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閻那番如同淬火冷水般的訓話,徹底點燃了剩下這一百八十九名新丁心中的野火與恐懼。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亮透,尖銳的號角便再次撕裂了貨場的死寂。這一次,集合的隊列肅殺了許多。剩下的人,眼神里少了些茫然,多了些歷經(jīng)磨礪后的冷硬和對即將到來事物的凝重。
洛燦站在隊列中,感受著周圍緊繃的氣氛。他剛滿十四歲不久,身量在人群中不算突出,但腰背挺直,眼神沉靜。
一個月凍土營的捶打,洗去了他身上大部分農(nóng)家少年的怯懦,沉淀下一種近乎本能的堅韌。他默默檢查了一下貼身收好的“丁丑七四”號牌和懷里那點微末的念想,將它們的存在感壓到最低,如同呼吸般自然?;钕氯?,變強,是此刻唯一清晰的念頭。
在張彪和李黑塔的帶領(lǐng)下,他們離開了這片浸透汗臭、淚水和絕望的廢棄貨場,走向兵營的更深處。
苗子營的駐地,并非想象中的高大營房,而是一片由巨大青石壘砌、如同堡壘般的封閉區(qū)域。
高聳的石墻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陽光,內(nèi)部光線昏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而奇異的混合氣味——刺鼻的藥草味、濃重的汗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和……血腥氣?厚重的木門在他們身后轟然關(guān)閉,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仿佛隔絕了過往,也鎖定了未來。
負責苗子營日常操練的,依舊是李黑塔。但在這里,他的身份似乎也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不再是那個只負責揮舞皮鞭的冷酷教官,更像是一塊沉默的磨刀石。
“這里,沒有凍土營的‘廢物’?!崩詈谒穆曇粼诳諘绲氖瘔?nèi)回蕩,比往日更顯冰冷,“能進來的,骨頭都算硬。但硬骨頭,在這里,只是最基礎的柴薪!”
他指向石墻內(nèi)幾處,一片比貨場更坑洼、布滿尖銳碎石和負重器械的巨大校場; 幾排低矮、冒著滾滾熱氣的石屋(藥浴室);還有幾間門窗緊閉、散發(fā)著陰森氣息的靜室。
“從今天起,你們練的東西,不再是跑跑跳跳,站站樁子!”李黑塔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錐,刺向每一個人,“練的是你們的皮!你們的肉!你們的骨頭!你們的筋!還有你們那顆……在油鍋里煎炸也不會崩碎的心!”
“第一課:負重石鎖,蹚碎石灘!”
訓練內(nèi)容簡單到粗暴——每人扛起一個重達數(shù)十斤、邊緣粗糙的石鎖,赤著腳,在布滿尖銳碎石和冰冷泥水的校場上,來回蹚行!要求步伐沉穩(wěn),石鎖不能落地!
這簡直是酷刑!尖銳的碎石瞬間刺破了腳底薄薄的皮膚,冰冷刺骨的泥水混合著鮮血,帶來鉆心的疼痛。
沉重的石鎖壓在肩頭,粗糙的邊緣摩擦著皮肉,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腳底的傷口和肩背的肌肉,仿佛要將人撕裂。
更要命的是,必須保持步伐穩(wěn)定,一旦踉蹌或石鎖脫手,等待的不是鞭子,而是李黑塔冰冷的一句:“廢物!滾去旁邊看著!今天藥浴沒你份!”
藥??!這是苗子營最大的誘惑,也是最大的折磨象征!所有人都知道,那石屋里翻滾的藥湯,是淬煉筋骨、通往武者之路的關(guān)鍵!失去一次,可能就意味著被甩開一大截!
洛燦咬緊牙關(guān),扛起屬于自己的石鎖。冰冷的粗糙感瞬間壓在肩胛骨上,沉重的力量讓他悶哼一聲。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穩(wěn)”字訣,將重心下沉,腳趾死死摳住冰冷的碎石地面——盡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尖銳的疼痛從腳底直沖頭頂,冰冷的泥水刺激著傷口,讓他幾乎忍不住要叫出聲。肩膀被石鎖邊緣磨破,火辣辣地疼。
他強迫自己忽略身體的抗議,將全部精神集中在維持平衡和腳步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冰冷的鐵銹味。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刀疤臉低吼著,仗著身強力壯,步伐邁得很大,但明顯不穩(wěn),幾次差點摔倒,臉上青筋暴起,眼神兇狠而焦躁。
丁有田臉色慘白如紙,瘦弱的身體在石鎖下?lián)u搖欲墜,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腳底早已鮮血淋漓,但他死死咬著嘴唇,眼神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堅持。
還有幾個同樣咬牙堅持的少年,有的步履沉穩(wěn),有的搖搖晃晃,但都在拼命。
李黑塔如同幽靈般在校場邊緣巡視,目光銳利如鷹。他沒有輕易呵斥,只是冷冷地觀察著每個人的步伐、呼吸、肩背的發(fā)力、以及眼神中的意志。當他走到洛燦附近時,腳步微頓。
洛燦正經(jīng)歷著新一輪的痛苦沖擊。腳底的傷口在碎石和泥水的反復蹂躪下,疼痛已經(jīng)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重。
肩上的石鎖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次邁步都感覺骨頭在呻吟。但他的呼吸,在極度的痛苦中,卻依舊保持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深長而緩慢的節(jié)奏,每一次吸氣都仿佛要將冰冷的空氣壓入肺腑深處,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的眼神死死盯著前方一個模糊的點,瞳孔深處沒有崩潰的渙散,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專注。
李黑塔的目光在洛燦微微起伏的胸口、繃緊卻異常穩(wěn)定的腰背,以及那雙即使鮮血淋漓也死死摳住地面的腳上停留了片刻。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冰冷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光,如同寒星一閃。他移開目光,繼續(xù)巡視。
一個時辰的地獄蹚行結(jié)束,能堅持到最后的,不足百人。丁有田在最后幾步終于支撐不住,石鎖脫手,整個人癱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發(fā)出痛苦的嗚咽。
刀疤臉雖然堅持下來,但也是渾身濕透,喘得如同破風箱,看向洛燦——洛燦不僅堅持下來,步伐甚至比他更穩(wěn)!
