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膳,蘇語寂小憩了片刻。
待她醒來,已是申初時分。
屋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案幾上琉璃盅里的藥湯冒著氤氳熱氣。
蘇語寂微微蹙眉,視線轉(zhuǎn)了一圈,見秦蕙生不在,正琢磨著趁沒人將這碗藥倒了。
說做就做,蘇語寂掀開薄被,披衣下床。
手剛觸到那溫熱的碗沿,外間便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依舊規(guī)整的腳步聲,秦蕙生略帶慌亂的聲音夾雜其間。
“蘇姑娘!可醒了?”
話落,秦蕙生領(lǐng)著四名低眉順眼的丫鬟推門而入,手里捧著各式物件。
有飾品,有梳妝用具,還有簇新的衣裙。
蘇語寂微怔,放下藥碗:“秦姑娘,這是?”
見她已醒,秦蕙生愣了一下,正色道:“殿下吩咐,請姑娘梳洗打扮?!?/p>
梳洗打扮?
給我?
為什么?
蘇語寂眼底閃過一絲茫然,指了指案幾,道:“那這藥湯......”
“沒時間喝了?!鼻剞ド行┲?,側(cè)身示意丫鬟上前,“水已備好,姑娘請?!?/p>
聽到不用喝藥湯,蘇語寂眼底瞬間亮起,心頭一松,也不去深想,順從地被丫鬟們扶著進了內(nèi)室的浴房。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蘇語寂感覺自己像個精致的偶人。
自打來了北梟后,她的穿著一直都很素淡,長發(fā)輕挽,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首飾。
驟然打扮起來倒有些不習慣了。
淡雅的緗色襯里,外罩一層薄如蟬翼的淺碧色輕紗,領(lǐng)口袖緣繡著精致的纏枝暗紋,腰間的絲絳將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勾勒得恰到好處。
蘇語寂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旁丫鬟身上樸素的衣裙。
衣裳款式雖有些相似,卻明顯比丫鬟服制精細繁復許多。
穿好衣裙,她被按坐在妝臺前。
銅鏡模糊,映出身后丫鬟們忙碌的身影。
烏黑如瀑的長發(fā)被精心挽起,幾縷碎發(fā)恰到好處地垂在頰邊。
發(fā)間并未用金玉,只點綴了幾朵小巧的珍珠花和一支素銀嵌碧璽的步搖。
雖素凈雅致,卻又處處透著精心與不凡。
這宇文屹又是在鬧哪出?
蘇語寂在心里嘀咕,面上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淺笑,透過鏡子看向身后的秦蕙生,輕聲詢問道:“秦姑娘,殿下這是何意?”
秦蕙生眼皮跳了跳,整理衣襟的動作一頓,目光不自覺地垂下,“殿下只交代侍奉姑娘梳洗更衣,其他的蕙生實不知情?!?/p>
蘇語寂知道宇文屹這人做事向來不按常理出牌,更不會跟人交代太多,也不再多問。
索性閉上眼,任由幾個丫鬟在她的臉上涂脂抹粉。
走一步看一步吧。蘇語寂心想。
侍立在身后的秦蕙生,看著鏡中那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心里暗暗嘆了口氣。
這身打扮意味著什么,蘇語寂不知,可自小在太子府長大的秦蕙生又怎能不知呢?
自古美人多薄命。
她在心中暗暗嘆息,但愿殿下此番......不致危及其性命吧。
銅鏡里的人影漸漸清晰,淺碧色紗衣映得蘇語寂膚色勝雪,步搖隨她低頭的動作輕晃,細碎的碧璽光芒落在眼尾,添了幾分平日里沒有的柔婉。
這番隆重又刻意的打扮讓蘇語寂心中疑慮更甚。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院外便傳來侍衛(wèi)的通報:“殿下的馬車已在門外候著?!?/p>
秦蕙生將一件同色披風搭在她肩上,低聲囑咐:“姑娘凡事謹慎些,莫要多言多問?!?/p>
蘇語寂頷首,跟在她身后走出寢殿。
暮色已沉,宮燈次第亮起,將長長的回廊照得明明滅滅。
秦蕙生引著她來到府邸側(cè)門。
門外,一輛低調(diào)卻用料考究的馬車靜靜停駐。
車轅旁,身著利落玄色勁裝的謝提峖抱臂而立。
察覺到門口的動靜,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了過去。
光影交錯間,影影綽綽,輪廓由模糊到清晰。
天色已暗,兩人隔著漸濃的暮色四目相對。
距離稍遠加之光線昏暗,蘇語寂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覺他在審視自己,嘴角便掛起一個禮節(jié)性的弧度。
謝提峖頓了頓,微微頷首,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上次在寢殿審問后,謝提峖就不曾再見過她了。
淡施粉黛,衣袂翩躚,與印象中那個蒼白、安靜,甚至帶著幾分疏離和病氣的蘇語寂判若兩人。
算不上華貴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卻將那身曲線勾勒得格外窈窕。
她微微垂著眼簾,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步搖隨著她輕盈的步履在烏發(fā)間輕輕搖曳,珍珠的瑩潤與碧璽的清冷光澤交織,映襯著她精心描繪過的側(cè)臉,美得……近乎不真實。
謝提峖自認為見過不少美人,嬌艷的,清冷的,從未有如此刻般心神為之所奪。
看來那大淵俘虜所言并非全虛,她確是大淵第一美人。
許是擔心蘇語寂又像上次那樣叫錯,秦蕙生忙輕聲提醒她,“姑娘,這位是謝大人?!?/p>
語氣里帶著的小心謹慎讓蘇語寂一笑 ,“知道?!?/p>
蘇語寂緩步走近,屈膝行禮,一句“謝大人”才剛出口,就被車內(nèi)的人出聲打斷了。
“上車。”
緊閉簾幕的馬車里傳來宇文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沉不耐。
謝提峖面色微滯,收回目光,利落地翻身上馬。
蘇語寂動作一頓,強忍著才沒翻白眼。
心里不由暗暗地罵了一句:哼,狗男人!
