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轟鳴聲在山間公路上瘋狂撕扯著夜幕。
韓碩緊握著方向盤,油門幾乎踩到底,儀表盤上的指針危險地逼近紅色區(qū)域。他的跑車性能優(yōu)越,過彎時流暢而精準,這是他習慣的充滿掌控感的駕駛方式。
然而,后視鏡里,那輛純黑色的摩托車卻像一道附骨的幽靈,死死咬住,寸步不離。
更讓他心驚的是,那個叫沈厭的男人,騎車的風格完全是在玩命!
幾個急轉的髮夾彎,韓碩不得不稍微收油以確保安全通過,而沈厭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
車身以極其危險的角度幾乎貼著地面壓彎而過,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尖嘯,每一次都像是在死亡的邊緣瘋狂試探,卻又被他以一種冷靜到變態(tài)的控制力強行拉回!
那種完全漠視規(guī)則、漠視生死的氣勢,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韓碩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不是沒見過玩命的,但沒見過沈厭這樣,把玩命當成一種理所當然的、甚至帶著點厭倦的常態(tài)。
這他媽就是個瘋子!
最后的直線沖刺,韓碩將跑車的性能發(fā)揮到極致,但沈厭的摩托車在極限改裝下,起步的爆發(fā)力竟絲毫不遜色,甚至更勝一籌!
兩輛車并駕齊驅,引擎的咆哮震耳欲聾。
終點線近在眼前!
就在最后關頭,沈厭的機車以一個極其微弱的、幾乎肉眼難以分辨的車頭優(yōu)勢,率先沖過了終點線!
贏了。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終點區(qū)域片刻。
隨即,爆發(fā)出的是黃毛那伙人瘋狂而刺耳的歡呼和口哨聲!
“贏了!厭哥牛逼??!”
“臥槽!真把韓碩贏了!”
“賭注!賭注!哈哈哈!”
韓碩猛地踩下剎車,跑車輪胎在地面上擦出長長的黑色印記。
他雙手死死抓著方向盤,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胸口劇烈起伏,臉上是難以置信和猝不及防的狼狽。
他輸了?
他居然輸了?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騎摩托的?還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
不知名的恐慌和羞惱瞬間席卷了他。
他猛地推開車門下車,視線第一時間就鎖定了那個依舊孤零零站在人群外圍、臉色慘白如紙的姜稚。
對,姜稚!她還是韓家的人,是他爺爺托付給他看著的!名義上還是!誰敢動?
一股強撐起來的底氣涌上,他整理了一下表情,試圖拿出平日里的倨傲和不容置疑,開口把這場荒唐的賭約當作一個過火的玩笑揭過去——
“喂!韓少!輸都輸了,該不會想賴賬吧?”黃毛第一時間就竄了出來,臉上帶著大仇得報的得意和猥瑣,聲音尖利地打斷了他,“大家可都看著呢!厭哥贏了,那小傻子今晚可就歸我們了!是吧,兄弟們?”
“對對對!愿賭服輸!”
“韓少不會是玩不起吧?”
“快把人交出來??!”
起哄聲一浪高過一浪,根本不給他任何糊弄過去的機會。
韓碩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青一陣白一陣,他看著那群興奮到扭曲的面孔,又看向嚇得瑟瑟發(fā)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不敢落下來的姜稚,第一次感到了騎虎難下的棘手和……一絲真正的慌亂。
而就在這時,贏下比賽的沈厭,卻似乎對這場喧囂的鬧劇毫無興趣。
他熄了火,長腿一跨,從機車上下來,摘下了頭盔。
冷白的燈光勾勒出他清晰冷峻的側臉輪廓,那雙漆黑的眸子依舊沒什么情緒,仿佛剛才那場玩命的比賽與他無關。
他沒有看韓碩,也沒有理會那群起哄的人,而是徑直穿過人群,走到了姜稚面前。
周圍的嘈雜似乎在這一刻減弱了。
姜稚驚恐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周身散發(fā)著冰冷氣息的男人走近,害怕得幾乎要縮起來。
沈厭在她面前站定,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用令人不適的目光打量她,只是平靜地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和寫滿恐懼的小臉。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緩緩抬起一只手,攤開掌心,遞向她。
這是一個邀請的姿勢,而非強迫。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好像刻意放緩了些,帶著一種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奇異的平靜,清晰地傳入姜稚耳中:
“你愿意跟我走嗎?”
