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縮在柱子后面,指甲掐進手心。前面假山石后面,貴妃娘娘的裙角一閃,
接著是低低的說話聲,男人的聲音。要命。這地方是我能找到最僻靜的角落,
只想躲開那些貴人,安安靜靜混到二十五歲放出去。怎么就撞上這事兒?完犢子。
腳步聲過來了,很輕,但踩在我心尖上。我恨不得把自己揉進柱子的陰影里。
那男人身影模糊,很快消失在另一邊。貴妃沒走。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掃過這片空地,像冰冷的蛇信子。“誰在那兒?”聲音不高,
帶著點慵懶的調(diào)子,可里面的冷意讓我后背的汗毛全豎起來了。我死死咬著舌頭,不敢動,
不敢喘氣。心跳得咚咚響,自己都能聽見。柱子冰涼的木頭硌著我的背。佛祖保佑,
菩薩保佑,土地公公也保佑,讓她以為聽錯了,讓她趕緊走。“出來?!蹦锹曇艚诵?,
帶著不耐煩。躲不過去了。我吸了口氣,盡量縮著肩膀,低著頭,小步挪了出去。
膝蓋有點軟。撲通一聲,我跪在鋪著細碎石子的甬道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
“奴婢……奴婢黎穗禾,驚擾娘娘,奴婢該死!”聲音抖得不像話??諝獍察o得可怕。
我只能看到貴妃娘娘綴著珍珠的繡花鞋尖。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走了,頭頂才傳來聲音。
“黎穗禾?”她慢悠悠地念著我的名字,“哪個宮當差的?躲這兒做什么?”“回娘娘,
奴婢是……是掖庭局負責漿洗的粗使宮女?!蔽冶M量把聲音壓得又低又平,毫無特色,
“奴婢……奴婢肚子實在疼得厲害,一時找不到更近的凈房,看這里僻靜……求娘娘饒命!
奴婢真的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我重重磕了個頭?!芭叮俊彼惨敉系煤荛L,
帶著一絲玩味,“掖庭局的?抬起頭來?!蔽衣鹨稽c,下巴還收著,
眼睛死死盯著地面。不敢看她?!皣K,”她似乎有點失望,
“這張臉……倒真是扔人堆里就找不著?!蔽倚睦锎蟠笏闪丝跉?。對,就是這樣,
我長得普通,扔人堆里就沒了,您快忘了我吧?!澳阏f你肚子疼?
”她聲音里的冷意似乎淡了點?!笆恰牵鄣脜柡?,怕污了貴地,
才……”我聲音越來越小,帶著點難堪的哭腔。這倒不是裝的,是真嚇的。“行了,
”她似乎覺得有點晦氣,“趕緊滾去茅廁。以后眼睛放亮點,這宮里,不該看的東西看了,
會瞎的。懂嗎?”“懂!奴婢懂!謝娘娘開恩!”我又重重磕了個頭,爬起來,弓著腰,
小碎步飛快地跑了。直到拐過兩個彎,確認徹底看不見那地方了,
我才靠著冰冷的宮墻滑坐下去,渾身像被抽了骨頭,冷汗把里衣都浸透了。好險。
差點開局就領盒飯。我叫黎穗禾,穿進這本叫《鳳唳九天》的宮斗文里已經(jīng)三個月了。
不是女主,不是惡毒女配,連個有名有姓的反派都算不上。原書里對我這個角色的描寫,
只有一句:“掖庭局一個不起眼的粗使宮女,在后期某次宮亂中被誤殺”。
目標異常明確:茍。茍到二十五歲,朝廷按例放年長宮人出宮。茍到情節(jié)結(jié)束,
遠離所有風暴中心。做個透明人,活到最后。掖庭局挺好,都是底層宮女太監(jiān),
干的都是洗衣灑掃的粗活。沒人注意,也惹不上是非。我每天卯時起,亥時歇,
把自己累得像頭驢,就為了沾枕頭就著,沒心思想別的。跟同屋的幾個宮女也保持距離,
她們聊哪個侍衛(wèi)俊俏,哪個主子大方,我就低頭使勁搓衣服,嗯嗯啊啊地應付。時間久了,
她們當我木訥寡言,也就不怎么搭理我了。這正合我意。只是偶爾,夜深人靜,
躺在硬邦邦的炕上,聽著旁邊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會想起穿來前那個燈火通明的世界。