蘇語寂斂衽,在秦蕙生的攙扶下,踩著腳凳,登上了馬車。
她剛一掀簾入內(nèi),便直直對上宇文屹深不可測的目光。
車廂內(nèi)空間寬敞,彌漫著清冷的松煙香。
一番對視,蘇語寂滯在原地躊躇,看著姿態(tài)閑適斜倚在軟墊上的宇文屹,一時不知該如何落座。
他的身側(cè)是不可能坐的,但如果就近坐在車門旁,會不會顯得刻意疏遠?可他對自己的戒備程度,坐在對側(cè)也不穩(wěn)妥。
“杵著做什么?給孤站崗?”宇文屹掀了掀眼皮,捉到她猶豫不定的視線,“隨意坐便是?!?/p>
蘇語寂微頓,輕聲回應:“......多謝殿下?!?/p>
她猶豫了一下,就近坐下,與宇文屹隔了三尺左右的距離。
一時無言,誰都沒主動開口,任由氣氛沉寂下去。
既已上了賊船,只能靜觀其變了。
蘇語寂挺直了脊背端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扭頭對著窗外發(fā)呆。
宇文屹姿態(tài)閑適地靠在軟枕上,目光沉沉地看向她纖瘦的背影。
她的身段極好,玲瓏有致,一起一伏都是風光。
纖細的脖頸,白皙修長,泛著一層淺淺的粉,有種令人移不開眼的美感。
只是,精致妝容似乎成了一張面具,眼底蒙著一層隔膜般的空洞和疏離。
宇文屹目光幽深,當初那個在雪地里瑟瑟發(fā)抖的小姑娘已經(jīng)長成了大姑娘,身材窈窕,相貌昳麗,若不是那方帕子,他怕是在路上擦肩而過都認不出她。
許是察覺到了這記黏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蘇語寂忍不住扭頭回望。
視線掃過來,宇文屹不躲不閃,面色無瀾地迎上她的目光。
無聲僵持了一會,似乎知道她要問什么,宇文屹適時開口:“今日帶你去赴個宴?!?/p>
赴宴?
蘇語寂很是驚訝,畢竟上一世他可從未帶她出席過任何場合。
她眼底的訝異一閃而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不知語寂是以何身份隨殿下赴宴?”
蘇語寂微仰起頭,抬眼與他對視,從他眼神里能捕捉到似有若無的侵略意味。
宇文屹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勾起一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好整以暇道:“你只需好好配合孤的安排,事情辦成后……”
他頓了頓,才繼續(xù)道,“孤可以考慮,允你一個請求?!?/p>
話落,蘇語寂那張漂亮臉蛋上終于露出少見又真實的喜色。她壓下心頭的激動,面上維持著平靜,柔聲道:“殿下此言當真?”
“君無戲言。”宇文屹面上沒什么情緒,言簡意賅道。
蘇語寂眼珠微轉(zhuǎn),面露躊躇,好半天才語帶試探道:“那語寂可否懇請殿下,允我在寢殿外隨意走動?”
她頓了頓,補充道,“當然,僅限于寢殿到東苑花園一帶,其余地方語寂絕不擅入?!?/p>
蘇語寂沒有立刻提出要外出,而是將上一世爭取了許久才得到的權(quán)限,提前了小半年。
宇文屹似乎并不意外她會提出這個要求,只是銳利的視線在她凈白的臉上駐留幾秒,像是在評估她真正的意圖。
最終,他并未拒絕,只淡淡“嗯”了一聲,算是應允,便閉上了眼睛。
蘇語寂暗暗松了口氣,手心已微微出汗。
這第一步,算是邁出去了。
雖然自由依舊受限,好歹活動范圍大了些,總比困在那方寸之地要好。
接下來的時間里,兩人再無交談。
馬車行進了約莫半個時辰,終于在一處雕梁畫棟、氣派非凡的府邸側(cè)門前停下。
朱漆大門上方,懸掛著“錦繡園”三個鎏金大字的牌匾。
謝提峖早已下馬,侍立在車旁。
宇文屹率先下車,蘇語寂隨后。
她提著裙擺,小心地踩著腳凳下來,眼前是幾級高高的漢白玉臺階。
宇文屹并未像往常一樣徑直前行,而是出乎意料地在她身側(cè)停下,自然地伸出手臂。
蘇語寂微怔,抬眼看他。
“扶好?!彼穆曇舨桓撸届o的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
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蘇語寂猶豫了一瞬,還是將手輕輕搭在他的小臂上。
隔著衣料,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堅實力量。
他穩(wěn)穩(wěn)地托著她,引著她邁過那道高高的臺階。
蘇語寂目光微掃,隨著他穩(wěn)步前行,恍惚間覺得眼前的亭臺布局有些熟悉。
她前腳剛剛跨過門檻,還沒來得及細想,身旁的宇文屹突然俯身,冰涼的唇幾乎貼著她的耳廓,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幽幽道:
“忘了告訴你,”
他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垂,帶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淡漠的口吻,“今天孤要帶去見你一位舊人?!?/p>
話音剛落,蘇語寂的心猛地一沉,隱隱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舊人?
她在北梟,舉目無親,能有什么舊人?
宇文屹似乎很滿意她瞬間僵硬的反應,嘴角噙著淺淡的笑,清晰地吐出最后幾個字:“走吧,孤的貼身丫鬟?!?/p>
貼身丫鬟?!
蘇語寂有些錯愕地回看他,一時忘了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