葉被夕陽鍍成金紅,劍穗上的紅纓正隨著他的動作輕顫。
他腰間半枚玉玨閃著溫潤的光,和此刻站在她身側(cè)的楚慕寒腰間那枚,嚴絲合縫能拼成一輪圓月。
"要走了?"她聽見自己前世的聲音,帶著點發(fā)顫的甜。
少年走上前,抬手替她把被風吹亂的碎發(fā)別到耳后。
他的指尖擦過她耳垂,惹得她耳尖發(fā)燙——和方才在古廟中,楚慕寒掐她人中時的觸感重疊在一起。"北疆的狼崽子又不安分了。"他說,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飛了什么,"等我平了這場亂,回來便娶你。"
沈清棠的呼吸驀地一滯。
她望著前世的自己眼睛發(fā)亮的模樣,望著少年從懷里摸出半枚玉玨塞進她掌心——那是他母妃臨終前給他的定親信物,說要送給他最珍視的姑娘。"等我回來,用這半塊換你整顆心。"他說,嘴角揚起的弧度,和方才在古廟中說"我好像真的笑了"時,分毫不差。
"可惜命運弄人,那場仗,他本不該去。"
沙啞的聲音從虛空中滲出來,沈清棠這才發(fā)現(xiàn)畫靈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側(cè)。
那是個裹著灰袍的影子,眉眼模糊如未干的墨,唯有點點熒光在眼底明滅,"你可知他為何非要親征?"
前世的畫面突然急轉(zhuǎn)。
城樓之下,戰(zhàn)馬嘶鳴,旌旗蔽日。
沈清棠看見自己前世的身影跪在青丘老族長面前,狐尾在身后不安地擺動:"求您讓我去勸他!
北疆的毒霧只有靈狐的血能解,他若執(zhí)意不帶我......"
"阿棠!"少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帶著幾分焦灼。
前世的沈清棠慌忙擦了擦眼睛,轉(zhuǎn)身時卻撞進個帶著冷鐵味的懷抱。
銀甲少年的下巴蹭過她發(fā)頂:"我聽見你和老族長說話了。"他說,聲音里帶著點咬牙切齒的軟,"你當我是三歲孩童?
靈狐的血能解北疆毒霧,可那毒霧沾到皮膚便蝕骨,我怎么舍得讓你涉險?"
"可你......"
"沒有可。"少年捧起她的臉,拇指抹掉她眼角的淚,"等我把北疆的狼崽子打服了,回來娶你,然后我們?nèi)デ嗲鸷笊椒N桃樹。
你不是說,想看漫山的桃花落進我們的院子?"
沈清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望著前世那個被捧在心尖上的自己,望著少年眼底翻涌的愛意,喉間像塞了團燒紅的炭。
原來他不是不知道危險,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把所有的風險都攔在自己身后。
畫面突然扭曲成血紅色。
北疆的戰(zhàn)場鋪展在眼前,尸橫遍野,斷旗倒插在焦土里。
沈清棠看見銀甲少年單膝跪在地上,胸前的甲葉被砍出深深的裂痕,鮮血順著縫隙涌出來,在地上積成小灘。
他的劍插在面前,支撐著幾乎要倒下的身體,對面是數(shù)十個舉著彎刀的敵將。
"將軍!援軍到了!"有士兵的嘶吼穿透血霧。
少年抬頭,眼底的光卻在瞬間熄滅——他看見的不是援軍,而是被黑霧裹著的身影。
那身影拖著條蛇尾,眼尾點著猩紅朱砂,正是蠱惑她前世的邪祟。"沈姑娘讓我給將軍帶句話。"邪祟的聲音像毒蛇吐信,"她說......她從未愛過你。"
"不可能。"少年的聲音在發(fā)抖,手中的劍當啷落地。
邪祟的蛇尾一卷,撿起那柄劍,反手刺進少年心口:"她早和我約好,等你戰(zhàn)死,便與我雙宿雙飛。
你看——"他指尖一彈,半枚玉玨從黑霧里飛出來,"這是她讓我還給你的。"
少年望著那枚玉玨,突然笑了。
他笑得那么凄涼,血沫從嘴角溢出來,沾在銀甲上:"阿棠最怕疼了......"他說,聲音輕得像要散在風里,"她連殺雞都要閉著眼......怎么會......怎么會......"
沈清棠的心臟像被人攥住狠命揉捏。
她想沖過去,想告訴前世的楚慕寒那是假話,可剛邁出一步,就被一道黑墻攔住。
邪祟的蛇尾掃過來,帶起的風刮得她臉頰生疼:"想看真相?
