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能活命的手藝才叫真本事!白虎嶺巡山小妖猹十三,三度死于齊天大圣棒下。
魂飛魄散之際,
鼻的凡人營生竟如驚雷灌耳:賬房撥算盤、鐵匠舞大錘、說書人耍嘴皮子……皆能安身立命!
殘魂掙脫幽冥,撲向山下紅塵。十年后,通衢鎮(zhèn)“順風耳急遞驛”名震四方。
當客商笑問查掌柜這對巨耳是否山精托生時,他指下算珠噼啪如驚雷:“覓一方水土,
容這對耳朵換得安生立命,不再受那無端棒殺之劫……”窗外山風送來新死小妖的凄嚎,
算珠聲淹沒一切。卻說那西牛賀洲白虎嶺,端的是個險惡去處。但見山勢嶙峋,
黑巖如鬼齒參天,終年有灰白瘴氣盤繞不散,恍若數(shù)條巨大蟒尸橫陳山脊,吞吐死氣。
嶺深處有一白骨洞,洞口森然,懸著幾串風干獸顱。洞中白骨夫人高踞枯骨法臺,
座下小妖林立,個個面如死灰,骨節(jié)支棱,行走間咔噠作響,如負柴薪。妖氛慘淡,
幾無一絲活氣。內中有一巡山小妖,名喚猹十三。此妖生得矮小干癟,一身皮肉緊貼骨架,
呈灰敗之色,仿佛常年被那山中毒霧浸潤,又遭地底陰風刮削。唯有一雙招風巨耳,
異于常妖,大如蒲扇,耳廓筋絡虬結凸起,薄皮之下血脈奔流,竟似活物。此耳微微翕動,
十里外黃葉辭枝的微響,地鼠嚙啃草根的碎音,乃至山溪流過石隙的嗚咽,皆如細流入海,
清晰匯于耳底。此妖別無長技,唯仗此耳茍活。日日巡行于嶺前嶺后,荊棘叢生處,
怪石嶙峋地,皆是他逡巡之所。風刀霜劍,雨雪交加,從不懈怠。其職司所在,
便是伏于隱秘處,窺探過往行旅,辨其肥瘦吉兇,飛報夫人。夫人據(jù)此或遣妖擒拿生啖血肉,
或布下陰毒陷阱害其性命,以增自身道行,淬煉白骨真身。一劫:棒影裂頂這日,天色昏沉,
山風嗚咽如鬼哭。猹十三伏于“斷魂崖”亂石之后,嶙峋怪石投下森森暗影,
將他那枯瘦身形掩得嚴實。耳廓忽如受驚的蝠翼,猛地一顫,筋絡驟然繃緊。來了!
蹄聲嘚嘚,沉重而穩(wěn)定,踏在嶺下堅硬的山石路上,絕非尋常獸類。更混雜著人語,
一道清朗誦經(jīng)聲如潺潺流水,綿綿不絕;另兩道,一者聲如洪鐘,字字似金鐵交鳴,
一者尖利急躁,語速極快,似竹筒倒豆。猹十三心頭猛跳,
那毛臉雷公嘴、火眼金睛的兇煞形容瞬間撞入識海,寒意自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他本能地欲縮身匿形,將妖氣死死壓入枯骨深處,恨不能化為一粒山石塵埃。然遲矣!
念頭方起,一點刺目金光已撕裂厚重山嵐,破空尖嘯,裹挾著焚山煮海的毀滅氣息,
直貫頂門而來!他甚至能“聽”到那棒風撕裂空氣發(fā)出的、令人魂飛魄散的銳響!
