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中的書與銀杏雨下得毫無道理。開學第一天,厚重的鉛灰色云層沉沉壓在城市上空,
午后終于不堪重負。雨水傾盆而下,砸在柏油路上,騰起一片迷蒙的白霧。
蘇晚抱著剛領到的新學期課本,狼狽地沖進街角那家小小的“時光書屋”。
檐下的風鈴被撞得一陣亂響,清脆又突兀?!氨?!”她低聲道歉,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書店里暖黃的燈光和干燥的油墨香氣撲面而來,瞬間隔絕了外面的濕冷嘈雜。
目標明確地走向文學區(qū),蘇晚的指尖掠過一排排書脊,最終停留在那本《海邊的卡夫卡》上。
淡黃色的封面,簡潔有力。她松了口氣,抽出它,轉身走向收銀臺。
收銀臺后坐著個同樣穿著市一中校服的男生。寬大的藍白運動服套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空蕩,
洗得顏色發(fā)白,袖口甚至起了點不易察覺的毛邊。他低著頭,
正專注地看著手里一本厚厚的習題集,側臉線條干凈利落,鼻梁很挺。
額前幾縷微濕的黑發(fā)垂下來,遮住了點眼睛。雨點敲打著書店的玻璃窗,發(fā)出細密的沙沙聲,
襯得店里更安靜。“這本,謝謝?!碧K晚把書輕輕放在柜臺上。男生聞聲抬起頭。
目光相觸的瞬間,蘇晚微微一怔。那是一雙很沉靜的眼睛,瞳孔是純粹的墨黑,
像深秋無波的潭水,沒什么情緒,卻意外地讓人安心。他看了一眼書,
又看了一眼蘇晚懷里抱著的、同樣被雨水打濕了邊角的新課本,利落地拿起書掃描條形碼。
“滴。”“三十八塊五。”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點這個年紀男生特有的清朗質感,
沒什么起伏。蘇晚放下課本,伸手去掏書包側袋的錢包。指尖探進去,空的。心里咯噔一下。
換校服時,好像把錢包忘在昨天那條牛仔褲的口袋里了!慌亂地把書包整個拿到柜臺上翻找,
課本、練習冊、筆袋……唯獨不見那個小小的淺藍色錢包。冷汗瞬間冒了出來,
混雜著頭發(fā)上滴落的雨水,脖子后面一片冰涼?!皩Α瓕Σ黄穑碧K晚的臉燙得厲害,
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細若蚊吶,
“我…我好像忘帶錢了…” 指尖無措地絞著濕漉漉的校服下擺。尷尬像藤蔓一樣纏緊心臟。
開學第一天就在陌生同學面前出這種糗,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男生沉默地看著她。
那短暫的幾秒鐘,對蘇晚來說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就在她準備把書放回去,
說“不要了”的時候,男生從柜臺下面一個舊舊的鐵皮盒里,拿出幾張零錢,
連同自己口袋里的,湊夠了數(shù)額,遞給了旁邊一直沒說話的老板娘?!八臅X,一起。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沒什么波瀾。蘇晚猛地抬頭,撞進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
“不…不用,我明天就還你!”她急急地說,窘迫感幾乎要燒穿頭頂?!皼]事。
”他只簡短地吐出兩個字,把包好的書和她的課本一起推過來。動作間,
蘇晚瞥見他校服袖口下露出的手腕,瘦削得有些過分,骨節(jié)分明?!爸x謝!真的謝謝!