想老媽的紅燒肉,想樓下奶茶店的楊枝甘露。想得狠了,就偷偷抹把眼淚,
然后更堅定了要活著出去的念頭。外面天大地大,出去就有盼頭。躲過貴妃那劫后,
我更加謹慎。走路永遠低著頭,貼著墻根。當差時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
貴妃娘娘似乎真把我忘了,再沒找過我麻煩。宮里永遠不缺新鮮事,
昨天麗嬪和淑妃在御花園為了爭一盆墨菊差點打起來,今天皇上又夸了哪個新入宮的美人,
誰還記得一個差點在假山后拉肚子的粗使宮女?日子像掖庭局門前那條漂著皂角沫的污水溝,
緩慢、渾濁,但平靜地流淌著。我數(shù)著日子過,離二十五歲又近了一天。直到那個下午。
我被臨時派去御花園西南角那片荒廢的花圃除草。那地方偏,
據(jù)說以前死過幾個不得寵的妃嬪,陰氣重,平時鬼都不去。管事姑姑大概覺得我老實又晦氣,
適合干這活兒。我正埋頭跟一堆半人高的野草較勁,汗流浹背。突然,
一陣壓抑的爭吵聲順風飄了過來。又是假山石后面。我這什么體質(zhì)?專撞貴人密談?
“……兄長糊涂!那筆軍餉也敢動?父親在朝中已如履薄冰……”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焦急,憤怒?!白】冢 绷硪粋€聲音響起,威嚴,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這聲音……我好像在哪聽過?對了!上次假山后面那個男人!貴妃私會的那個!
我頭皮瞬間炸開。軍餉?這可比私情要命一百倍!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往后爬,
想躲進更深的草叢里。太急了,腳下被草根一絆,整個人往前撲倒,
手肘重重磕在一塊石頭上?!八弧眲⊥醋屛覜]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罢l?!
”假山后瞬間死寂,緊接著是厲聲喝問,腳步聲急速朝這邊沖來。完了。這次真完了。
上次還能裝拉肚子,這次偷聽軍國大事?十條命都不夠砍的。我趴在地上,絕望地閉上眼,
等著被揪出去。預想中的粗暴拉扯沒來。那腳步聲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猛地停住了。
一片死寂。我抖得厲害,悄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一雙玄色繡金線蟠龍紋的靴子,
停在我眼前不到三尺的地方。明黃色袍角的下擺,用金線繡著繁復的云海紋。龍紋?
我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不是貴妃的情夫……是……是……我僵硬地,一點點抬起視線。
明黃的常服,玉帶束腰。一張年輕的臉,輪廓分明,劍眉斜飛入鬢,本該是俊朗的,
此刻卻覆著一層寒冰。那雙眼睛,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里面沒有絲毫溫度,只有純粹的、審視死物般的冷冽。皇帝!蕭承稷!
我最后的念頭是:吾命休矣。然后眼前一黑,徹底嚇暈了過去。再次醒來,
是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不是掖庭局的大通鋪。身下是硬板床,但鋪著還算干凈的粗布單子。
空氣里有淡淡的藥味。一個面生的老太監(jiān)坐在床邊凳子上,看我睜開眼,扯了扯嘴角,
那表情算不上笑:“醒了?”我猛地坐起來,牽動了手肘的傷,疼得齜牙咧嘴。環(huán)顧四周,
心沉到谷底。這地方,像……傳說中的慎刑司?“公公……奴婢……”我嗓子干得冒煙,
聲音嘶啞?!皠e怕,”老太監(jiān)聲音平板無波,“這兒是西六所后頭的空屋子。你暈在御花園,
磕破了手肘,給你上了點藥?!辈皇巧餍趟??我稍微喘了口氣,但心還是懸著?;实勰??