眼前金光爆閃,旋即是無邊黑暗。顱骨、頸骨、軀干骨……寸寸碎裂之聲密集如暴雨打芭蕉,
清晰得令人發(fā)瘋?;昶侨缈耧L中的殘燭,噗地一聲熄滅大半,僅余一縷微弱殘識,飄飄蕩蕩,
渾渾噩噩,直墜向那九幽陰寒之地。幸得地府當值鬼卒,
瞥見這縷殘魂上附著一絲極淡的白骨妖氣印記,知其乃白骨夫人麾下走卒。鬼卒懶得多事,
未將其押送孽鏡臺前勘問罪孽,只如丟棄穢物般,隨手將這縷殘魂推搡著,循原路拋回陽世。
白骨洞中,夫人法眼微睜,一絲不耐掠過慘白面頰。座下萬骨堆中,
隨意攝來一截灰白腐朽的腿骨。指尖幽藍鬼火一閃,骨殖頃刻化為齏粉,裹住那縷殘魂。
猹十三方得于洞府最陰濕、穢氣最重的角落,艱難重聚形體。然新得骨相虛浮脆弱,
行走間咔咔作響,似隨時要散作一地骨渣。二劫:荊棘碎魂此番復生,猹十三巡山,
更添十二萬分小心,專揀嶺中最險僻、最隱蔽的“蛇盤徑”潛行。此處毒刺荊棘密布如墻,
怪石犬牙交錯,瘴氣濃得化不開,連嶺上尋常小妖亦避之不及。猹十三將耳力催至極致,
方圓十余里內,蟲豸在腐葉下爬行的窸窣,毒蛇吐信的嘶嘶,瘴氣流動的嗚咽,
乃至遠處山溪水汽蒸騰的微響,皆入腦中,交織成一張無形巨網(wǎng),稍有風吹草動,立時警覺。
這日,猹十三如壁虎般緊貼一塊覆滿滑膩苔蘚的巨巖,
耳中忽地鉆入熟極而怖之音——正是那尖利急躁的聲線,拔高了調門,
喋喋不休抱怨齋飯粗糲難咽!猹十三霎時如墜萬丈冰窟,三魂七魄都要凍僵!他急急伏身,
不顧一切地縮進身旁一片毒刺橫生、纏繞如巨蟒的荊棘窠臼深處。
尖銳毒刺瞬間刺破他那層薄薄的皮肉,深深扎入虛浮的骨縫之中,陰寒毒液滲入骨髓,
痛楚鉆心。他強忍劇痛,將一身微末妖氣死死內斂,形同頑石朽木。
透過密匝匝、交錯的尖刺縫隙,一抹刺目的金紅袈裟衣角,灼人眼目。他屏息凝神,
枯骨之軀僵硬如死,只盼那兩道能洞穿幽冥的火眼金睛,莫要掃過這腌臜角落。
豈料怕甚來甚!那扛著鐵棒的猴王腳步驀地一頓,金睛如兩道破曉金陽,
穿透層層疊疊的荊棘屏障,利刃般直釘在他藏身之處!“呔!好個藏頭露尾的孽畜!
又在此弄鬼!” 話音未落,殺機已至!那鐵棒攪動風云,挾著崩山裂岳之威,
陰影瞬間籠罩了猹十三藏身的荊棘叢!棒未至,狂暴無比的氣勁已先行壓落!
猹十三連念頭都未及轉,那虛浮骨軀便如遭太古神山碾壓,“嘭”一聲悶響,寸寸化為齏粉!
三魂七魄被那無儔巨力震得四散飛濺,只余一點微弱如風中殘燭的靈光,
裹挾著無邊無際的恐懼與絕望,飄飄搖搖,循著本能,倉皇逃回白骨洞府。洞中,
夫人面沉似水,陰鷙目光掃過那點微弱靈光,冷哼一聲,復舍了一截臂骨,幽藍鬼火再燃。
猹十三二度還陽,身形越發(fā)淡薄如煙,幾近透明,骨節(jié)摩擦之聲尖銳刺耳更甚從前,
每挪一步,都似負著千鈞重擔,搖搖欲墜。三劫:形神俱滅經(jīng)此二劫,猹十三心膽俱裂,
再不敢深入險地。只敢在白骨洞口百丈之內,
一塊飽經(jīng)風霜、布滿孔竅的灰白巨巖后潛伏瞭望。此地視野開闊,能見山道蜿蜒,退路亦近,
稍有不對,便可縮回洞中妖氛庇護之下。這日,天光慘淡。遠遠便見那師徒四人迤邐而來。
當先開路者,正是那索命閻羅般的猴王!金箍棒隨意扛在肩頭,
棒身在晦暗天光下流轉著森森寒芒,映得周遭山石都失了顏色。猹十三縮在巖孔后,
骨縫里都滲出寒氣,只盼夫人今日莫再生事,安安穩(wěn)穩(wěn)放這煞星過去便好。豈料事與愿違!
白骨洞中驟然妖氣翻涌如沸,一股陰寒刺骨的氣息沖天而起!猹十三驚恐望去,
只見夫人所化一挎籃老嫗,顫巍巍自洞側小徑蹣跚而出,直直迎向那端坐白馬的唐僧!