我明天一定還你!我叫蘇晚,高一七班的!”蘇晚抱著書,語無倫次地道謝,臉頰依舊滾燙。
男生只是微微點了下頭,目光已經(jīng)重新落回那本習題集上,
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程野?!彼麍蟪鲎约旱拿郑曇艉茌p,
很快被窗外的雨聲淹沒。蘇晚抱著書沖出書店,重新投入雨幕。雨水冰冷,
但懷里的書和那句“程野”的名字,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她回頭看了一眼書店的玻璃窗,
暖黃燈光下,那個穿著洗白發(fā)舊校服的清瘦身影,依舊安靜地埋首于書頁之間,
像一幅被雨水暈開的剪影。2 球場上的光與影市一中以升學率聞名,
也以它那幾棵百年樹齡的巨大銀杏樹為傲。金秋十月,扇形葉片由綠轉黃,燦若碎金,
鋪滿通往主教學樓的林蔭道,美得驚心動魄。蘇晚抱著書匆匆走過,踩在厚厚的落葉上,
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空氣中彌漫著清冽的草木氣息。開學一周,
蘇晚已經(jīng)打聽到程野的一些信息。高二(三)班,成績頂尖,常年占據(jù)年級前三。
家境似乎不太好,校服永遠是那兩套換著穿,洗得發(fā)白。放學后行色匆匆,
很少參加集體活動。真正讓蘇晚再次注意到他的,是在周五下午的籃球場。體育課自由活動,
蘇晚和幾個女生坐在場邊看男生打球。陽光正好,給一切都鍍上暖融融的金邊。
球場上的少年們奔跑跳躍,充滿活力。蘇晚的目光有些散漫,
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場邊。程野來了。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藍白校服,
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瘦削的手腕。他走到場邊,換上一雙邊緣磨損的舊球鞋。動作不疾不徐,
帶著一種與周遭喧鬧格格不入的沉靜。他上場了。起初,他并不顯眼,
只是沉默地跑位、傳球。但很快,蘇晚發(fā)現(xiàn)不同。他的動作極其干凈利落,
沒有一絲多余的花哨。每一次跑動都帶著明確的目的性,
每一次傳球都精準地送到隊友最舒服的位置。他像一枚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
無聲無息地攪動了整個場上的節(jié)奏。然后,他接球了。一個漂亮的轉身晃過防守隊員,
沒有絲毫猶豫,起跳,出手?;@球在空中劃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線。唰!空心入網(wǎng)。
陽光穿過球場旁高大的銀杏樹,斑駁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汗水順著他利落的下頜線滑落,
滴在塑膠場地上。那一刻,洗得發(fā)白的校服似乎不再寒酸,反而成了某種堅韌的注腳。
他站在光里,眼神專注,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沉靜卻無比耀眼的光芒,
瞬間奪走了蘇晚全部的注意力。場邊響起幾聲零星的喝彩。程野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是迅速回防,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對手的動向。他的存在感陡然增強,
仿佛整個球場的重心都在向他傾斜?!巴郏∧鞘歉叨某桃鞍??打球這么厲害?
”旁邊的女生小聲驚呼。“聽說他學習超好的,就是不怎么合群…”“看他校服,
家里條件是不是不太好?”“噓…”議論聲飄進蘇晚耳朵里。她看著場上那個奔跑的身影,
洗白的校服在陽光下格外刺眼,又格外耀眼。他像一棵長在貧瘠土壤里的樹,
沉默而倔強地向著陽光伸展。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賽結束。程野所在的隊伍贏了。
他沒有像其他隊員那樣歡呼雀躍,只是默默走到場邊,拿起自己的水瓶,仰頭灌了幾口水。
喉結滾動,汗水浸濕了額前的黑發(fā),緊貼在皮膚上。他微微喘著氣,胸口起伏,
瘦削的輪廓在汗?jié)竦牟剂舷氯綦[若現(xiàn)。蘇晚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手里攥著準備好的三十八塊五毛錢,手心有些汗?jié)??!俺桃巴瑢W?!碧K晚的聲音不大。
程野聞聲轉過頭,看到是她,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平靜。
他放下水瓶,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斑@是上次書店的錢?!碧K晚把錢遞過去,
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謝謝你?!背桃暗哪抗饴湓谒种械募垘藕陀矌派希?/p>
沒有立刻去接。“不用急。”他說。“說好要還的?!碧K晚堅持,把錢又往前遞了遞。
程野沉默了一瞬,伸手接了過去。他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尖帶著運動后的溫熱,
不經(jīng)意間擦過蘇晚的指尖。蘇晚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班?。”他應了一聲,
把錢隨意塞進校服褲子的口袋,動作自然,沒有半分局促或尷尬。蘇晚松了口氣,
正想再說點什么,一個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過來,是籃球隊的隊長,叫張揚,也是高二的。
“程野!剛才那球傳得太帥了!”張揚興奮地拍了拍程野的肩膀,力道不小。
蘇晚注意到程野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眉頭極輕微地蹙起,但很快又舒展開。
“應該的?!背桃暗穆曇魶]什么起伏?!白撸埬愫绕?!”張揚很熱情?!安涣耍?/p>
”程野拿起地上的書包,動作利落地甩上肩膀,“還有事。”“???又打工???
