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彌漫著熟悉的香氣,是燉了足有兩個小時的蓮藕排骨湯。蒸汽白蒙蒙地撲在陳伯的老花鏡片上,凝成細密的水珠,模糊了眼前灶臺上氤氳的熱氣。他微微佝僂著背,布滿老年斑的手握著長柄湯勺,在那口用了大半輩子的砂鍋里緩緩攪動,一圈,又一圈。骨頭燉得酥爛,蓮藕粉糯,湯色清亮,是他妻子阿梅最喜歡的火候,也是她留下的那張泛黃菜譜上,一筆一劃寫得清清楚楚的要求。
五年了。阿梅離開后,這張被透明膠帶反復粘貼加固、邊緣早已磨損起毛的菜譜,就成了廚房里唯一的圣旨。陳伯每天下午雷打不動地開始準備,擇菜、洗切、調(diào)味,一絲不茍地遵循著上面娟秀的字跡。他總覺得,只要爐火還燃著,這間小小的廚房里就還留著一點阿梅的溫度,留著她絮絮叨叨的叮囑聲,還有那碗湯端上桌時,她眉眼彎彎的笑意。
“滋啦——”
幾滴滾燙的油星猛地從鍋里爆開,濺到陳伯枯瘦的手背上,留下一點微紅的印記。他手一抖,勺子碰在砂鍋壁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陳伯像是被驚醒般,遲鈍地低頭看了看手背,又茫然地抬眼望向廚房空蕩蕩的另一頭——那張鋪著淡藍色格子桌布的餐桌旁,只有一把椅子被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推了進去,另一把則孤零零地拉出來一點,上面空無一物。
他習慣性地做了兩人份的量。蓮藕堆得滿出鍋沿,排骨多得幾乎看不見湯水。
窗外傳來鄰居李嬸的大嗓門,穿透薄薄的墻壁,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嘆息:“……老陳頭又在鼓搗他那鍋湯了,唉,你說這都多久了,頓頓做兩人份,對著空椅子說話……這不是魔怔了是什么?可憐吶……”聲音漸漸低下去,被風吹散,但那份“可憐”和“魔怔”的標簽,卻像油星一樣,燙在了陳伯心上,留下看不見卻揮之不去的滯悶感。
他沉默地關(guān)了火。灶上的余溫烘烤著空氣,廚房里只剩下蒸汽頂開鍋蓋的細微“噗噗”聲,和他自己沉重而緩慢的呼吸。他摘下眼鏡,用袖口胡亂擦了擦鏡片上的水汽,視線下意識地飄向冰箱門。
那塊紅色的小冰箱貼,是個咧著嘴的滑稽廚師形象,是阿梅當年在菜市場地攤上淘來的便宜貨,她喜歡得很。上面壓著一張小小的便簽條,紙頁早已泛舊卷邊,上面是阿梅清秀的字跡:“記得喝湯”。這四個字,看了五年,早已刻進了陳伯的眼底心間,成了他每日儀式的一部分,一個不容置疑的命令,一個無聲的陪伴。
他走過去,習慣性地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張便簽條。指尖傳來紙張?zhí)赜械奈⒉谟|感??山裉?,也許是李嬸的話刺了他一下,也許是剛剛油星濺起時那瞬間的惶惑,他停住了。目光落在那塊小小的紅色冰箱貼本身,落在那“記得喝湯”紙條遮蓋住的、緊貼著冰箱門體的區(qū)域。
那里似乎……顏色有點不一樣?被紙條覆蓋的邊緣處,冰箱門的白色漆面顯得格外干凈、嶄新,與周圍落了些許油煙的微黃區(qū)域形成了一道若有似無的界限。像是有什么東西,一直嚴嚴實實地貼在那里,隔絕了時光的塵埃。
一個極其荒謬又無法抗拒的念頭,毫無預兆地攫住了他。
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陳伯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神明的遲疑,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塊小小的紅色廚師冰箱貼的邊緣。塑料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他屏住了呼吸,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轟響。
磁貼被輕輕揭開了。
它原本吸附的位置,在“記得喝湯”的紙條下方,赫然露出了另一張紙條的一角。同樣是那種便簽紙,同樣的泛黃卷邊,仿佛已經(jīng)在那里等待了無數(shù)個日夜。
陳伯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了。他像觸碰易碎的珍寶,極其緩慢地,將上面那張“記得喝湯”的紙條也揭了下來。灰塵的微粒在透過窗戶的光線里無聲地飛舞。
第二張紙條,完整地呈現(xiàn)在眼前。
字跡依舊是阿梅的,帶著她特有的、微微右傾的筆鋒。然而,那墨色似乎比第一張更淡一些,筆畫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像跋涉過太遠的路程才抵達紙面。
“別再做兩人份啦,傻老頭?!?/p>
簡簡單單九個字,像九根冰冷的針,瞬間扎穿了陳伯凝固的時光壁壘。每一個字都認得,組合在一起,卻帶著排山倒海的力量,將他死死釘在原地。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四肢百骸一片冰涼。廚房里燉湯的香氣依舊溫暖,可他卻感覺如墜冰窟,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激得他渾身不受控制地戰(zhàn)栗起來。
“傻老頭……”他嘴唇無聲地翕動,念出那三個字,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一陣干澀的劇痛。原來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這五年固執(zhí)而徒勞的堅持!她就在這里,在這張小小的紙條后面,靜靜地看著他,心疼著他,又無奈地嘆息著。這張紙條是什么時候貼上去的?是她病重時,撐著最后一點力氣瞞著他貼的嗎?她看著他每天對著空椅子吃飯時,心里該有多痛?