猹十三看得分明,那猴王嘴角勾起一絲極盡輕蔑的冷笑,金睛灼灼,早已洞悉妖氛本源。
他甚至未挪動腳步,只將肩頭鐵棒信手一搗!那一搗,看似隨意,卻攪得風云變色!
一道凝練如實質的金光自棒端迸射而出,如天罰之矛!老嫗連慘叫都未及發(fā)出,
耗費夫人心血煉制的化身便如朽木枯沙般,寸寸碎裂、崩解,化作漫天慘白粉塵,簌簌飄落!
猹十三驚駭欲絕,枯骨之軀因極度恐懼而劇烈顫抖,發(fā)出密集的咔噠聲!他猛地轉身,
只想遁入身后那象征著最后一絲生機的黝黑洞口!晚了!一道滅頂金光,煌煌赫赫,
似自九天之外貫下,精準如天裁,無視了空間距離,正正釘入他后心!這一擊,
比前兩次更凌厲,更徹底!
猹十三只覺一股無法言喻的、焚盡一切的力量瞬間充斥了每一寸枯骨、每一縷殘魂!
沒有痛楚,只有絕對的湮滅感席卷而來。這一次,連一絲殘魂也未能逸出,真真正正,
形神俱滅于這方天地之間!原地只余一縷青煙,轉瞬便被山風吹散,
再無半點猹十三存在過的痕跡。猹十三那點最后殘存的意識,
便如風中殘燭最后一縷微弱的青煙,跌入無邊無際、絕對死寂的墨海深淵。無痛,無懼,
無思,無想,唯有無盡的、永恒的沉墜,向著虛無的終極滑落。一切意義、執(zhí)念、恐懼,
盡皆剝離消散,歸于寂滅。然,就在那點殘識即將徹底消融于絕對虛無的前一剎那,
自那連時間與空間都失去意義的深淵最深處,竟浮起幾點微弱卻異常頑強的碎語!飄飄渺渺,
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隔了萬重水幕傳來:“……城南王員外家……新聘的賬房先生……嘖嘖,
落第的秀才罷了……偏生一手算盤珠子撥得震天響!噼里啪啦……賬目清得那叫一個利落!
月俸足有三兩雪花紋銀!包吃住……頓頓有肉腥兒哩!”“……嘿!
李記鐵匠鋪那啞巴學徒……渾身腱子肉跟鐵打似的!一柄三十斤的大錘舞得跟風車一般!
火星子四濺……叮叮當當……東家管飽糙米飯,油汪汪的肥膘肉管夠!年底……嘿!
還分紅銅錢!沉甸甸一小串!”“……城隍廟前……說書的瞎子劉!全靠一張嘴!
唾沫星子橫飛……什么三國隋唐,妖魔鬼怪……銅板就叮叮當當往他那豁口破碗里掉!
前幾日……知府大老爺……還抬了頂青呢小轎請他去后宅唱堂會呢!風光!真風光??!
”這些聲音,皆是猹十三生前巡山時,于嶺下松林邊緣偶然截獲的凡夫閑談。彼時聽之,
只如螻蟻嗡鳴于耳畔,不入心竅,轉眼即忘,
心中唯有夫人座下那半碗腥臊冰冷的剩骨殘湯才是實在。然而此刻,
在這徹底湮滅的深淵邊緣,這些塵世俗音,
這些關于凡人如何以力、以技、以口舌謀生的碎語,卻如同燒紅的烙鐵,
挾著紅塵的喧囂與勃勃生機,狠狠地、不容抗拒地燙印在他僅存的那點意識烙印之上!
“巡山…報信…夫人…忠勤?
”“一次…棒殺…”“二次…棒殺…”“三次…棒殺…形神俱滅…”冰冷的意念,
如同淬了九幽寒冰的刀鋒,毫無感情地劃過那混沌的殘識,
將這殘酷的輪回軌跡清晰地勾勒出來?!皥D什么?”“圖夫人一句‘忠勤’?輕飄飄,
無斤兩。”“圖那半碗腥臊冰冷的剩骨殘湯?食之如嚼蠟,棄之如敝履。
”“圖這…永恒寂滅?”無邊死寂里,一股源自生命最本源、最原始的灼熱不甘與求生執(zhí)念,
如同沉寂萬載的火山轟然爆發(fā)!熾烈的巖漿瞬間沖垮了虛無的堤壩,撕扯著即將潰散的殘識!
那并非對仙道長生、翻云覆雨的渴望,僅僅是對“生”本身最赤裸裸、最貪婪的眷戀!
