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北境,暴雪。
北地高闊寒冷,積雪落地不化。
狂風卷著鵝毛大雪,地上很快鋪滿一片厚厚茸茸的雪毯。
通往北梟王都的官道早已被積雪覆蓋,難辨蹤跡。
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冒著風雪日夜兼程,艱難跋涉。車輪深陷,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凍得發(fā)青卻難掩絕色的小臉,正是孤身北上的蘇語寂。
她掏出懷中的素白絹帕,咬破指尖,在絹帕邊角劃下第十道彎月形血痕。
就是今日!
根據(jù)前世模糊的記憶和一路打聽拼湊的信息,她知道,就在今日,就在這條通往北梟王庭必經(jīng)的官道上,北梟太子宇文屹的車駕會秘密經(jīng)過!這是他前往邊境視察軍務(wù)后,返回王庭的路線!
她心中暗忖,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外面的風雪更大了,幾乎令人睜不開眼。
蘇語寂深吸一口氣,脫下厚重的狐裘斗篷,換上單薄的粗布棉襖,推開車門。
一張清麗絕倫的臉,在漫天風雪下顯得格外蒼白。
她對趕車的寶山溫聲道:“寶山,就停在這里!你立刻掉頭回去,按我之前說的做!”
寶山是阿福伯的兒子,自小在蘇府長大,與蘇語寂情分深厚,親如家人。
“小姐!這風雪太大,您一個人……”, 寶山滿臉擔憂。
“快走!別管我!”蘇語寂語氣急促而堅決。
她跳下馬車,冰冷刺骨的雪瞬間淹沒了小腿。她將一個小包袱緊緊抱在懷里,里面是她僅帶的、最重要的東西——一份憑前世記憶繪制的、極其簡略卻標注了關(guān)鍵伏兵點的大淵絕密布防圖,還有一塊玄鐵令牌。
寶山無奈,只得狠狠心,調(diào)轉(zhuǎn)馬頭,馬車很快消失在茫茫風雪中。
蘇語寂攏了攏破舊的棉襖,將臉埋進粗糙的圍巾里,只露出一雙眼睛,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及膝的積雪中艱難前行。
不多時,她的嘴唇便凍得發(fā)紫,步履也越發(fā)蹣跚。
蘇語寂跌跌撞撞地走了約莫半里路。
就在她幾乎要凍僵昏厥之時,耳邊終于傳來了沉悶而極具壓迫感的馬蹄聲,穿透風雪,由遠及近。一列帶著金戈鐵馬肅殺之氣的黑甲鐵騎在漫天飄雪中顯現(xiàn)出輪廓。
來了!記憶中森嚴可怖的黑甲鐵騎!
隊伍中央,是一輛通體玄黑、由四匹神駿異常的黑馬拉著的巨大車駕,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卻透著一股沉凝如山的壓迫感。
正是記憶中北梟太子宇文屹的王駕!
幾乎沒有猶豫,她猛地從藏身的雪坡后沖出,用盡全身力氣,踉蹌著撲倒在官道中央!
用最卑微也最決絕的姿態(tài),攔在了那滾滾而來的黑甲鐵騎之前。
“吁——!”
尖銳的勒馬聲響起!
最前方的黑甲騎士瞬間拔刀,雪亮的刀鋒在風雪中折射出刺骨的寒光,齊刷刷指向路中央那個渺小的、幾乎要被風雪淹沒的身影!
“找死!”為首的黑甲統(tǒng)領(lǐng)聲音如寒鐵,帶著碾碎螻蟻的冷酷,“來者何人!膽敢攔太子殿下王駕!”
蘇語寂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
前世被萬箭穿心的冰冷恐懼感再次襲來,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退怯懦。
蘇語寂掙扎著抬起頭,臉上沾滿雪泥,狼狽不堪,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寒星般熠熠生輝。
她迎著那森冷的刀鋒和無數(shù)道冰冷審視的目光,握緊顫抖的手指,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穿透風雪,清晰而冷靜地響起:
“大淵郡主蘇語寂——求見北梟太子殿下!”