他看見我了!他肯定看見我了!“公公,奴婢……奴婢怎么會在這兒?”我裝傻。
老太監(jiān)渾濁的眼睛盯著我:“這話該咱家問你。你一個掖庭局的粗使宮女,
跑到御花園最荒僻的角落做什么?還暈在那兒?”“奴婢……奴婢是奉管事姑姑的命,
去……去清理那片荒廢花圃的雜草?!蔽壹泵忉?,聲音帶著哭腔,“奴婢干活笨,
草長得深,不小心絆倒了,磕到石頭……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絆倒?
”老太監(jiān)眼神像鉤子,“沒聽見別的?沒看見別的?”來了!我心臟狂跳,
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腦子里飛快轉(zhuǎn)著。說聽見了?必死無疑。說沒聽見?
皇帝親眼看見我趴在那兒,離假山那么近,騙鬼呢?電光火石間,我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我猛地抬起頭,臉上擠出茫然和一絲……委屈?“聽見?”我努力讓眼神顯得空洞又困惑,
“奴婢……奴婢好像……好像聽見有人在吵架?聲音嗡嗡的,
聽不清說什么……奴婢當時頭暈眼花,耳朵里也嗡嗡響……以為是……是野貓打架?
或者……是風吹過石頭縫的聲音?”我越說聲音越小,帶著十足的不確定和怯懦,
最后干脆又低下頭,盯著自己包扎好的手肘,小聲補充,“奴婢……奴婢從小耳朵就有點背,
稍微遠點就聽不真……”屋里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老太監(jiān)沒說話,就那么看著我。
那目光像針,扎得我渾身難受。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我后背的冷汗又濕了一層,老太監(jiān)才慢悠悠地開口,
依舊是那副平板無波的調(diào)子:“耳朵背?倒是個稀罕毛病。行了,好好養(yǎng)著吧。傷好了,
該回哪兒回哪兒去。”他站起身,沒再看我,背著手慢吞吞地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我癱軟在床上,像剛從水里撈出來,大口喘著氣,心臟還在瘋狂地跳。賭對了?他信了?
還是……這只是暫時的?養(yǎng)傷的幾天,風平浪靜。沒人再來問我,也沒人把我拖走。
管事姑姑來看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說了句“晦氣”,又給我加了幾天清掃茅廁的活。
我反而安心了??磥砘实勰沁?,暫時放過了我這只“耳朵背”的小螞蟻?;氐揭赐ゾ郑?/p>
日子照舊。只是我更加沉默,更加透明。干活更賣力,頭埋得更低。
那片廢棄花圃成了我的噩夢,再也不敢靠近御花園深處。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那天下午,
我正在后院吭哧吭哧地搓洗一大盆嬪妃們的細軟衣物。貴妃娘娘身邊那個叫翠縷的大宮女,
趾高氣揚地來了。她環(huán)視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下巴一抬:“你,叫黎穗禾是吧?
貴妃娘娘傳你過去問話?!边旬?!我手里的棒槌掉進盆里,濺起一片水花。
周圍幾個洗衣的宮女都看了過來,眼神各異。
“姑姑……奴婢……奴婢手頭活還沒干完……”我聲音發(fā)顫?!澳锬飩髡伲?/p>
天大的活也得放下!”翠縷不耐煩地皺眉,“趕緊的,別磨蹭,讓娘娘等急了,你吃罪不起!