姜稚愣住了。
從她來到這里,被嘲笑,被圍觀,被當作賭注,被韓碩冷漠以對甚至出口傷害……沒有一個人問過她愿不愿意,沒有一個人在意她的感受。
這是第一次,有人停下了腳步,看著她,不是在看一個“傻子”,一個“樂子”,而是在看“姜稚”這個人。
第一次,有人用平等的、帶著尊重的語氣,詢問她的意愿。
韓碩那不耐煩的、別開的臉,和他那句“跟狗似的”嘲諷,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巨大的委屈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沖動,讓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做出了選擇。
她看著沈厭那雙深不見底卻此刻異常平靜的眼睛,又怯怯地看了一眼不遠處臉色陰沉得要滴出水、似乎想開口阻止的韓碩。
然后,她顫抖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冰涼的小手,放入了沈厭攤開的掌心。
“媽的!姜稚!”韓碩看到她這個動作,瞬間暴怒,厲聲喝道,“你敢!”
姜稚被他吼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想縮回手,但沈厭卻穩(wěn)穩(wěn)地收攏了手掌,將她冰涼的小手包裹住。
那力道并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沈厭甚至連眼皮都沒朝韓碩那邊抬一下,仿佛他的怒吼只是無關緊要的噪音。
他牽著姜稚,轉身走向自己的機車,將一個備用頭盔戴在了她頭上,細心地幫她系好帶子。
然后,他跨上車,發(fā)動。引擎發(fā)出低沉有力的轟鳴。
姜稚猶豫了一下,在他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后座,雙手緊張地不知該放在哪里。
沈厭沒有多說廢話,只是在她坐穩(wěn)后,淡淡說了一句:“抱緊?!?/p>
下一刻,機車如離弦之箭般竄了出去,強大的慣性讓姜稚驚呼一聲,下意識地緊緊抱住了沈厭的腰。
黑色的機車載著兩人,迅速消失在濃重的夜色和眾人的目瞪口呆之中。
只留下韓碩站在原地,臉色鐵青,拳頭攥得死緊,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胸口劇烈起伏,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和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尖銳的刺痛感,狠狠地刺向了他。
機車在城市夜晚的街道穿梭,最終拐進了一條老舊但還算干凈的巷子。沈厭停在了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居民樓前。
他熄了火,四周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噪音。
姜稚小心翼翼地下了車,摘掉頭盔,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打量著這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樓道里的聲控燈因為他們的腳步聲亮起,光線昏黃。
沈厭鎖好車,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只是示意她跟上。
他的出租房在三樓,很小,一室一廳,但出乎意料的整潔,甚至可以說有點空曠。家具很少,色調是簡單的黑灰白,透著一種冷清和極簡感,和它主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像。
姜稚站在門口,有些不敢進去。
沈厭回頭看她:“進來吧,門口冷?!?/p>
他的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但似乎比在賽車場時緩和了一絲。
姜稚這才挪了進去,好奇又緊張地打量著這個小小的空間。
沈厭沒多話,徑直走進了臥室。
姜稚聽到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抱著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被套走出來,走向客廳里那張看起來還算柔軟的沙發(fā)。
那套床單……是干凈的白色,邊緣還帶著精致的蕾絲花邊,和這個冷硬的男人、以及這個灰調的房間顯得格格不入。
姜稚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
沈厭動作有些生疏,但很仔細地把沙發(fā)上的靠墊拿開,然后鋪上那套帶著蕾絲花邊的干凈床單,又拿出一個蓬松的枕頭和一條薄被放好。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看向還傻站在那里的姜稚,指了指沙發(fā):“我沒床墊,今晚你就先睡這里吧?!?/p>
姜稚愣愣地點點頭。
沈厭又轉身,從衣柜里拿出了一件嶄新的、毛茸茸的兔子連體睡衣,遞給她:“干凈的,去洗個澡,換上。”
那睡衣軟乎乎的,觸感極好,帽子上還有兩只長長的耳朵。
完全是少女的款式。
姜稚抱著柔軟的睡衣,心里的恐懼和不安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被妥善安置的感覺。
然而,讓她更驚喜的還在后面。
沈厭走到那個小小的冰箱前,打開,從里面拿出了一個玻璃罐子。
罐子里,裝滿了一顆顆圓滾滾、橙黃透亮的——橘子糖。
他走過來,將那罐在燈光下閃著誘人光澤的糖果,遞到了姜稚面前。
姜稚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落入了星辰。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橘子糖了,阿碩從來沒有給她買過……
她抬起頭,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沈厭。
沈厭看著她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和那副又驚又喜、傻乎乎的樣子,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總是結著冰的漆黑眸子里,似乎極快地掠過一絲很淺很淡的笑意。
就這一絲極其微弱的笑意,像春風化開了冰面,讓他整張冷峻的臉部線條都瞬間柔和了下來,甚至……帶上了一點難以言喻的帥氣,不再那么令人害怕。
他抬手,有些生硬地,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然后,他在她面前的茶幾旁蹲了下來,這樣他的視線就能和她齊平,而不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這個細微的舉動,讓姜稚感覺到自己被平等地對待著。
他看著她,很認真地看著,然后,用一種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溫和一些的聲音,輕聲問:
“稚稚,”他喊了她的小名,很自然,好像在此之前他就已經叫過很多很多遍了,“還記不記得我?”
