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的青石板路被日頭曬得發(fā)燙，金熙支著的“代寫書信”攤子前，竹簾投下的陰影里落著幾粒瓜子殼。
他剛給個老婦人寫完家書，指尖捏著那枚沉甸甸的銅錢，聽得旁邊賣香囊的大娘正吆喝。
“江南新樣式嘞！金家鋪子剛出的花型，雙面繡的喜鵲登枝——”
“少爺，這日頭快把人烤化了。”
財寶拎著個食盒湊過來，里頭冰鎮(zhèn)的酸梅湯還冒著白氣。
“要不咱回吧？管家燉了冰糖雪梨，說給您潤嗓子?！?/p>
金熙沒接湯碗，眼睛往街對面瞟了瞟。
三個衣著鮮亮的姑娘正圍著香囊攤子，被擠在最外側的那個，青綠色裙衫的袖口繡著纏枝紋——是盛墨蘭。
他嘴角勾了勾，用折扇擋住半張臉：“急什么，好戲剛開場。”
盛墨蘭正拿著個繡喜鵲的荷包，指尖輕撫過細密的針腳，眼里剛漾起點笑意，就被旁邊的盛如蘭扯了扯。
“四姐姐倒是識貨?！?/p>
盛如蘭的聲音尖得像挑菜的竹篾，“只是這喜鵲站在枝頭上，眼巴巴地瞅著天，倒像是不知道自己該落在哪根枝椏上——可不是急得慌？”
周圍幾個挑貨的婦人都停下了手，眼神在盛墨蘭身上打了個轉。
盛墨蘭捏著荷包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五妹妹說笑了，不過是個討喜的紋樣?！?/p>
“我可沒說笑。”
盛如蘭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低了些，卻足夠周圍人聽見。
“總盯著不屬于自己的高枝，也不怕摔下來——畢竟，不是什么身份都能攀的?！?/p>
賣香囊的大娘臉都白了，正想打圓場，就見盛明蘭輕輕拉了拉盛如蘭的衣袖，柔聲勸道。
“五姐姐，當著外人的面，仔細讓人笑話咱們盛家不和睦?！?/p>
她轉頭對盛墨蘭福了福身，眼里的笑意純得像水。
“四姐姐別往心里去，五姐姐就是心直口快，她是覺得這喜鵲繡得太急了，怕不合姐姐的性子?！?/p>
這話聽著是勸和，卻句句都在說盛墨蘭“性子急”、“攀高枝”。
盛墨蘭的臉霎時漲得通紅，又慢慢褪成蒼白，嘴唇抿得緊緊的，像是在咬著牙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金熙端著酸梅湯的手頓在半空。
這就是她拼命想抓住梁晗的緣故？嫡出的妹妹一句話，就能把她的體面碾在地上踩。
他忽然想起她在酒樓里說的那句“忍忍就過去了”，原來這“忍”字背后，是這樣密密麻麻的刺。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盛墨蘭的聲音發(fā)顫，卻還是梗著脖子沒退。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盛如蘭被她一激，抬手就要打過去，“一個庶女，也敢跟我頂嘴——”
“住手！”
盛長柏不知何時站在后面，臉色鐵青。
他攥住盛如蘭的手腕，瞪了她一眼，才轉向盛墨蘭，語氣緩和了些。
“墨蘭，你五妹妹年紀小不懂事，你別跟她計較?！?/p>
剛趕過來的盛長楓也跟著打圓場：“是啊墨蘭，都是一家人，哪能真生氣？”
一家人？盛墨蘭看著盛長柏維護妹妹的樣子，聽著親哥哥輕描淡寫的和解，只覺得喉嚨里堵得發(fā)慌。
她下意識地抬眼，卻正對上街角那雙眼睛——石青色長衫，半遮著臉的折扇，是那個在破廟外救過她的男人！
他居然在這里！他是不是從頭看到尾了？是不是也在笑話她這個上不得臺面的庶女？
羞辱像潮水般漫上來，盛墨蘭再也撐不住，手里的荷包“啪”地掉在地上，轉身就往巷口跑，裙角掃過石板路，帶起一陣風。
“四姐姐！”盛明蘭在后面喊，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
盛如蘭撇撇嘴：“跑什么？我說錯了不成？”
盛長柏皺眉訓斥：“還說！回去看母親怎么罰你！”
金熙看著盛墨蘭倉皇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折扇上的竹紋。
剛才她眼里的倔強，像極了破廟里那株從石縫里鉆出來的草，可此刻被碾碎在地，竟連掙扎的力氣都顯得那么單薄。
“少爺，咱回吧?！必攲氁娝胩鞗]動，小聲提醒。
金熙點點頭，收拾攤子時，瞥見地上那只繡喜鵲的荷包。
他彎腰撿起來，指尖觸到冰涼的絲線——針腳果然細密，只是那喜鵲的眼睛繡得太急，透著股不顧一切的執(zhí)拗。
傍晚的書房里，金熙把荷包放在桌上。
管家剛送來財寶查來的消息，說盛墨蘭回府后就病了，請了大夫來看。
“倒是個硬氣的?！?/p>
他拿起荷包對著光看，絲線在夕陽下泛著微光。
被那樣羞辱，沒哭鬧沒抱怨，只是自己憋著，倒比他想的更能忍。
他想起她在巷子里遞銀子時警惕的眼，想起她在酒樓里說“忍忍就過去了”時的澀，想起她剛才轉身跑走時發(fā)紅的耳根。
這姑娘像顆裹著硬殼的果子，殼子上全是尖刺，里頭卻藏著點不肯爛的酸。
“財寶，”金熙把荷包丟進抽屜，“再去看看，盛四小姐病得重不重?！?/p>
財寶應聲而去。
金熙走到窗邊，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
這汴京城的風，刮得比他想的更烈。
他倒要看看，那枚被踩在地上的喜鵲荷包，還能不能重新被人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