”心沉到了冰窖里。該來的,還是來了。跟著翠縷走在通往貴妃所居長樂宮的宮道上,
腿肚子直轉(zhuǎn)筋。長樂宮富麗堂皇,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熏香。
貴妃斜倚在鋪著錦緞的貴妃榻上,手里把玩著一柄玉如意。她今天穿了身海棠紅的宮裝,
更襯得膚白勝雪,眉眼間那股慵懶又凌厲的氣勢,讓人不敢直視?!芭纠杷牒蹋?/p>
叩見貴妃娘娘?!蔽夜蚍诘兀~頭緊貼冰涼的金磚。“起來吧,抬起頭來。
”貴妃的聲音懶洋洋的。我依言起身,依舊垂著眼,不敢看她?!袄杷牒獭緦m記得你。
”她輕輕摩挲著玉如意,“上次在假山后,你說你肚子疼?”“是……是奴婢。
”我聲音細若蚊蚋。“那這次呢?”她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轉(zhuǎn)冷,“本宮聽說,前些日子,
你在御花園西南角那片廢園子,又暈倒了?還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來了!
果然是為了這個!我手心全是汗,腦子飛速運轉(zhuǎn)?!盎啬锬?,奴婢……奴婢是去除草,
不小心絆倒,磕暈了……”我重復著之前的說辭?!芭??只是除草?”貴妃輕笑一聲,
那笑聲卻讓人發(fā)寒,“那么巧,偏偏就暈在了那個地方?還偏偏就讓……路過的貴人瞧見了?
”她沒提皇帝,但話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芭驹撍?!奴婢笨手笨腳!
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我噗通又跪下,聲音帶了哭腔,
“奴婢醒來就在一個空屋子里了,
有個公公給奴婢上了藥……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娘娘!”我抬起頭,
努力讓自己的眼神充滿后怕和茫然,“奴婢暈倒前,好像……好像聽見有人說話?
但奴婢耳朵背,嗡嗡的,根本聽不清……醒來后更是嚇得魂都沒了,
就記得摔得疼……”“耳朵背?”貴妃瞇起了眼,那雙漂亮的鳳眸里射出銳利的光,
像要把我穿透。她站起身,緩步走到我面前,繡著金鳳的裙擺停在我眼前?!氨緦m倒要看看,
你這耳朵,是真背,還是裝聾作?。 彼曇舳溉话胃?,帶著刺骨的寒意。我嚇得一哆嗦,
整個人縮成一團?!按淇|!”貴妃冷喝?!芭驹?!”“去,
拿本宮那對赤金鑲東珠的耳墜來!那么好的東西,賞給這‘耳朵背’的丫頭,讓她好好聽聽,
什么是珠玉之聲!”貴妃的聲音透著殘忍的戲謔。翠縷很快捧來一個精巧的錦盒,打開,
里面躺著一對碩大的金鑲東珠耳墜,珠子圓潤飽滿,光華奪目。一看就價值連城。
“娘娘……這太貴重了,奴婢……奴婢不配……”我渾身發(fā)抖?!氨緦m賞你的,你敢不戴?
”貴妃的聲音冷得像冰,“翠縷,給她戴上!戴好了,讓她好好聽聽這珠玉之聲!聽不清,
本宮就再賞你一副更重的!”翠縷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笑,
拿起那對沉甸甸的耳墜就朝我走過來。那耳墜的鉤子又尖又長。完了。
這要是硬生生扎進耳垂,不聾也得半聾!她們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真聾,她們是在警告,
是在泄憤,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捏死我比捏死螞蟻還容易。強烈的恐懼攫住了我。不行!
我不能聾!聾了在宮里更沒法活!出去種田也得靠耳朵聽動靜!眼看翠縷的手伸過來,
那冰冷的金屬幾乎要碰到我的耳朵。電光火石間,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我猛地往前一撲,不是撲向翠縷,而是撲向貴妃榻前那張小幾!小幾上放著一碟精致的點心,
還有一盞喝了一半的燕窩羹。嘩啦!砰!我“手忙腳亂”地撲過去,
胳膊肘“不小心”重重撞翻了那盞燕窩羹!粘稠滾燙的羹湯潑灑出來,濺了我自己一身一臉,
也濺了一些到貴妃華麗的裙擺和繡鞋上!“啊!”貴妃驚叫一聲,猛地后退?!芭驹撍溃?/p>
奴婢該死!”我趁亂滾倒在地,沾著泥土和草屑的手(剛才除草沒洗干凈)在地上胡亂地抓,
抓起地上打翻的點心碎屑和潑出來的羹湯混合物,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塞!