姜稚抱著睡衣和糖罐,懵懂地眨了眨眼睛,仔細地看著蹲在眼前的這張好看卻陌生的臉,努力在記憶里搜索了很久,最后還是誠實地、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不記得見過他。這么好看的人,如果見過,她應該會有印象的。
沈厭看著她茫然的樣子,并沒有失望,反而又很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在他眼底漾開,雖然短暫,卻真實存在過。
“沒事?!彼f,聲音低沉,“不記得也沒關系?!?/p>
“只要我記得……我們很久以前,見過一面,就好了?!?/p>
鋪好沙發(fā),遞過睡衣和糖罐后,房間內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
橘黃色的暖光籠罩著這方小小的天地,與外界的喧囂和冰冷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沈厭看著依舊有些不知所措抱著東西的姜稚,頓了頓,開口,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卻少了幾分冷硬:“這里條件一般,將就一晚。如果……你想回去,”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明天,我可以送你回韓家?!?/p>
他給出了選擇,沒有強迫,也沒有替她做決定,只是陳述一個她能擁有的選項。
姜稚聞言,抱著糖罐和睡衣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的情緒?;仨n家?回到那個阿碩討厭她、爺爺雖然好但終究無法時刻護著她的地方嗎?
她沉默著,像一只把自己縮進殼里的小動物。
沈厭也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給她消化和思考的空間。
過了好一會兒,姜稚才極輕極輕地搖了搖頭,聲音細若蚊蚋:“先……不回去?!?/p>
沈厭看了她幾秒,沒問原因,只是點了點頭:“好。那去洗漱休息吧?!?/p>
夜?jié)u漸深了。
姜稚換上了那身毛茸茸的兔子睡衣,很合身,也很柔軟,帶著陽光曬過的好聞味道。
她蜷縮在鋪著蕾絲床單的沙發(fā)上,懷里還抱著那罐沒打開的橘子糖,眼睛望著窗外陌生的夜景,心里亂糟糟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然而睡眠并不安穩(wěn)。
后半夜,窗外突然電閃雷鳴,暴雨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巨大的雷聲轟鳴炸響,一道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將房間內映照得忽明忽暗。
沙發(fā)上,姜稚在睡夢中不安地蹙緊了眉頭,身體微微發(fā)抖。她似乎陷入了夢魘,嘴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囈語。
“……爺爺……”
“阿碩……別走……”
“……我怕……”
“……不要……不要把我給別人……”
斷斷續(xù)續(xù)的,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沈厭睡眠很淺,雷聲和那細微的、壓抑的啜泣聲輕易地驚醒了他。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長褲,走到客廳。
借著閃電劃過瞬間的光亮,他看到了沙發(fā)上蜷縮成一團、正被噩夢困擾的姜稚。
她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眼角濕潤,一只手無意識地伸在被子外面,緊緊攥著沙發(fā)邊緣,指節(jié)泛白。
沈厭在原地站了幾秒,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后,他走過去,沒有開燈,只是在她旁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
地板冰涼,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落在姜稚那只緊緊攥著、微微顫抖的手上。猶豫了片刻,他伸出手,動作有些生澀,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輕柔,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了她冰涼的手指。
他的掌心溫暖而干燥,帶著常年握車把留下的薄繭,輕輕摩擦著姜稚細膩的皮膚。
他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做,只是那樣握著,拇指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著,像是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獸。
也許是這突如其來的溫暖和觸碰帶來了安全感,也許是感知到了身邊有人存在的守護,睡夢中的姜稚,那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急促而不安的呼吸也變得平穩(wěn)綿長。
她無意識地反手握住了那一點溫暖的熱源,朝著熱源的方向蹭了蹭,再次沉沉睡去,這一次,夢囈消失了。