“山下凡人!力大的賣力氣!手巧的賣手藝!嘴利的賣言語!…皆是營生!皆能活命!
皆得溫飽!”“我猹十三!除卻這對招風耳,果真別無長物?果真…死路一條?”“夫人!
夫人只叫我聽人蹤、辨肥瘦,報與她知曉!此耳之能…豈止于此?!山風過隙,
可知天時陰晴雨雪!蟲豸低鳴,能察地變寒暖旱澇!鳥獸異動,可判吉兇禍福、路途安險!
明珠暗投!明珠暗投啊??!”一念及此,仿佛絕壁裂開罅隙,萬丈天光轟然涌入!
照亮了另一條從未設想過的、布滿人間煙火氣的生路!此念一生,頓如天河倒灌,
洪流沖開堤壩!猹十三那點行將潰散的殘靈,
被這股對“生”的熾熱貪戀、對另一種“活法”的懵懂渴望死死攥住,
竟爆發(fā)出不可思議的力量!
它未循著本能投向白骨洞那熟悉的、卻代表著死亡輪回的森然妖氛,反而如離弦之箭,
決絕地、義無反顧地掙脫了幽冥最后的引力束縛,
朝著山下那片人煙蒸騰、百業(yè)喧囂、生機勃勃之地——通衢鎮(zhèn),疾射而去!所求非長生,
非仙位,只求一隅“適配”之地,能容他這對招風耳,換得個“安生立命”!十年光陰,
于白虎嶺白骨洞中枯坐的夫人而言,不過彈指一瞬。嶺上妖氛依舊慘淡,
終年灰蟒般的瘴氣盤繞不去。白骨夫人枯坐骨臺,面目愈發(fā)森白如玉石,裂紋隱現(xiàn),
仍在日夜推演如何炮制那東土和尚的元陽。座下小妖面孔已不知換了幾輪,新來的懵懂無知,
眼中尚存一絲渾濁活氣;熬得久的,則與那夫人一般,死氣沉沉,形同枯骨。巡山的差事,
仍是血淋淋的絕路,去者多,還者稀,洞中骨堆下,又不知添了多少新魂。山下百里,
卻是另一番天地。通衢鎮(zhèn),因其扼守南北商道要沖,十年間愈發(fā)繁盛。鎮(zhèn)東頭,
新起了一座氣派的三層木樓,黑漆門面油亮,高懸一塊丈二金漆大匾——“順風耳急遞驛”。
樓前車馬喧闐,南腔北調不絕于耳,騾馬嘶鳴,伙計吆喝,一派紅塵滾滾的勃勃生機。
驛館掌柜姓查,名諱不顯,人皆喚其查掌柜。此人身量精瘦,
裹在一襲半舊不新的靛藍棉布長衫里,更顯干練。面皮微灰,似蒙著一層洗不凈的塵土,
常年少有表情,沉默寡言,立在那里便如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唯有一雙招風巨耳,
異常醒目,耳廓筋絡虬結,薄皮微透血色,常于無人靜處,或凝神傾聽之際,
微微自主翕動、輕顫,仿佛在捕捉虛空之中常人難聞的秘語玄音。
此驛館專營三事:千里加急密信傳遞,市井隱秘消息打探,商隊路途安危預警。自開張以來,
無論關山阻隔,雨雪漫天,抑或盜匪橫行、妖魔出沒的兇險之地,
凡托付于此館之信函、所求之緊要訊息、所問之行路吉兇,從未有失。其信譽之著,
價格之公,冠絕通衢鎮(zhèn)方圓百里,漸成南北行商心中定海神針。驛館后院,馬廄寬敞,
常備十數(shù)匹口齒輕健、毛色油亮的快馬與健騾,蹄鐵锃亮,喂以精料。前堂敞亮,
伙計十余人穿梭忙碌,有精悍短打、目光銳利如鷹隼者,
專司急件護送;有機靈善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者,
負責接洽打探;亦有沉穩(wěn)老練、掌簿記檔者,一絲不茍。整個驛站如一架精密的器械,
在查掌柜那對巨耳的無聲調度下,高效運轉。查掌柜常坐鎮(zhèn)柜臺之后,
面前一方紫檀木大算盤,烏木框,牛筋弦,白檀木算珠油潤生光。
他那雙骨節(jié)分明、略顯枯瘦的手,十指翻飛如蝶,撥動算珠,噼啪脆響,節(jié)奏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