一邊塞一邊含糊不清地哭喊,“娘娘饒命!奴婢餓!奴婢好幾天沒吃飽了!奴婢不是故意的!
奴婢餓暈了頭!娘娘饒命??!”我吃得狼吞虎咽,臉上糊滿了黏糊糊的羹湯和點心渣,
混著眼淚和泥土,還沾著草屑,狼狽不堪,狀若瘋癲。
那對沉重的金耳墜早就不知道被我“掙扎”中甩到哪里去了。整個長樂宮正殿,死一般寂靜。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像看一個突然發(fā)瘋的傻子。貴妃也僵在原地,
繡鞋上那點污漬都忘了,她臉上的驚怒和嫌惡幾乎要溢出來,
大概從未見過如此粗鄙不堪、骯臟瘋癲的景象。我還在拼命往嘴里塞著地上的“食物”,
發(fā)出嗚嗚的哽咽聲,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皾L!”一聲尖利飽含厭惡的怒喝響起,
是貴妃的聲音,帶著氣急敗壞的顫抖,“把這個臟東西給本宮拖出去!扔回掖庭局!
本宮再也不想看見她!晦氣!晦氣至極!”翠縷和另一個宮女捂著鼻子,一臉嫌棄地過來,
像拖什么臟東西一樣,把我從地上架起來,拖出了長樂宮華麗的大門。
被扔在掖庭局門口冰冷的泥地上時,我還在“驚魂未定”地抽噎。管事姑姑聞聲出來,
看到我這副尊容,臉都綠了?!袄杷牒?!你又作什么死?!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
還沖撞了貴妃娘娘?!”她尖聲罵道。我抬起頭,臉上還糊著泥和食物殘渣,
眼神空洞又茫然,
奴婢不知道……貴妃娘娘賞……賞東西……奴婢餓……摔了……娘娘生氣……”我語無倫次,
顛三倒四?!隘偭耍∥铱茨闶钦姣偭?!”管事姑姑氣得跳腳,“滾去洗干凈!
把你這身皮子搓掉一層!今晚別吃飯了!晦氣東西!”我被人推搡著去沖洗。
冰冷的水澆在身上,我慢慢冷靜下來??粗械褂吵龅哪菑埡凉M污垢、狼狽不堪的臉,
還有那空洞茫然的眼神,心里卻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钕聛砹恕?/p>
用最不堪、最自污的方式,把自己徹底釘死在“粗鄙、瘋癲、餓死鬼投胎”的恥辱柱上。
從此以后,貴妃娘娘大概真的再也不想看見我這灘扶不上墻的爛泥了。宮里其他人,
但凡有點身份的,估計也會把我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和晦氣源頭,避之唯恐不及。完美。
那天之后,我在宮里的“名聲”徹底壞了?!熬鸵赐ゾ帜莻€黎穗禾,
聽說在貴妃娘娘跟前餓瘋了,搶地上的點心吃,糊了一臉泥!”“何止??!