沈厭沒有抽回手,就那樣保持著有些別扭的姿勢,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沙發(fā),任由她抓著自己的手。
窗外的雷雨聲依舊,但在這個小小的出租屋里,卻仿佛只剩下兩人交握的手和平穩(wěn)的呼吸聲。
他就這樣,守了她大半夜。
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
姜稚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宿夜的恐懼和夢境帶來的疲憊感還未完全消散,她有些茫然地看著陌生的天花板,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里。
下意識地動了動,卻感覺到自己的手似乎被什么溫暖的東西包裹著。
她微微側過頭,視線向下——
然后,她看見了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沙發(fā)扶手,似乎還在淺眠的沈厭。
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清晨柔和的光線勾勒出他冷峻卻此刻顯得異常安靜的側臉輪廓。
而他的手,正穩(wěn)穩(wěn)地、溫暖地握著她的手。
姜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這一幕,莫名地熟悉。
很久很久以前,她生病發(fā)燒的時候,爺爺也是這樣,整夜不睡地守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直到她退燒安穩(wěn)睡去。
那種被珍視、被守護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了。
在韓家,即使爺爺對她好,但爺爺年紀大了,更多的是傭人照顧她。而阿碩……從未有過。
可是眼前這個才見過兩次面、看起來冷冰冰的男人,卻在她害怕的雨夜,就這樣守在地板上,牽著她的手……
一種酸酸澀澀、又帶著點暖意的陌生情緒,悄悄地在她心口蔓延開來,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圈的漣漪。
她看著沈厭安靜的睡顏,看著他握住自己的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第一次,對韓碩之外的人,產生了一點異樣的、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姜稚一動不敢動,生怕吵醒了身邊的地板上淺眠的沈厭。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陽光在他臉上跳躍,讓他冷硬的輪廓柔和了許多。
就在這時,沈厭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漆黑的眸子初醒時帶著一絲罕見的迷茫,但幾乎是瞬間就恢復了平時的清明和冷淡。他第一時間察覺到自己還握著姜稚的手,動作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隨即非常自然、卻又快速地松開了。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頸,避開姜稚的視線,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淡:“醒了?去洗漱,吃點東西。”
好像昨夜那個在地板上牽著她手守了半夜的人不是他。
姜稚看著空落落的手心,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和薄繭的觸感,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她“哦”了一聲,乖乖地爬起來。
早餐很簡單,是沈厭下樓買的豆?jié){和包子。兩人對坐在小小的餐桌旁,安靜地吃著。
姜稚小口小口地咬著包子,時不時偷偷抬眼瞄一下對面的沈厭。他吃相很斯文,但速度不慢,眼神垂著,似乎在想事情。
“那個……”姜稚鼓起勇氣,小聲開口。
沈厭抬眼看她。
“謝謝你……昨天的糖,還有……睡衣?!彼曇粼絹碓叫?,臉有點紅,“還有……昨天晚上。”
沈厭拿著豆?jié){杯子的手頓了頓,視線在她泛紅的臉頰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氣氛又沉默下來。
但這次的沉默,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樣冰冷和尷尬,反而流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的因子。
吃完早飯,沈厭收拾了桌子。姜稚抱著膝蓋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在狹小的廚房里洗杯子的背影,忽然輕聲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她雖然心思單純,但并不傻。
她能感覺到,沈厭對她的好,和韓碩偶爾施舍般的、不耐煩的好不一樣,也和爺爺那種長輩的慈愛好不一樣。這種好,細致、安靜,甚至帶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小心翼翼?