”張揚的語氣里帶著點惋惜和不理解,“我說你也太拼了吧?學習打球都這么猛,
還打幾份工?身體吃得消嗎?”“沒事?!背桃暗幕卮鹨琅f簡短,避開了張揚關切的目光。
他對著蘇晚微微頷首,算是告別,然后轉身,快步離開了喧鬧的球場。
背影在夕陽拉長的金色光影和漫天飛舞的銀杏葉中,顯得格外清冷孤寂。蘇晚站在原地,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鋪滿金黃落葉的小路盡頭。張揚那句“身體吃得消嗎?”像一顆小石子,
投入她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湖,漾開了一圈圈帶著莫名憂慮的漣漪。
3 藥片與暴雨的夜深秋的風帶著凜冽的寒意,卷起地上的銀杏葉,打著旋兒。
蘇晚緊了緊圍巾,抱著幾本厚厚的參考書走出圖書館。天色已近墨藍,
校園里的路燈次第亮起,在濕冷的空氣中暈開一團團昏黃的光暈。她拐過教學樓,
腳步不自覺地放慢,目光習慣性地投向通往學校后門的那條僻靜小路。
程野的身影幾乎每天這個時間都會出現(xiàn)在那里,步履匆匆,趕著去某個地方打工。
今天也不例外。他背著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書包,單薄的身影在路燈下被拉得很長。
寒風灌進他敞開的校服外套,勾勒出瘦削的肩背線條。蘇晚隔著一段距離,默默地跟在后面。
這似乎成了她最近的一個習慣,一種無言的關注。突然,前面的程野停下了腳步。
他靠在一棵粗大的銀杏樹干上,微微彎下了腰,一只手用力地按住了上腹的位置,
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著?;椟S的燈光落在他低垂的頭上,看不清表情,
但那緊繃的姿態(tài)透出一種極力忍耐的痛苦。蘇晚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她下意識地往前快走了幾步,想靠近,又猛地停住。她怕自己的關心會成為一種冒犯。
就在這時,程野似乎緩過了一口氣。他迅速直起身,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確認周圍沒人注意。
然后,他從校服內(nèi)側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白色藥瓶,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他擰開瓶蓋,
倒出兩粒藥片,沒有用水,直接仰頭干咽了下去。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做完這一切,
他迅速將藥瓶塞回口袋深處,仿佛那是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他深吸了一口氣,挺直脊背,
再次邁開腳步,消失在路的拐角,步伐比剛才更快,帶著一種逃離般的急促。蘇晚站在原地,
手腳冰涼。路燈的光暈在她眼中變得模糊。那個小小的白色藥瓶,像一根冰冷的針,
扎進了她的心里。她想起籃球場上張揚的疑問:“身體吃得消嗎?
” 想起他偶爾在課堂上不易察覺的疲憊,想起他過分蒼白的臉色……原來,
那耀眼的光芒背后,真的藏著不為人知的沉重。自那天起,
蘇晚的視線便無法從程野身上移開。她小心翼翼地觀察,帶著一種隱秘的心疼。
桌子上休息的時間變長了;發(fā)現(xiàn)他午餐常常只吃一個最便宜的素包子;發(fā)現(xiàn)他按在上腹的手,
動作越來越頻繁……而關于程野的流言,也在悄然改變方向。
曾經(jīng)圍繞著他“貧窮優(yōu)等生”的議論,漸漸被另一個更引人注目的話題取代。高二的?;?,
林薇,開始高調地出現(xiàn)在程野周圍。林薇漂亮、自信,家境優(yōu)渥,是學校各種活動的焦點。
她會在籃球賽后,當著所有人的面,
把一瓶昂貴的運動飲料塞進程野懷里;會在食堂“偶遇”,
端著豐盛的餐盤坐到他對面;會在走廊上攔住他,笑語盈盈地說著什么。
同學們都在竊竊私語,猜測著“冰山校草”何時會被“校花”的熱情融化。
甚至有人開始打賭。蘇晚遠遠地看著。她看到程野面對林薇時,依舊是那副疏離冷淡的樣子,
禮貌但明確地保持著距離。他會把飲料推回去,會低頭吃飯避開交談,
會簡短地回應幾句就匆匆離開。他的眼神里,沒有其他男生面對林薇時的受寵若驚或愛慕,
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流言并不在意當事人的態(tài)度。很快,
“校花倒追程野”的消息像長了翅膀,傳遍了整個年級。各種版本的故事被編排出來,
添油加醋。蘇晚走在校園里,總能聽到興奮的議論聲?!奥犝f了嗎?