還打翻了娘娘的燕窩,濺了娘娘一身!娘娘當場就氣瘋了!”“嘖嘖嘖,真是餓死鬼投胎,
一點臉面都不要了!臟得跟泥坑里撈出來似的!”“離她遠點,晦氣!”這些話,
偶爾會飄進我耳朵里。同屋的宮女看我的眼神,
也從之前的“木訥”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嫌棄,恨不得離我八丈遠。管事姑姑分派活計,
永遠把最臟最累的丟給我,比如刷洗所有的恭桶,或者清理宮道角落里堆積的落葉淤泥,
還動不動克扣我那本就少得可憐的飯食。我統(tǒng)統(tǒng)接受。低著頭,默默干活,
吃得少就勒緊褲腰帶。刷恭桶時,那刺鼻的味道熏得人頭暈眼花,
我就當在化學實驗室做實驗。清理淤泥,弄得滿身臟臭,就當是玩泥巴。她們越嫌棄我,
我越安全。透明的最高境界,就是讓人厭惡到不愿多看一眼。只有一樣東西,
讓我在絕望的茍活里,找到一點點光亮。是那片荒廢的花圃。那次“暈倒”事件后,
管事姑姑大概覺得那地方真晦氣,加上我“瘋”了,
干脆就把清理那片廢園的活長期派給了我。也好,那里足夠偏僻,除了我,幾乎沒人去。
第一次認真清理時,我發(fā)現(xiàn)這片園子雖然荒了,但土質(zhì)意外地不錯。陽光也充足。
一個念頭在我心里瘋長——種菜。前世我老家在農(nóng)村,跟著外婆種過菜。西紅柿,黃瓜,
小青菜……那種下種子,看著它發(fā)芽、抽葉、開花、結(jié)果的踏實感,是這深宮里唯一的慰藉。
而且,種出來了,自己偷偷加個餐,也能少挨點餓。說干就干。我利用去倒垃圾的機會,
偷偷攢下一些爛菜葉、果皮,堆在園子角落漚肥。每天干完分內(nèi)的臟活累活,就溜到這里,
拔草、翻地。沒有種子?御膳房每天倒掉的爛菜瓜果里,偶爾能找到幾顆成熟的籽。
我像尋寶一樣收集起來。先種最容易活的小白菜。
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細小如塵的黑色種子撒進翻松的土里,輕輕覆上一層薄土,再澆上水。
每天偷偷跑來看,心里默念:快發(fā)芽,快發(fā)芽。過了七八天,松軟的泥土表面,
終于冒出了一點點、嫩黃帶綠的芽尖!那一刻,我蹲在田埂上,
看著那脆弱又充滿生機的綠色,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砸在泥土里,瞬間就消失了。
這是我在這個冰冷窒息的地方,親手創(chuàng)造出的第一縷生機。不是為了取悅誰,
不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僅僅是因為我想,我做了,它回應了我。日子依舊艱難,
但有了這片小小的園子,心里似乎沒那么空了。小白菜長勢喜人,嫩綠嫩綠的。
我又悄悄種下了幾棵從爛番茄里摳出來的籽。每天累得像狗一樣回來,
只要看到那片綠色在陽光下舒展,就覺得還能再撐一天。我更加小心。
只在最不容易被人注意的清晨或黃昏去照料。澆水、捉蟲,動作快得像做賊。
園子深處雜草依然茂盛,正好把我開墾出的那幾小畦菜地遮掩得嚴嚴實實。
這里成了我一個人的秘密基地,唯一的喘息之地。
時間在漿洗房的皂角味和廢園子的泥土氣息中,又滑過去幾個月。宮里依舊熱鬧,
麗嬪和淑妃的爭斗似乎升級了,聽說淑妃被罰禁足。新來的王才人風頭很勁。
但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我的小白菜可以吃了,番茄苗也長出了毛茸茸的小葉子。這天清晨,
天剛蒙蒙亮,露水很重。我像往常一樣,溜到廢園子,蹲在菜畦邊,
喜滋滋地看著那些水靈靈的小白菜。今天可以偷偷拔兩顆,就著偷偷藏下的粗鹽粒,
煮碗菜湯!奢侈一把!我正盤算著,身后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你在做什么?”我魂飛魄散!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心臟驟停!僵硬地、一點點扭過頭。晨霧尚未散盡,
一個穿著玄青色常服的身影,不知何時站在了園子入口的荒草旁。身姿挺拔,
面容在薄霧中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深不見底,銳利如鷹。是皇帝!蕭承稷!
他怎么又來了?!這地方是有什么吸引龍氣的風水嗎?!我腦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