沈厭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水流聲嘩嘩作響,他沒有立刻回答。
過了好一會兒,他關掉水龍頭,用毛巾擦干手,轉過身,靠在廚房的門框上,目光投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
“很多年前,”他開口,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一些,帶著砂礫般的質感,“在城西那個快要廢棄的公園里,有個渾身臟兮兮、被其他大孩子欺負的小男孩?!?/p>
姜稚睜大了眼睛,努力在記憶里搜索。
沈厭沒有看她,繼續(xù)說著,語調平緩,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他們搶走了他好不容易撿來的、想拿去換點吃的的空瓶子,還把他推倒在地,罵他是沒爹沒媽的野種。他打不過,只能抱著頭縮在地上?!?/p>
姜稚的眉頭微微皺起,似乎隱約抓住了什么模糊的影子。
“后來,有個穿著白裙子、像個小公主一樣的小姑娘跑了過來。”
沈厭的聲音里,染上了一絲極淡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暖意,“她手里拿著一罐剛打開的、亮晶晶的橘子糖。她一點兒也不怕那些大孩子,很大聲地讓他們走開,然后把手里那罐糖,整個塞給了那個倒在地上的小男孩?!?/p>
說到這里,沈厭終于轉過頭,目光深深地看向姜稚,那雙總是冰封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緩緩融化。
“那個小男孩,靠著那罐糖,撐過了最餓的兩天。也是那個小姑娘,讓他第一次覺得,原來世界上,還有那么干凈、那么甜的東西?!?/p>
他頓了頓,看著姜稚因為驚訝而微微張開的嘴,輕聲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緊張:“現(xiàn)在……有一點印象了嗎?”
姜稚努力地回想,破碎的記憶碎片慢慢拼湊——好像是有那么一個下午,她在公園等爺爺,好像是看到一群壞孩子在欺負人,她很生氣,就把爺爺剛給她買的、她最喜歡的橘子糖……給出去了?
她好像還記得那個小男孩抬起頭時,那雙異常漆黑、卻又死寂得可怕的眼睛。
“是……是你?”姜稚的聲音帶著不確定和驚奇,“那個……眼睛很黑很亮的哥哥?”
聽到“哥哥”這個稱呼,尤其是從她嘴里軟軟地叫出來,沈厭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雖
然弧度很小,但卻是真真切切的一個笑容,帶著釋然和一種沉淀已久的溫柔。
“嗯?!彼c了點頭,“是我?!?/p>
原來,他們之間的緣分,早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經種下。
原來,他看似冷漠的外表下,一直藏著這份源于多年前一罐橘子糖的執(zhí)念和……暗戀。
他看著眼前這個依舊懵懂、卻陰差陽錯再次闖入他生命的女孩,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照進了一縷遲到多年的、名為“姜稚”的陽光。
而姜稚,看著沈厭臉上那罕見的、真實的溫柔笑意,心里那股異樣的感覺再次涌現(xiàn),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洶涌。
原來,被人這樣長久地、安靜地記在心里,是這種感覺。
和阿碩帶給她的、總是伴隨著難過和委屈的喜歡,好像……完全不一樣。
那層薄薄的、因往事揭開而略顯微妙的空氣,在小小的出租屋里緩緩流動。
姜稚看著沈厭,那雙總是盛滿不安和依賴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一個沉默地、在她不知道的歲月里,將她無意間灑下的一點甜銘記于心的影子。
“原來……是你。”姜稚喃喃道,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沙發(fā)邊緣的蕾絲,“那罐糖……很甜?!?/p>
沈厭“嗯”了一聲,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似乎不太習慣這樣直白的情緒流露,轉身走向廚房:“中午想吃什么?”
他的話題轉得生硬,但姜稚卻奇異地沒有感到被忽視,反而覺得……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心里生出一點新奇的感覺,像發(fā)現(xiàn)了一座總是覆蓋著冰雪的山的背面,竟然有溫泉在汩汩流動。很可愛。
“都、都可以。”她小聲回答。
最后沈厭做了簡單的西紅柿雞蛋面。他的手藝很一般,甚至雞蛋有點炒老了,但姜稚吃得很認真,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
下午,沈厭似乎沒有出門的打算。他拿出一個工具箱,開始修理客廳一把有些松動的椅子。姜稚就抱著那罐橘子糖,坐在鋪著蕾絲床單的沙發(fā)上,安靜地看著他。
他做事很專注,手指靈活地使用著工具,側臉線條在午后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工具偶爾碰撞發(fā)出的輕微聲響,和兩人平穩(wěn)的呼吸聲。
