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燈光蒼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像一層無形的膜，包裹著令人窒息的焦慮。
姜雨晴攙扶著程修遠，他的手臂冰冷而沉重地壓在她的肩上，大半個人的重量依靠著她。他的眼神是空的，瞳孔里沒有焦距，只是茫然地跟著她的腳步移動，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急診室的醫(yī)生看著聽力檢測報告，眉頭越鎖越緊。
“右耳平均聽力損失超過90分貝，左耳也在快速下降，目前損失接近70分貝。突發(fā)性耳聾。住院吧，立刻進行激素沖擊治療，配合擴血管和神經營養(yǎng)藥物。這是急診處理單，先去繳費?！贬t(yī)生的語速很快，語氣帶著見慣不驚的冷靜，卻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姜雨晴的心上。
90分貝？70分貝？她對這些數(shù)字沒有具體概念，但醫(yī)生凝重的表情和“突發(fā)性耳聾”這四個字已經足夠恐怖。
程修遠坐在旁邊的塑料椅上，低著頭，雙手緊緊攥成拳，放在膝蓋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可能根本聽不清醫(yī)生在說什么，只是從對方嚴肅的表情和姜雨晴瞬間蒼白的臉上讀出了結果的殘酷。
“醫(yī)生，治愈的幾率……有多大？”姜雨晴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顫。
“不好說。發(fā)病急，程度重。積極治療，一部分人能恢復部分聽力，但完全恢復到從前基本不可能。也有人……效果不佳?！贬t(yī)生推了推眼鏡，“先治療再說，時間很關鍵?？烊マk手續(xù)吧。”
姜雨晴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拿過單據(jù)，對程修遠說：“你在這里等我，千萬別動，我馬上回來?！?/p>
程修遠沒有反應，依舊低著頭，像是封閉在了自己的無聲煉獄里。
繳費、取藥、聯(lián)系住院部……姜雨晴像上了發(fā)條一樣奔跑著，大腦高速運轉，處理著一個個繁瑣的手續(xù)。她甚至抽空給小林打了個電話，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情況，讓她穩(wěn)住工作室，并通知程修遠的家人——她從他之前的零星提及中，知道他有一個關系還不錯的姐姐在外地。
做完這一切，她回到急診室，程修遠還保持著她離開時的姿勢，一動不動。護士正在給他做輸液前的準備，他似乎毫無所覺。
“程修遠，”姜雨晴蹲到他面前，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盡量放慢語速，讓他能看清她的唇形，“我們上去病房，好不好？”
他緩緩抬起頭，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灰敗。他看了她很久，像是費了很大力氣才理解她的意思，然后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單人病房里，各種藥物通過靜脈滴注進入程修遠的身體。他閉著眼睛，眉頭緊鎖，不知道是因為藥物的副作用，還是因為夢魘的糾纏。窗外的天色漸漸暗沉下來，城市華燈初上，霓虹燈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姜雨晴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幾個小時前，這個男人還站在行業(yè)的頂端，掌控著最精妙的聲音，挑剔著最細微的音準。而現(xiàn)在，他躺在這里，墜入一個聲音不斷消失、逐漸被寂靜吞噬的深淵。
她的目光描摹過他挺拔的鼻梁，緊抿的薄唇，線條清晰的下頜……最后落在他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正在輸液的手上。她的手輕輕覆了上去，感受著他皮膚的溫度和底下血管微弱的跳動。
這是真實的，不是噩夢。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不是為了自己那點未果的心動，而是為他所遭受的這場無妄之災。才華、驕傲、事業(yè)、未來……都可能被這突如其來的疾病殘忍剝奪。
一滴溫熱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夜深了。護士進來換過藥，輕聲囑咐了幾句。姜雨晴只是點頭。程修遠睡得并不安穩(wěn)，偶爾會發(fā)出模糊的囈語，或者不安地轉動頭部。
她一夜未眠。耳朵高度警覺地捕捉著病房里的一切聲音——輸液管的滴答聲、程修遠的呼吸聲、走廊外偶爾的腳步聲……這些他可能已經聽不到或者聽不清的聲音，此刻對她來說，變得無比珍貴和清晰。
她知道自己不該留下。于情于理，她都只是一個“前合作者”。他的工作室、他的合伙人莫凌雪、他的家人……都會來處理后續(xù)。
但她挪不動腳步。
一種比理性更強大的力量把她釘在了這把椅子上。她無法想象，當他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深夜或明天清晨醒來，面對一個更加沉默的世界時，身邊空無一人該有多絕望。
天快亮時，程修遠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先是茫然地停留在天花板上，然后緩緩轉向窗外微亮的天光，最后，落在了床邊的姜雨晴身上。
他的瞳孔聚焦，似乎辨認了她一會兒，然后，那灰敗的眼底迅速涌起更深的痛苦和……難堪。他試圖動一下，卻牽扯到了輸液管。
姜雨晴立刻按住他的手臂：“別動?！?/p>
她看到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嘴唇上，努力地“聽”。
她深吸一口氣，湊近一些，確保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口型，然后用極其緩慢、一字一頓的速度說：“醫(yī)生說，是突發(fā)性耳聾?，F(xiàn)在在做治療。需要時間。”
程修遠的眼睛死死盯著她的嘴唇，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他的神經上。他閉上眼，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再睜開時，眼底是一片近乎崩潰的死寂。他猛地別開頭，不再看她，抗拒著這個世界，也抗拒著這個帶來壞消息的人。
絕望的氣氛幾乎將空氣都凝固了。
姜雨晴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她沒有退縮，反而伸出手，堅定卻溫柔地捧住他的臉，強迫他轉過來，看著自己。
程修遠掙扎了一下，但虛弱的身體讓他無法掙脫。他憤怒地、絕望地瞪著她。
姜雨晴毫不回避地迎著他的目光，眼睛里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她再次緩慢地、清晰地、用盡所有力量地對他“說”，每一個口型都無比認真：
“別、怕?！?/p>
“我、在、這、里?！?/p>
她松開捧著他臉的手，然后指向自己的耳朵，再指指他，最后用力地點點頭。
“我、幫、你、聽。”
程修遠愣住了，所有的掙扎和憤怒都凝固在那張蒼白的臉上。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看著那雙清澈卻無比堅定的琥珀色眼睛，看著那重復著“我?guī)湍懵牎钡淖齑健?/p>
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從他眼角滑落，迅速沒入鬢角。
他沒有再別開臉，只是那樣看著她，仿佛她是無邊黑暗的海面上，唯一那根漂浮的浮木。他顫抖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沒有輸液的那只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碰觸到姜雨晴放在床邊的手背，像確認一個易碎的幻影。
然后，他的手指收攏，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窗外的天光徹底亮了起來，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溫暖的光斑。
寂靜的病房里，聽不到任何安慰的話語。
但有些東西，已經在無聲中，徹底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