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洞那兩扇沉重黝黑、刻滿猙獰獸首的石門,在身后轟然閉攏的剎那,
山福覺得自己像一粒被隨意彈出的石子,骨碌碌滾下陡峭的臺階。碎石硌得他皮肉生疼,
耳邊嗡嗡作響,反復回蕩著虎大王那震得洞頂碎石簌簌墜落的咆哮:“八小時?雙休?
放你娘的屁!滾!你不干,有的是人干!”那聲咆哮,
連同周遭小妖們混雜著鄙夷與幸災樂禍的竊笑,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
扎透了他那身剛漿洗過、試圖顯得體面些的粗布衣裳,直刺進他作為一只底層豬妖的心底。
浪浪山的風,裹挾著山林特有的腐殖質氣味和深秋的寒意,吹過他滾燙的耳朵。
他撐起摔得酸痛的身子,對著那扇再也不會為他開啟的黑沉沉石門,
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命,攥在別人手里的滋味,比這深秋的風還冷。給別人賣命?
不如自己掙命!創(chuàng)業(yè)的念頭,像一粒被那聲咆哮無意間震落到貧瘠心田里的種子,
竟在屈辱的泥土中,頂開了一道縫隙。他不再抬頭看那高高在上的大王洞,
目光投向腳下這片熟悉的、遍布荊棘與野草的山坡。他伐木、搭棚、開墾一小塊貧瘠的坡地,
笨拙地學著辨識草藥。日子清苦得如同熬煮過三遍的藥渣,可每當直起酸痛的腰背,
望見自己那歪歪斜斜、卻能遮風擋雨的草棚時,心頭那點微弱的火苗,便又頑強地搖曳一下。
那本改變一切的殘卷,就躺在他每日下山汲水的必經之路上,
混在幾片枯黃的落葉和碎石之間。它太不起眼了,深褐色的皮封面幾乎與泥土同色,
邊角磨損得厲害,露出里面發(fā)黃脆弱的紙頁。山福彎腰拾起,拂去塵土,
封面三個模糊的古篆——《淮南子》,像三個沉睡的符號,靜靜蟄伏。他隨手翻開一頁,
那些彎彎曲曲的圖文,如同天書??芍讣夥鬟^那些墨痕時,心頭那點微弱的火苗,
竟奇異地一顫,仿佛被某種遙遠而神秘的氣息輕輕撥動了一下。鬼使神差地,
他將它揣進了懷里。夜深人靜,草棚里一點如豆的油燈下,山福笨拙地攤開殘卷。
那些艱深拗口的句子,那些玄奧繁復的行氣圖,對他這個識字不多的豬妖而言,
無異于攀登峭壁。他瞪圓了小眼睛,用粗短的指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摳,
一遍遍描摹那些圖錄上流轉的線條。初始,只是依樣畫葫蘆地模仿,
在體內笨拙地搬運著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息。漸漸地,
一絲極其細微、卻真實存在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凍時冰面下悄然涌動的第一縷活水,
開始在干涸的經脈里艱難地流淌起來。這絲微弱的暖意,
讓他那雙因常年勞作而渾濁疲憊的小眼睛,第一次在黑暗里迸發(fā)出異樣的光彩。然而,
浪浪山的靈氣,如同被無形的巨網(wǎng)過濾過。山間那些蘊藏天地精華的奇花異草、靈泉寶礦,
早已被虎大王劃為禁臠。大王洞的爪牙們像禿鷲一樣盤旋巡視,任何敢于覬覦的小妖,
輕則被毒打驅逐,重則尸骨無存。山福嘗試著靠近一處傳聞中偶有低階靈草生長的陰濕山谷,
還未等看清谷口,一股夾雜著腥風的強大威壓便當頭罩下,
伴隨著巡邏熊妖的厲聲呵斥:“滾!大王的東西,你也配碰?”那威壓如同實質的重錘,
砸得他胸口發(fā)悶,喉頭一甜,踉蹌著逃開。回頭望去,
那熊妖正將一株剛剛成熟的、散發(fā)著微弱熒光的朱果隨手摘下,塞進嘴里,
如同嚼著尋常野果,滿臉的不屑。更讓山福心底發(fā)寒的,是虎大王日益膨脹的暴虐。
大王洞的賦稅月月加碼,沉重的石料、珍稀的皮毛、甚至要求進獻童男童女作為“藥引”。
山福曾親眼目睹一頭老山羊精因交不出足額的“月供”,
被虎大王手下的狼妖頭目生生撕掉了一條胳膊,慘嚎聲在山谷里回蕩了半日。
洞內打雜的小妖們更是朝不保夕,動輒得咎,鞭影與斥罵是家常便飯。
山福曾遠遠看見一只瘦小的兔妖,因打翻了一盞給虎大王新納小妾準備的“玉露瓊漿”,
被吊在洞前的歪脖子樹上,鞭子抽得皮開肉綻,最后像塊破布一樣被扔下山崖。
虎大王周身散發(fā)出的,已不再是妖氣,而是一種粘稠、污穢、令人窒息的邪惡魔氛,
他盤踞在大王洞深處,如同一顆不斷膨脹的、腐爛的毒瘤。憤怒在胸腔里燃燒,
那點微弱的暖流也似乎因這憤怒而加速流轉。山福開始小心翼翼地游說。
他在伐木時對沉默寡言的穿山甲精低語:“老哥,咱這脊梁骨,快被壓折了吧?