這種寧靜和專注感染了姜稚。她看著看著,眼皮開始打架,昨晚沒睡好的困意襲來,她不知不覺歪在沙發(fā)上,又睡著了。
這一次,沒有雷聲,沒有噩夢。
她睡得很沉,很安心。
沈厭修好椅子,一抬頭,就看到沙發(fā)上蜷縮著睡著的姜稚。
陽光透過窗簾,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懷里還寶貝似的抱著那罐糖。睡著的她,看起來更加毫無防備,像個需要精心呵護的瓷娃娃。
他的動作不自覺地放得更輕。他站在原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后走過去,極其小心地,將滑落一點的薄被重新給她蓋好。
他的指尖無意間擦過她的臉頰,觸感溫軟細膩。像被燙到一般,他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縮了一下,耳根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他沒有再修理別的東西,只是拿了一本書,坐在旁邊的舊椅子上,安靜地看。
偶爾,他的視線會從書頁上抬起,落在那張?zhí)耢o的睡顏上,目光深沉而復雜,里面翻涌著太多壓抑太久的情感——感激、守護、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更深的東西。
姜稚這一覺睡了很久。醒來時,夕陽的余暉已經將房間染成了暖金色。
她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坐在窗邊椅子上的沈厭。他逆著光,輪廓顯得有些模糊,但那份安靜守護的姿態(tài),卻清晰地烙印進她的心底。
和她醒來第一眼看到他坐在地板上時一樣,心里那股酸酸脹脹的感覺又冒了出來,但這次,里面摻雜了一點點的暖意和……依賴。
原來,被人這樣安靜地、不求回應地守護著,是這種感覺。
和韓碩在一起時,她總是追逐著、忐忑著、害怕著,像在走一根隨時會斷裂的鋼絲。
而在這里,在這個狹小卻整潔的房間里,在這個沉默卻細致的男人身邊,她第一次感覺到,腳是踏在實地的。
“醒了?”沈厭合上書,看向她。夕陽的光線讓他冰冷的眸色也染上了一層暖調。
“嗯?!苯勺鹕?,揉了揉眼睛,小聲問,“我睡了很久嗎?”
“還好?!鄙騾捚鹕恚梆I了嗎?晚上想出去吃,還是我去買回來?”
姜稚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可以出去吃嗎?”她有點想看看他生活的這個世界。
沈厭看了她一眼,點頭:“好。”
他帶她去了一家巷子深處的面館,店面不大,但很干凈。老板似乎和沈厭很熟,看到他帶著一個女孩來,臉上露出驚訝又了然的笑容,還特意給姜稚的碗里多加了一個荷包蛋。
姜稚吃著面,偷偷觀察著沈厭和老板熟稔地打招呼,看著他雖然表情依舊不多,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似乎融化了不少。
她忽然覺得,她好像正在一點點地,走進一個真實的、不同于外人看到的沈厭。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巷
子里的路燈有些昏暗,沈厭放慢了腳步,走在她身側稍前一點的位置,無聲地替她擋開可能存在的磕絆。
晚風吹來,帶著初夏夜晚的涼意。姜稚穿著單薄的睡衣外套,下意識地抱了抱手臂。
走在前面的沈厭像是背后長了眼睛一樣,腳步頓住,轉過身。他沒說話,只是動手脫下了自己身上那件黑色的薄外套,遞給她。
姜稚愣了一下,看著他只穿著一件短袖T恤,搖了搖頭:“不用了,你……”
“穿著。”沈厭的語氣不容拒絕,直接將外套披在了她肩上。
寬大的外套還帶著他的體溫和一股淡淡的、類似機油和干凈皂角混合的味道,并不難聞,反而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感覺,瞬間將她包裹,隔絕了晚風的涼意。
姜稚揪著過長的袖口,聞著衣服上屬于他的味道,心跳莫名地又快了幾分。
她低著頭,跟在他身后,看著地上兩人被路燈拉長的影子,一前一后,偶爾會因為步伐交錯而重疊在一起。
一種細微的、陌生的悸動,像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在她心尖上悄悄探出頭。
她好像……有點喜歡待在這里了。
喜歡這套帶著蕾絲花邊的床單,喜歡那罐甜滋滋的橘子糖,喜歡他修東西時專注的樣子,喜歡他安靜守護的側影,喜歡他身上這件寬大的、溫暖的外套。
甚至,開始有點喜歡……這個叫沈厭的人。
這種喜歡,和她對阿碩那種仰望的、委屈的、患得患失的喜歡不同。
這是一種踏實的、溫暖的、讓她想要靠近和依賴的喜歡。
沈厭走在前面,能聽到身后細微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卻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存在。披著她肩上的外套,仿佛帶給他她身上的溫度和一絲極淡的甜香。
他的掌心微微收緊。
那顆冰封了太久的心,正因為身后這個女孩,而一點點地、不可控制地加速跳動,回暖,復蘇。
暗戀的種子,在歷經漫長的蟄伏后,終于迎來了破土而見天光的可能。
而姜稚心中,一顆名為“沈厭”的種子,也正在悄然落下,沐浴著不同于以往的陽光和雨露,靜待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