“有破敵之策獻上!關(guān)乎殿下……雁門谷之危!”
最后五個字,她刻意加重了語氣,高聲喊道。
果然!
就在“雁門谷”三字出口的瞬間,那輛一直沉寂如山的玄黑車駕,厚重的車門簾幕,被一只被一只戴著黑色玄鐵護指的手,緩緩掀開了一道縫隙。
他還是記憶中的模樣——輪廓深邃、俊美至極卻冰冷如雕鑿的臉。久居北地的冷白膚色,鼻梁高挺,薄唇唇角抿成一條直線,分不清喜怒。
宇文屹口吻寡淡,道:“慢著。”
話落,一道冰冷而挑剔、仿佛能穿透風雪和皮囊、直刺靈魂深處的探究目光,從縫隙中投射出來,牢牢鎖定了形跡狼狽卻依然挺直的瘦弱身影。
那目光,帶著涼薄,帶著疏離,更帶著一種上位者漠視螻蟻般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蘇語寂不禁攥緊了衣襟。
上一世她是以和親之名,名正言順地與他相見。即便如此,她還是花了近半年的時間才與他說上話。
這一世,如此貿(mào)然地出現(xiàn),不知宇文屹會不會直接下令將她斬首,拋尸荒野?
蘇語寂心中七上八下,面上卻不敢露出分毫。
宇文屹踞坐在車廂,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神色寡淡。
一眾黑甲騎士恭敬地侍立兩側(cè),沉默不語,靜候宇文屹發(fā)話。
“大淵的郡主?”
宇文屹凝視著她,眼神像一潭死水,毫無生機。
蘇語寂眉心跳了一下,強裝鎮(zhèn)定地仰起頭,直直盯著他,眼睛一眨不眨道,“大淵昭陽郡主,蘇語寂,攜大淵絕密布防圖,前來投誠,愿助太子殿下吞并大淵?!?/p>
“助孤吞并大淵?”
宇文屹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冷笑一聲,緩緩踱下車駕,玄鐵戰(zhàn)靴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宇文屹俯身逼近,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幾乎完全籠罩了她,冰冷的氣息混雜著風雪撲面而來,他冷冷道:"孤憑什么信你是大淵的郡主?
北梟和大淵斷交已有五秩春秋,兩國音訊幾近隔絕。
別說郡主了,當朝太子是何許人也,都未必能說清容貌姓名。
宇文屹本就是多疑之人,這點蘇語寂心中早有預(yù)料。
奈何長時間暴露在風雪中,加上面對宇文屹時精神高度緊繃的消耗,蘇語寂的身體早已到了崩潰的邊緣,反應(yīng)變得遲鈍。
這樣遲緩的反應(yīng),落在宇文屹的眼里更像是欲蓋彌彰的偽裝。
她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牙齒凍得咯咯作響,幾乎無法控制舌頭的僵硬:“憑…憑我…孤身前來…憑我…懷中的布防……”
她邊說邊試圖伸手去懷里摸索那張至關(guān)重要的布防圖。
然而,“圖”字剛艱難地擠出喉嚨,蘇語寂眼前驀地一黑,全身無力地栽倒在地,重重地砸進冰冷的積雪里,濺起一小片雪沫。
風雪瞬間覆蓋了她大半身體,只露出一點破舊的棉襖和散亂的烏發(fā)。
她一動不動,臉色是駭人的青白,氣息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
空氣凝固了幾秒。
宇文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倒在雪地中失去知覺的身影,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玩味。
在場的都是男子,即便軍中不分男女,誰也不可能直接搜查女子懷中的布防圖。
一眾黑甲衛(wèi)屏息凝神,等待著主上的命令,無人敢動分毫。
如此纖柔羸弱的女子,是就此棄之荒野,任其凍斃?還是……帶走?
宇文屹的目光在那蒼白如紙、了無生氣的臉上停留了數(shù)息。
一絲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猶豫,如同雪落冰面般轉(zhuǎn)瞬即逝。
終于,他薄唇微啟,聲音低沉、冰冷、聽不出任何情緒,卻清晰地蓋過了風雪的呼嘯:
“拖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