”在溪邊浣洗時,對唉聲嘆氣的花鹿精試探:“鹿姐,聽說東邊山坳里有片野生的止血藤,
要是大家伙兒能一起去……”起初,花鹿精渾濁的眼睛里也曾閃過一絲微弱的光,
穿山甲精粗糙的鱗甲下也曾傳來一聲沉悶的嘆息。然而,
只要大王洞的巡山小妖那身刺眼的皮甲一出現(xiàn),
或是偶爾聽聞虎大王“開恩”賞賜下幾塊帶肉的骨頭、幾件殘破的舊衣,
這點點火星便瞬間熄滅?;咕珪⒖檀瓜骂^,加快搓洗衣物的速度,
聲音細若蚊蚋:“山福兄弟,莫說了…莫說了…能活著,就挺好。
”穿山甲精則干脆縮進他那身堅硬的甲殼里,只留一聲更沉重的嘆息。
唯有住在后山崖壁洞穴里的黑猩猩一家,老猩猩阿力那雙深邃的褐色眼睛里,
始終燃燒著不馴的火焰。當山福帶著殘卷和滿腔憤懣找到他時,
阿力用粗大的手指重重捶打自己厚實的胸膛,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
聲音洪亮:“山福兄弟,你說得對!俺們猩猩族,脊梁骨是直的!俺們跟你干!
”他的妻子阿枝溫柔而堅定地站在丈夫身邊,三個半大的小猩猩也學著父親的樣子,
挺起胸膛,眼神里充滿了初生牛犢的銳氣。這微弱的火光,短暫地照亮了山福心中的陰霾。
他們避開大王洞的耳目,在密林深處秘密碰頭。阿力力氣驚人,
開鑿一條通往一處隱秘小型靈石礦脈的狹窄通道;山福則憑著對《淮南子》殘卷的初步領悟,
試圖布置一個粗糙的隱匿氣息的法陣;阿枝帶著小猩猩們負責警戒和傳遞消息。進展緩慢,
卻實實在在。每一次成功的挖掘,每一次法陣微弱的生效,都讓這小小的團體心跳加速。
他們仿佛在黑暗的巖層下,艱難地開鑿著一條通往希望的縫隙。希望燃起得微弱,
熄滅得卻迅疾而慘烈。那個陰云密布的黃昏,
當山福和阿力剛將幾塊拳頭大小、散發(fā)著微光的靈石從礦脈深處撬出,
還沒來得及感受那精純能量帶來的喜悅,洞外便傳來阿枝凄厲到變調的尖嘯!
那嘯聲瞬間被一片兇戾的咆哮和兵刃破空聲淹沒。山福和阿力目眥欲裂,沖出礦洞,
看到的景象讓他們的血液瞬間凍結——洞口,阿枝和兩個稍大的孩子倒在血泊中,
身體幾乎被利爪撕碎。最小的猩猩崽被一只獰笑的狼妖頭目用爪子拎著后頸,
驚恐地掙扎哭嚎。狼妖頭目身后,站著那只曾與山福一起伐木、一起抱怨過賦稅的穿山甲精!
他低垂著頭,不敢看山福和阿力噴火的眼睛,身體縮在狼妖巨大的陰影里,瑟瑟發(fā)抖。
“叛徒!”阿力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悲吼,如同受傷的遠古巨獸,
巨大的身軀因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劇烈顫抖,雙目瞬間變得赤紅如血。
他不顧一切地撲向狼妖頭目,蒲扇般的大手帶著同歸于盡的氣勢拍下!“阿力哥——!