巨大的悲慟和一種被戳穿心事般的狼狽感席卷而來,沖垮了他強撐五年的堤壩。陳伯猛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踉蹌著撲向那張被油漬浸染、邊緣磨損不堪的菜譜。它靜靜地躺在灶臺邊沿,像一本塵封的日記。他一把抓過來,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紙張在他手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嘩啦——嘩啦——
他發(fā)瘋似的翻動著,動作粗暴而急切,全然不顧那些脆弱的紙張是否會在他手中碎裂。排骨湯的配料說明、清蒸魚的注意事項、炒青菜的火候要點……一頁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跡在眼前飛速掠過,帶著阿梅的氣息撲面而來,卻都不是他此刻瘋狂想要尋找的答案。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粗暴地用袖子抹掉,繼續(xù)翻。
指尖劃過最后一頁記載著“栗子燜雞”做法的地方——那是阿梅最后添上去的一道新菜。下一頁!下一頁應該還有!他近乎偏執(zhí)地相信,既然那張紙條在,既然她早已洞悉一切,那么這本她視若珍寶、傾注了半生心血的菜譜里,一定還藏著更多的話!更多她來不及、或者不忍心當面說給他聽的話!
指尖觸到了菜譜硬質(zhì)的封底內(nèi)頁。沒有下一頁了。
就在他絕望地以為這就是終點時,目光猛地釘在了封底內(nèi)側(cè)那光滑的硬紙板上。
那里,有字。
不再是菜譜正文里那種整齊娟秀的字體。這些字歪斜得厲害,筆畫虛浮顫抖,深淺不一,像是用盡了全身最后一點力氣,在顛簸中艱難刻下的印記。墨水甚至有幾處因筆尖停頓太久而暈染開小小的墨團,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衰弱和掙扎。
陳伯的呼吸徹底停滯了。他死死地瞪著那幾行字,眼球因為用力而布滿血絲。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廚房里燉湯的“噗噗”聲消失了,窗外鄰居的閑談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他擂鼓般的心跳和那幾行歪斜的字,帶著冰冷而決絕的力量,狠狠撞入他的眼底:
“湯在冰箱,熱一熱就好……”
“對不起,留你一個人。”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腦海里炸開。陳伯整個人劇烈地晃了一下,腳下不穩(wěn),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冰箱門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佝僂的身體順著冰箱門緩緩往下滑,像一座被抽空了所有基石的高塔,轟然傾塌。
他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后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冰箱。那本攤開的菜譜,就摔落在他的腿邊,封底內(nèi)側(cè)那幾行歪斜的字,像烙鐵一樣灼燒著他的眼睛。
“湯在冰箱,熱一熱就好……” 她在交代最后的后事。像無數(shù)次他晚歸時,她留在桌上的叮囑一樣平常??蛇@平常里,是預知死亡迫近的冷靜,是對他獨留世間的不放心。
“對不起,留你一個人。” 這六個字,是砸碎他所有偽裝的巨錘。原來她離開時,最大的痛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把他孤零零拋在這個沒有她的世界上。這聲“對不起”,耗盡了她最后的心力,也徹底擊潰了他五年來筑起的、名為“如?!钡纳潮?。她一直在內(nèi)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為拋下他而道歉!
巨大的悲傷如同深海冰冷的巨浪,瞬間將他滅頂。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嘶啞破碎的抽氣聲,卻怎么也哭不出來。那是一種被徹底掏空、連眼淚都干涸了的絕望。他像擱淺在岸邊的魚,徒勞地張著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撕裂般的劇痛。手指痙攣地摳著冰冷的地磚,指甲縫里瞬間嵌滿了污垢。
他下意識地、徒勞地伸出顫抖的手,想去抓住什么,想去抹掉那頁紙上令人心碎的字跡,想去阻止那已經(jīng)發(fā)生、并且持續(xù)了五年的離別。指尖在空中虛抓了幾下,最終無力地垂下,落在攤開的菜譜上,蓋住了那行“對不起,留你一個人”。
就在這時,廚房里一直存在的某種恒定不變的背景音——冰箱壓縮機運行時發(fā)出的、低沉而持續(xù)的嗡嗡聲——毫無征兆地鉆進了他的耳朵。
那聲音,平日里如同空氣般被忽略,此刻卻異常清晰、異常巨大地籠罩下來。它不再是單調(diào)的機器噪音。在陳伯被悲傷徹底撕碎的聽覺里,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這嗡嗡聲忽然間被賦予了奇異的生命。
它變得緩慢,悠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的韻律。
像一聲悠長的、飽含著無盡疲憊、無盡憐惜、無盡不舍的嘆息。
像阿梅的嘆息。
陳伯猛地抬起頭,渾濁的淚眼死死盯住面前這臺發(fā)出“嘆息”的冰冷機器。不銹鋼門上映出他扭曲、蒼老、淚流滿面的倒影,模糊不清,像一個絕望的鬼魂。那嗡嗡聲,那悠長的嘆息,固執(zhí)地、溫柔地包裹著他。
他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了幾次,仿佛在回應那聲來自機器的、虛幻的嘆息。
“……好。”
一個極其輕微、沙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的單音,終于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飄散在彌漫著蓮藕排骨湯香氣的冰冷空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