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雨勢小了些,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工地上彌漫著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死寂,比昨夜那場狂暴的雨更加令人窒息。警車刺眼的紅藍燈光在泥濘中閃爍,穿著制服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線,將工棚那片區(qū)域圍了起來。法醫(yī)和勘查人員的身影在里面忙碌著,神色凝重。
老林的尸體被蒙上白布,用擔架抬了出來。當那蓋著白布的輪廓經過時,工人們自發(fā)地聚在不遠處,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壓抑不住的恐懼在無聲地傳遞。每一張臉都像被水泡過的紙,蒼白,麻木,眼底深處是無法驅散的驚惶。他們下意識地彼此靠攏,卻又在目光偶爾掃過我時,像觸電般飛快地避開,仿佛我身上帶著致命的輻射。
我站在人群最外圍,背靠著一輛滿是泥漿的工程車冰冷的鐵皮。身體里的力氣好像被昨夜那場恐怖的窒息景象徹底抽干了,只剩下冰冷的軀殼在微微發(fā)抖。老林那張青紫腫脹、眼球暴突的臉,還有那半杯渾濁的泥水,像刻在了腦子里,揮之不去。每一次閉眼,都清晰得令人作嘔。
“初步判斷是……呃,意外窒息?!币粋€中年警官走過來,聲音干澀,帶著職業(yè)性的刻板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他掃視著驚魂未定的工人們,“可能是癲癇發(fā)作或者某種突發(fā)急癥,導致面部浸入水中……具體要等尸檢結果。都散了散了!該干嘛干嘛去!別圍著了!”
意外?癲癇?浸入半杯水?
這些字眼像冰冷的針,刺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沒有人反駁,但也沒有人相信。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更加深沉的恐懼。工人們低著頭,沉默地散開,腳步拖沓,像一群失去了頭羊、走向未知屠宰場的羔羊。
沒有人安排工作。工地上彌漫著一種癱瘓的氣氛。幾個平時跟著老林、膽子稍大的工人聚在一起,低聲嘀咕著,目光不時瞟向遠處那片廢棄材料堆放區(qū)——昨天焚燒那根邪門木樁的地方。最后,他們像是達成了某種一致,拿起鐵鍬和撬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片焦黑的狼藉。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過去,遠遠地停下腳步。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
燒焦的木頭殘骸、灰燼和未燃盡的黑色塊狀物被胡亂地扒開、翻動??諝饫镞€殘留著刺鼻的焦糊味。幾個人埋頭清理著,動作帶著一種發(fā)泄似的粗暴和揮之不去的恐懼。
突然,一個拿著鐵鍬的工人動作猛地僵住了,鐵鍬“哐當”一聲掉在泥水里。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指著那片焦黑的灰燼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頭……頭發(fā)……長了!”
另外幾個人也湊過去看,隨即像被毒蛇咬到一樣猛地跳開,臉上同樣布滿驚恐。
我站在稍遠的地方,隔著雨幕和泥濘,看得并不真切。但就在那片被翻動過的、燒得焦黑的灰燼和木頭殘骸的中心,有一團東西顯得格外突兀。
一團濕漉漉、黏膩膩、糾纏在一起的黑色。
是頭發(fā)。
它像某種擁有生命的、邪惡的黑色菌絲,從灰燼深處頑強地鉆了出來,濕漉漉地粘連在一起,在灰黑色的背景上顯得異常刺眼??茨情L度,比昨天焚燒前那具白骨頭上殘留的、被泥漿糊住的枯發(fā),至少長出了……三寸!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成灰了……還能長頭發(fā)?這念頭荒謬絕倫,卻帶著地獄般的冰冷真實感,狠狠攫住了我。
“媽的……邪門!太邪門了!”一個工人聲音發(fā)顫,帶著哭腔,“林頭兒才剛……這鬼東西就……”
“閉嘴!”另一個年紀稍大的厲聲打斷他,但聲音同樣抖得不成樣子,“快!快鏟起來!弄遠點!挖個深坑埋了!埋得遠遠的!快!”