接下來,是更令人心悸的環(huán)節(jié)——初淬藥浴。
被允許進入石屋的,只有堅持到最后的幾十人。洛燦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跟著隊伍走進其中一間。石屋內(nèi)熱氣蒸騰,光線昏暗,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用青石砌成的池子,里面翻滾著粘稠如墨汁、散發(fā)著濃烈刺鼻氣味的黑色藥湯。池邊站著兩個面無表情、穿著厚皮圍裙的壯漢。
“脫光!下去!泡夠一炷香!中途敢爬出來,打斷腿扔出去!”一個壯漢冷冷地說道,聲音在熱汽中顯得格外沉悶。
沒有猶豫,少年們?nèi)讨_底的劇痛和身體的疲憊,迅速脫掉早已被泥水和汗水浸透的破爛衣物,赤裸著跳入那翻滾的黑色藥湯中。
“啊——!”
凄厲的慘叫瞬間響徹石屋!那不是滾燙的熱水,而是仿佛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瞬間扎透了皮膚,刺入了肌肉,鉆進了骨頭縫里!
劇烈的灼痛感伴隨著一種奇異的酸麻脹痛,如同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噬骨髓!藥力霸道地侵入身體,撕裂著、沖刷著、捶打著每一寸血肉!
洛燦在入水的瞬間,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如同海嘯般沖擊著他的神經(jīng),幾乎要將他瞬間摧毀!
他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暈厥過去。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更劇烈的疼痛來對抗這來自骨髓深處的酷刑!鮮血從牙印處滲出,混入黑色的藥湯。
他強迫自己冷靜,用盡全部的意志去對抗那毀滅般的痛楚。他想起了凍土營風雪中的站樁,想起了碎石灘上每一步的堅持。**穩(wěn)??!穩(wěn)住心神!** 他嘗試著將精神沉入那種對抗痛苦時形成的、深長而緩慢的呼吸節(jié)奏中,試圖將狂暴的藥力引導、分散……
就在他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清涼感,仿佛從靈魂深處悄然涌現(xiàn),并非來自懷中,而是源自他意識的最核心!
這股清涼感如同在沸騰的油鍋里滴入了一滴冰水,瞬間撫平了一絲最狂暴的灼痛,讓他那幾乎被撕裂的意識得到了一絲喘息之機,得以重新凝聚起對抗的力量!
這感覺……不同于以往刀柄處那微弱的外在清涼!它更內(nèi)在,更直接,仿佛是他自身意志在極限壓力下迸發(fā)出的一絲清涼!
洛燦抓住這一絲喘息之機,將全部心神投入到對抗和引導那霸道的藥力上。他不再試圖完全屏蔽痛苦,而是嘗試著去“感受”它,如同感受風雪拍打在臉上,感受碎石硌在腳底。痛苦依舊,但他心中的那根弦,繃得更加堅韌,更加……有韌性!
一炷香的時間,漫長得如同一個恍世。當洛燦被壯漢粗暴地從藥池里拖出來時,渾身皮膚通紅發(fā)燙,仿佛被煮熟的蝦子,肌肉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腳底的傷口在藥力刺激下更是劇痛難忍。
他癱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藥味和血腥氣。
身體的痛苦達到了頂點,但一種奇異的、微弱的力量感,卻如同蟄伏在廢墟下的種子,在極度的疲憊和痛苦中,悄然萌發(fā)了一絲嫩芽。
他掙扎著爬起來,踉蹌著穿上破舊的衣物。走出石屋時,刺骨的寒風再次包裹全身,但與藥浴時的灼熱相比,竟讓他感到一絲奇異的……舒暢?
他看到刀疤臉臉色猙獰地走出來,渾身肌肉虬結(jié),但眼神深處殘留著一絲驚悸。丁有田則被兩個壯漢架著拖了出來,已經(jīng)暈厥過去,臉色慘白如紙,氣息微弱。
李黑塔站在石屋外,冰冷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從“熔爐”中出來的少年,在洛燦那雖然疲憊不堪卻異常明亮的眼神上停頓了一瞬,隨即移開。
苗子營的第一天,就用最殘酷的方式宣告了它的本質(zhì):這里是真正的熔爐,要么在痛苦中百煉成鋼,要么在煎熬中化為灰燼。
洛燦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泥水混合的污跡,感受著身體內(nèi)外那翻天覆地的劇痛和那一絲新生的、極其微弱的力量感,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