林薇昨晚在程野打工的便利店等了他好久!”“程野真是好命啊,被校花這么追!
”“我看他裝什么清高?欲擒故縱吧?”“就是,林薇哪點配不上他?
”這些聲音像細密的針,扎在蘇晚心上,泛起一陣陣酸澀的疼。她為程野感到不平,
也為那個被他藏起來的白色藥瓶感到揪心。他明明承受著那么多,
卻還要被卷入這種無聊的漩渦。一個周五的晚上,醞釀了整天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窗戶上,發(fā)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噼啪聲??耧L呼嘯著卷過樓宇,
像野獸在嘶吼。蘇晚坐在書桌前,被窗外的動靜攪得心神不寧。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
瞬間照亮了房間,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她起身走到窗邊,
想拉上窗簾隔絕這駭人的景象。就在閃電亮起的剎那,
她的目光無意中掃向樓下——昏黃的路燈光暈被密集的雨簾切割得支離破碎。
在那片模糊的光影里,一個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暴雨中。沒有打傘。
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單薄的校服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少年過分清瘦的輪廓。他低著頭,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忘在雨中的石像。是程野!
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用力抹去窗上的水汽,死死盯著樓下那個身影。是他!真的是他!他在做什么?他瘋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蘇晚。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轉身就沖出了房間,連拖鞋都顧不上換,
光著腳跑下樓梯,猛地拉開家門。冰冷的狂風裹挾著暴雨瞬間撲了她滿臉,讓她幾乎窒息。
她瞇著眼,頂著幾乎能把她掀翻的風雨,踉蹌著沖到那個身影面前。“程野!
”蘇晚的聲音在狂風中破碎變形,帶著哭腔,“你干什么?!這么大的雨!快進去!
” 她伸手想拉他,指尖觸到他濕透冰涼的衣袖,冷意直透骨髓。程野緩緩抬起頭。
雨水順著他烏黑的發(fā)梢、英挺的鼻梁、瘦削的下頜線瘋狂流淌。他的臉色在路燈下白得像紙,
嘴唇凍得發(fā)紫。但那雙眼睛,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睛,此刻在暴雨的沖刷下,
卻亮得驚人。仿佛所有的水光都匯聚到了眼底,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熾熱光芒。他看著她,
任由雨水沖刷,聲音穿過狂暴的雨幕,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清晰地落入蘇晚耳中:“蘇晚,你信我嗎?”4 消失的雨滴程野消失了。
像一滴落入盛夏柏油路的雨水,在炙熱的陽光下,無聲無息地蒸發(fā)殆盡,
沒留下任何可供追尋的水痕。那個暴雨肆虐后的清晨,
蘇晚頂著紅腫的眼睛和一夜未眠的疲憊回到學校。空氣里彌漫著暴雨洗刷后的潮濕泥土氣息,
陽光刺眼,校園里被狂風吹折的銀杏樹枝杈狼藉地散落在地,金黃與翠綠的葉片被泥水浸透,
粘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失去了往日飄落的輕盈美感。蘇晚的心像被那些沉重的葉子壓著,
沉甸甸地透不過氣。她迫不及待地走向高二(三)班的教室。心跳得又急又亂,
混合著昨夜他熾熱眼神帶來的悸動和對他身體深深的憂慮。她需要一個解釋,一個答案,
哪怕只是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坐在那里。然而,程野的座位是空的。
那個靠窗、光線最好的位置,桌面干干凈凈,沒有堆疊的書本,沒有常用的筆袋,
仿佛從未有人使用過。陽光透過窗外的銀杏枝葉,在他空蕩蕩的桌椅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
刺得蘇晚眼睛生疼?!俺桃澳??”她抓住一個正要進教室的男生,
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男生愣了一下,隨即搖頭:“不知道啊,今天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