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巨大的傷痛和沉默中緩慢流淌。1983年的嚴(yán)冬過去,
1984年的春天帶著試探性的暖意到來,
街頭的標(biāo)語從“嚴(yán)厲打擊”悄然增加了“改革開放”、“搞活經(jīng)濟”的字眼。
但對于林秀蘭來說,季節(jié)的更替失去了意義。閘北區(qū)的那個防空洞,
成了她唯一的避風(fēng)港和精神牢籠。她無法再回樂器廠。那份工作連同“思想腐蝕”的污名,
早已被廠里一紙冷冰冰的“自動離職”通知單徹底斬斷。家里,父母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母親整日以淚洗面,父親沉默地抽著劣質(zhì)煙卷,
狹小的房間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愁苦和小心翼翼的回避。鄰居的目光像針,扎在她身上。
她成了弄堂里的“瘟神”,一個“和流氓罪犯有牽連”的壞女人。她開始打零工。
在街道糊紙盒作坊里,和一群眼神渾濁的老太太一起,用糨糊把硬紙板粘成各種粗糙的盒子。
手指被粗糙的紙板邊緣劃出一道道血口子,又被冰涼的糨糊浸泡得發(fā)白、潰爛。在碼頭倉庫,
頂著寒風(fēng)或烈日,幫工頭清點、搬運沉重的貨箱。纖細的肩膀被粗糙的麻繩勒出血痕,
沉重的貨物壓得她腰背生疼,直不起身。微薄的收入勉強糊口,卻也僅僅只是糊口。
生活的重擔(dān)和巨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像兩塊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
曾經(jīng)在琴鍵上飛舞的靈活手指,如今布滿老繭和傷痕,變得粗糙僵硬。只有在夜深人靜,
或者工歇的短暫片刻,她才會躲到無人注意的角落,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指,在冰冷的墻壁上,
在布滿灰塵的窗臺上,在廢棄的紙板上,一遍又一遍,無聲地描摹著琴鍵的位置,
回憶著每一個和弦的指法,默念著《軍港之夜》、《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的旋律。
這是她唯一的救贖,也是她對那個身陷囹圄的人,唯一的承諾和堅守。
口袋里的那枚金色電阻,被她用一根細繩串起,貼身戴著,緊貼著心口。冰冷的金屬,
早已被她的體溫焐熱,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一個無聲的、沉重的護身符。
日子在麻木和隱忍中一天天捱過。1986年,社會的空氣似乎松動了一些。
街頭的喇叭褲和卷發(fā)多了起來,音像店里開始偷偷售賣翻錄的港臺歌曲磁帶。一天,
糊紙盒作坊的老組長,一個面容慈祥、姓吳的退休老教師,趁著休息的間隙,
悄悄坐到正在埋頭刷糨糊的林秀蘭身邊。“小林啊,”吳老師壓低了聲音,
布滿皺紋的眼睛里帶著溫和的探詢,“聽街道王主任說……你以前……在樂器廠待過?
會彈琴?”林秀蘭的手猛地一抖,糨糊刷子差點掉在紙板上。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
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恐懼。那段經(jīng)歷,那個身份,早已成了她最深的禁忌和傷疤。“吳老師,
我……”她聲音干澀,想否認。吳老師輕輕拍了拍她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的手背,
聲音更柔和了:“別怕,孩子。我沒別的意思。”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湊得更近些,
“街道新辦的那個職工夜校,缺個教唱歌的老師。王主任讓我物色人……我就想起你來了。
教教歌,彈彈風(fēng)琴,給工人們掃掃盲,豐富點文化生活……這是正經(jīng)事!有補貼的,
比糊紙盒子強多了!”教歌?彈琴?林秀蘭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那早已被深埋、被刻意遺忘的琴鍵觸感,那電子音的奇妙顫栗,瞬間涌上心頭!
巨大的渴望和更巨大的恐懼同時攫住了她。“我……我不行……”她下意識地搖頭,
聲音帶著顫音,“我很久沒碰了……而且……”她想起了張建國,想起了那場批斗會,
想起了陳默的七年刑期……“影響不好……”“有什么不好的!”吳老師語氣堅定起來,
帶著一種經(jīng)歷過風(fēng)浪的老人的通達,“政策在變!現(xiàn)在提倡建設(sh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
唱歌彈琴,教工人學(xué)文化,這是響應(yīng)號召!是好事!王主任都點頭了!
”她看著林秀蘭蒼白瘦削的臉和布滿傷痕的手,眼神里充滿了憐惜和鼓勵,“去試試吧,
孩子。總得……給自己找條活路??偛荒芤惠呑雍埡凶影?!”“活路”兩個字,
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林秀蘭心中厚重的陰霾。她看著吳老師真誠的眼睛,
感受著口袋里那枚緊貼心口的、溫?zé)岬碾娮?,陳默那句“記住和弦走向”又一次在耳邊響起?/p>
或許……這真的是一個機會?一個用音樂,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哪怕只是彈一架破舊的風(fēng)琴?
巨大的掙扎撕扯著她??謶忠琅f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
但心底那簇被壓抑了太久太久的火苗,在吳老師溫和而堅定的目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