先問問你自己,當年為何要把玉玨交給我?"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夜她在青丘后山采藥,邪祟化作受傷的道姑,說楚慕寒中了毒,只有用定親信物引他入陷阱才能解毒。
她信了,把玉玨交出去時,手都在發(fā)抖:"求你一定要救他......"
"你看,"邪祟的蛇尾纏住她脖頸,"你愛他,卻被我當棋子耍;他愛你,卻死在你親手遞出的刀下。"它的蛇信舔過她耳垂,"現(xiàn)在他想起來了,你猜他是恨你,還是更恨自己?"
"阿棠!"
楚慕寒的聲音穿透血霧。
沈清棠轉(zhuǎn)頭,就見他不知何時也進了幻境,正徒手掰著那面黑墻,指甲縫里滲出血來。
他望著她被蛇尾纏住的脖頸,眼底的血色幾乎要漫出來:"松開她!"
邪祟嗤笑一聲,蛇尾猛地收緊。
沈清棠覺得呼吸都要被抽走,眼前閃過古廟中楚慕寒掐她人中時的焦急,閃過他說"我夢見桃花落你發(fā)間"時的溫柔,閃過他把她撈進懷里時幾乎要揉碎的力道。
原來他的本能牽掛,是刻在靈魂里的愛意;原來他的冷硬孤傲,不過是千年孤獨里豎起的盔甲。
"放手!"楚慕寒的吼聲震得血霧翻涌。
他周身突然騰起黑霧——那是尸王的力量,帶著千年怨氣的黑霧纏上邪祟的蛇尾,"她是我的,誰都不能動。"
邪祟的蛇尾"嘶啦"一聲斷裂。
沈清棠摔進楚慕寒懷里,他的心跳聲震得她耳膜發(fā)疼。
她抬頭,見他眼底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情緒:有心疼,有憤怒,有刻骨的悔恨,還有比千年歲月更綿長的愛意。
"那場仗,我本不該去。"他低頭吻她發(fā)頂,聲音啞得厲害,"我該信你,該帶你一起,該......"
"幻境要碎了!"畫靈的聲音突然急促,"抓住彼此!"
沈清棠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見四周的畫面開始崩裂。
血紅色的戰(zhàn)場、銀甲的少年、邪祟的蛇尾,都像被揉皺的紙般碎成光點。
她慌忙攥緊楚慕寒的衣袖,他反手扣住她手腕,指節(jié)發(fā)白。
"別怕,我在。"他說,聲音蓋過了碎裂的轟鳴。
再睜眼時,兩人又回到了古廟。
月光還是從破窗漏進來,照得楚慕寒的臉有些發(fā)白。
他懷里的沈清棠渾身發(fā)抖,像片被暴雨打濕的桃花瓣。
"阿棠?"他輕拍她后背,聲音里帶著點無措,"我在,我一直都在。"
沈清棠抬頭,見他眼底還殘留著幻境里的血色。
她伸手摸他臉頰,指尖碰到濕潤的東西——是淚。
原來尸王也會哭,原來他的魂里,還藏著千年前那個沒等到歸人的少年。
畫像突然發(fā)出"咔"的一聲。
兩人抬頭,就見畫中原本泛白的狐尾,此刻竟泛起了淡淡的金芒。
畫靈的聲音又響起來,比之前輕了許多:"真相的代價,是血與淚。
但有些東西......"它的身影漸漸消散,"比宿命更頑固。"
古廟外,幽冥蝶的藍光突然暗了下去。
沈清棠的狐斑不再灼痛,取而代之的是心口處暖暖的,像有團火在燒。
她望著楚慕寒,望著他眼里的自己,突然笑了:"后山的桃樹......"她輕聲說,"我們還能種嗎?"
楚慕寒一怔,隨即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聲透過尸王的軀體傳過來,雖然微弱,卻堅定得像鼓點:"種。"他說,"種滿后山,種到我們看夠了,種到來世......"
話音未落,沈清棠突然覺得眼前發(fā)黑。
她晃了晃,栽進楚慕寒懷里。
迷迷糊糊中,她聽見他焦急的呼喚,聽見自己狐尾尖泛起金芒的輕響,還聽見遠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蛇嘶——那邪祟,似乎還沒放棄。
月光透過破窗,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投下陰影。
那半枚玉玨從楚慕寒袖中滑出來,和沈清棠腕間的紅繩纏在一起,在夜色里泛著溫潤的光。
沈清棠是被額角的灼痛驚醒的。
她扶著石案坐起時,指尖剛碰到眉骨處的靈狐印記,便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
那枚淡金色的狐斑正泛著細密的熱意,順著血脈往心口鉆,連帶著喉間都泛起鐵銹味。
"阿棠?"