”山福的嘶吼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爆響中。狼妖頭目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戲謔,
隨手將哭嚎的小猩猩崽像扔垃圾一樣甩向旁邊持刀的狽妖,同時身形鬼魅般一閃,
避開了阿力含恨的撲擊。它鋒利的爪子并未直接迎向阿力,反而在阿力撲空的瞬間,
閃電般反手一掏!“噗嗤!”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狼爪精準地穿透了阿力厚實的皮毛和肌肉,從他寬厚的背心直透前胸!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
猛地從前后兩個巨大的創(chuàng)口噴涌而出,瞬間染紅了狼妖的手臂和腳下的巖石。
阿力前沖的身形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的巨釘釘在原地。他赤紅的雙眼猛地瞪圓,
瞳孔深處那燃燒的火焰驟然凝固、擴散,
隨即被一種無法置信的茫然和迅速流失的生命力所取代。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發(fā)出最后的咆哮,卻只涌出一大股帶著泡沫的濃稠鮮血。他那龐大的身軀晃了晃,
如同被伐倒的巨樹,沉重地、毫無生氣地向前撲倒,激起一片混著血沫的塵土。
大地仿佛都為之輕輕一顫。“爹——!”被狽妖死死按住的小猩猩崽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山福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失去了聲音和色彩,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猩紅和阿力倒下的身影。
他想沖過去,想撕碎眼前的一切,可雙腳像被焊死在地上。一股腥甜涌上喉嚨,
他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鐵銹的味道。狼妖頭目甩了甩爪子上的血珠,
輕蔑地掃了一眼地上猩猩一家的尸體,目光最后落在山福身上,
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不自量力的蠢貨!這就是跟大王作對的下場!帶走!
”狽妖粗暴地提起哭得幾乎暈厥的小猩猩崽。穿山甲精在狼妖頭目的示意下,
畏畏縮縮地走上前,不敢看山福的眼睛,
:“山…山?!笸酢笸蹰_恩…饒…饒你不死…讓你…讓你回去…好好過日子…” 說完,
他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縮回到狼妖身后那片更深的陰影里,仿佛想把自己徹底埋進去。
山福沒有動,也沒有看那叛徒一眼。他像一尊被鮮血澆鑄的石像,僵立在猩紅粘稠的泥濘里。
風吹過林梢,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卷起濃重的血腥氣。大王洞的方向,
隱隱傳來得勝歸去的、囂張而刺耳的呼哨聲。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望向浪浪村的方向,目光穿過婆娑的樹影,仿佛看到自家那低矮的草棚,
看到妻子春麥憂心忡忡的臉,看到兒子小石頭懵懂無知的眼睛。一股冰冷的絕望,
比深秋的溪水更刺骨,瞬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回到村里,無形的冰墻早已筑起。
他走過村道,
經還肯點個頭、搭句話的鄰居——賣雜貨的老獾、編筐的竹鼠嬸子——此刻要么慌忙別開臉,
要么干脆“砰”地一聲關上吱呀作響的木門??瘫〉淖h論像無處不在的寒風,
從門縫里、窗欞下絲絲縷縷地鉆出來:“嘖,看吧,早說了安分點好,偏要去惹禍!
猩猩家多好的一戶,就這么絕了…”“就是!自己作死不算,還想拉著全村墊背?
幸虧穿山甲兄弟機靈,不然…哼!”“可憐春麥和小石頭哦,
攤上這么個不知死活的…我看吶,遲早要被他害死!”這些聲音,比虎大王的咆哮更尖銳,
比狼妖的利爪更傷人,一刀一刀,凌遲著他僅存的心氣。他低著頭,
快步穿過這令人窒息的冷漠,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柴門。
油燈昏暗的光暈下,妻子春麥正佝僂著腰,費力地搓洗著一大盆衣物。水汽蒸騰,
模糊了她憔悴的面容。兒子小石頭蜷在角落的草墊上,手里捏著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
小臉蠟黃,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門口,看到山福進來,小小的身體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眼中帶著一種山福從未見過的、陌生的恐懼。這恐懼像一根燒紅的針,
狠狠扎進山福心里最深最軟的地方?!暗焙⒆拥穆曇艏毴粑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