幾個人像被火燎了屁股,手忙腳亂地重新拿起工具,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恐懼,拼命鏟起那片帶著詭異長發(fā)的灰燼和殘骸,胡亂堆進一個破麻袋里。他們甚至不敢多看那團濕漉漉的黑色頭發(fā)一眼,仿佛那是什么看一眼就會沾染不祥的詛咒之物。然后,幾個人抬著那沉重的麻袋,跌跌撞撞地沖向工地最邊緣靠近河灘的一片荒地,那里堆著不少建筑垃圾。
他們選了個稍微干燥點的地方,揮動鐵鍬,開始奮力挖坑。泥土被翻起,濕漉漉地堆在一邊。動作急切而粗暴,只想盡快把這邪祟的東西永遠埋進地底。
就在這時,旁邊那臺巨大的水泥攪拌機,發(fā)出了低沉而持續(xù)的轟鳴。司機小王大概是覺得總得干點什么來驅散這無孔不入的恐懼,也可能是想用這工業(yè)的噪音給自己壯膽,他啟動了機器。巨大的滾筒開始緩慢轉動,發(fā)出沉悶的“隆隆”聲,像一頭沉睡的鋼鐵巨獸被喚醒。旁邊堆放著剛卸下來的袋裝水泥。
挖坑埋邪物的幾個工人離攪拌機有十幾米遠,正埋頭苦干,誰也沒在意那機器的啟動。那個抬著麻袋走在最前面、正要把袋子扔進剛挖好的淺坑的工人,突然腳下一滑!
“哎喲!”
他驚叫一聲,身體猛地失去平衡,向前撲倒。手里沉重的麻袋脫手飛出,不偏不倚,正砸在旁邊剛挖起的、堆得松散的濕泥堆上!
嘩啦!
那堆濕泥被麻袋的重量一砸,本就松散的結構瞬間崩塌!大量的泥漿裹挾著石塊,如同一個小型的泥石流,猛地朝下方傾瀉!
而下方,正是那臺正在啟動預熱的水泥攪拌機巨大的進料口!
“小心!”有人下意識地驚呼。
但已經晚了。
那個挖坑的工人,剛才正彎著腰在坑底清理碎石,整個上半身幾乎都探在坑沿外面,后背正對著攪拌機進料口的方向!崩塌的泥漿石塊瞬間就將他半個身子埋了進去!
“啊——!”他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慘叫,本能地掙扎著想爬出來。
更恐怖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臺啟動中的攪拌機,巨大的、帶著螺旋葉片的進料口,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張貪婪的、擁有吸力的大嘴!傾倒下來的濕泥石塊,連同那個被埋住半個身子的工人,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向下拖拽!
“救命——!拉我——!”工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只持續(xù)了半秒。
噗通!
伴隨著一聲沉悶的、令人牙酸的肉體與鋼鐵撞擊的聲響,還有骨頭碎裂的細微脆響,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在黑黢黢的攪拌機進料口深處!
“大劉!”
“快關機器!關機器??!”岸上的工人魂飛魄散,瘋狂地嘶吼著,撲向攪拌機的操作臺。
操作員小王也嚇傻了,手忙腳亂地去按停止按鈕。
但是,遲了!
攪拌機巨大的滾筒在慣性的作用下,依舊在沉重地轉動。那令人心悸的“隆隆”聲并未立刻停止。透過進料口那狹窄的縫隙,隱隱約約能看到里面巨大的螺旋葉片在緩慢而殘酷地攪動、翻滾……
幾秒鐘后,機器終于徹底停了下來。
死寂再次降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徹底,都要冰冷。
岸上所有工人,包括剛剛跑過來的幾個,全都像被施了石化魔法,僵立在原地,臉色慘白,眼神空洞,死死地盯著那臺沉默下來的、如同鋼鐵墳墓般的攪拌機??諝饫铮宋瓷⒈M的焦糊味、泥土的腥氣,還彌漫開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鐵銹味——那是新鮮血液的味道。
我的胃一陣劇烈痙攣,再也忍不住,猛地彎下腰,對著泥濘的地面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頭發(fā)長出來了……人被活埋進了攪拌機……
下一個是誰?
那根木樁上的名字,像燒紅的烙鐵,再次燙在我的靈魂深處。老林死了,大劉死了……死亡的方式,都帶著一種殘酷而詭異的、如同儀式般的對應——水淹,土埋。
那根樁……那具女尸……它在計數(shù)!它在按照某種古老而邪惡的規(guī)則,一一兌現(xiàn)它的詛咒!而我,那個被刻在樁底的名字……就是名單上的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