熟悉的低喚裹著寒意拂過耳畔。
楚慕寒不知何時半跪在她身側(cè),玄色廣袖垂落如墨,指尖懸在她發(fā)間遲遲未落,眼尾還殘留著幻境里未褪盡的紅。
沈清棠望著他眼底翻涌的關(guān)切,突然想起幻境破碎前他落在她發(fā)頂?shù)奈恰瓉硎醯捏w溫,也能這樣燙。
"手腕......"她聲音發(fā)啞,鬼使神差地抬起右手。
月光從破窗斜切進來,在她腕間鍍了層銀霜。
那道本該隨著千年時光消弭的血痕,此刻正沿著腕骨蜿蜒,像道被重新蘸了朱砂的舊墨,紅得刺目。
楚慕寒的呼吸頓住。
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指尖在血痕上方懸了三息,最終輕輕覆上去。
沈清棠被他指尖的冷意激得一顫,卻見他瞳孔驟縮,喉結(jié)滾動著發(fā)出破碎的悶響:"血......是血的味道。"
他的掌心突然泛起幽藍鬼火。
沈清棠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見他額間浮現(xiàn)出與她相同的金斑——那是戰(zhàn)神與靈狐締結(jié)命契時才會顯現(xiàn)的印記。
楚慕寒的指腹沿著血痕緩緩摩挲,像是要將那道傷口刻進骨里:"我看見......你倒在火里。"他聲音發(fā)澀,"玄鐵劍刺穿我的胸膛時,你撲過來替我擋了那一擊。
血濺在我臉上,燙得我睜不開眼......"
沈清棠的眼淚"啪"地砸在他手背上。
"那場火是青丘山的祭臺。"她抽出手,輕輕覆住他心口,"你為了封印邪祟,獨自引走蛇妖。
我追到祭臺時,你已經(jīng)被妖毒侵蝕了心脈。
他們說要用靈狐的血做藥引,我......"她哽住,喉間的腥甜漫上來,"我割開手腕,把血喂給你喝。
你當時疼得說胡話,抓著我的手喊'阿棠別怕',可你不知道......"
"我知道。"楚慕寒突然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臉上。
他的眼眶紅得要滴血,卻還在笑,"我知道你說'我守著你'時,狐尾尖都在發(fā)抖。
我知道你把最后半枚玉玨塞進我手心時,指甲縫里全是血。
我知道......"他喉結(jié)滾動,"我知道自己倒下去前,連句'我愛你'都沒說全。"
沈清棠的眼淚斷了線。
千年守墓的孤獨、被誤解的錐心、每次月圓時血痕發(fā)作的疼,此刻都化作心口那團灼燒的火。
她望著楚慕寒眼底翻涌的痛楚,突然伸手勾住他后頸,將額頭抵在他額間:"你說過要帶我去看后山的桃花。"她吸了吸鼻子,"你說等打完這仗,就種滿山坡,等我們老了,坐在桃樹下數(shù)花瓣。"
楚慕寒的手指深深陷進她腰側(cè)的衣料里。
他的呼吸掃過她耳畔,帶著克制的顫:"現(xiàn)在種,來得及嗎?"
"來得及。"沈清棠仰起臉,眼淚蹭在他下巴上,"只要你在,一萬年都來得及......"
話音未落,窗欞突然發(fā)出"咔"的輕響。
兩人同時轉(zhuǎn)頭。
那只曾引他們進入幻境的幽冥蝶不知何時停在窗沿,翅翼上的藍光比之前更盛,像是被某種力量催發(fā)著,正一下下拍打著窗紙。
沈清棠望著蝶翼上流轉(zhuǎn)的光紋,突然想起畫靈消散前說的"比宿命更頑固"——那光紋的走向,竟與青丘山古墓群的分布圖如出一轍。
"阿棠。"楚慕寒突然將她護在身后。
他的脊背繃得像弦上的箭,目光如刀掃過窗外濃重的夜色,"有東西在靠近。"
沈清棠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月光被烏云遮住大半,古廟會合處的陰影里,隱約有蛇鱗的反光閃過。
那是她熟悉的寒意——千年前那只附在楚慕寒戰(zhàn)甲上的蛇妖,從未真正離開。
幽冥蝶的藍光突然大盛。
它撲棱著翅膀撞向窗紙,在沈清棠腕間的紅繩上投下細碎光斑。
她望著那抹光,又望進楚慕寒緊抿的嘴角,突然想起幻境里他說的"我該信你"。
夜風卷起她的發(fā)梢。
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蛇嘶,與楚慕寒擂鼓般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
沈清棠握緊他的手,將半枚玉玨按進兩人掌心——這一次,她絕不會再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