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在宋城露在外面的手背上。
他坐在 “未來科技園” 樓下的長椅上，屁股底下的鐵椅面涼得刺骨，雨水順著椅縫往下滴，在他深藍色牛仔褲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的印子。手里攥著的裁員補償協(xié)議，紙邊已經被雨水泡得發(fā)皺，上面 “協(xié)商解除勞動合同” 幾個黑字，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fā)麻。
手機在口袋里震個不停，不是老婆蘇彩鳳的消息，是催債的。
宋城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出三條未讀短信，全是同一個號碼發(fā)來的：“宋先生，您名下 300 萬貸款已逾期 3 天，今日再不還款，將收取 5% 滯納金，同時保留起訴權利。”
他盯著 “300 萬” 那三個數字，喉嚨發(fā)緊。這錢是去年聽了朋友的 “內部消息”，投進一個所謂的 “科技基金” 里的，原本想賺點錢給家里換個大點的房子，結果基金暴雷，血本無歸不說，還欠了銀行一大筆。
38 歲，在大廠做了十年技術崗，從實習生熬到資深工程師，他以為自己是家里的 “頂梁柱”—— 房貸要還，大兒子的奧數班學費要交，小女兒的幼兒園興趣課不能斷，還有蘇彩鳳偶爾提的 “想換個新洗衣機”…… 可現在，這根柱子，塌了。
“叮咚”，手機又震了一下，這次是蘇彩鳳發(fā)來的：“老公，什么時候回來？孩子吵著要聽你講故事呢，我把飯熱在鍋里了?！?/p>
宋城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懸了半天，只敲出三個字：“加班呢。”
發(fā)送成功的瞬間，他狠狠閉了閉眼。他不敢說，不敢告訴蘇彩鳳，自己連 “加班” 的資格都沒了；更不敢想，要是催債的電話打到家里，蘇彩鳳會是什么反應 —— 她那么溫和的人，連跟小販砍價都臉紅，怎么禁得住這種折騰？
雨勢沒減，風裹著雨絲往衣領里灌。宋城站起身，把裁員協(xié)議疊了又疊，塞進最貼身的內袋里，好像這樣就能把 “失業(yè)” 這件事藏起來。路過小區(qū)門口的超市時，他停住了腳。
冷柜里的酸奶盒上凝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是大兒子最愛喝的草莓味，12 塊 8 一組。以前他每次加班回來，都會買一組帶回去，孩子看到酸奶，就會蹦蹦跳跳地撲過來抱他的腿。
可現在，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包 —— 里面只有三張一百的，還有幾張零錢。那點錢，夠買八組酸奶，卻不夠還半天的貸款利息。
宋城的手指在冷柜門把手上碰了一下，冰涼的觸感讓他瞬間清醒。他收回手，轉身往小區(qū)里走，腳步比來時更沉。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兩盞，黑黢黢的。宋城摸黑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到了家門口，他先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又扯了扯皺巴巴的襯衫，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 “剛加班回來” 的樣子。
鑰匙插進鎖孔，轉了半圈，門 “咔嗒” 一聲開了。
暖黃色的燈光從門縫里漏出來，裹著一股淡淡的飯菜香 —— 是他愛吃的番茄炒蛋的味道。宋城推開門，第一眼就看到了蘇彩鳳。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背對著門，手里拿著針線，正在縫什么。沙發(fā)上堆著兩件孩子的衣服，小女兒的粉色發(fā)卡掉在地毯上，旁邊放著一個打開的線軸，米白色的線繞在上面，像一圈圈溫柔的光暈。
“回來了？” 蘇彩鳳聽到動靜，轉過頭來。
宋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第一次這么清晰地看到，蘇彩鳳的頭發(fā)里藏著幾根白絲 —— 不是燈光的錯覺，是真的白了，在暖黃的燈光下，像撒了幾粒碎雪。她今年才 36 歲，以前在外貿公司做跟單員的時候，頭發(fā)又黑又亮，扎成馬尾甩來甩去，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頭發(fā)白了？是每天早上六點起來給孩子做早餐的時候？還是晚上哄完兩個孩子睡覺，又要收拾廚房、洗衣服到半夜的時候？
“怎么淋這么濕？” 蘇彩鳳放下手里的針線，站起來迎過來，手里還拿著半塊沒縫好的校服 —— 是大兒子的，袖口磨破了，她在補。
宋城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怕身上的雨水蹭到她身上?！凹影?，回來趕上下雨，沒帶傘?！?他的聲音有點啞，不敢看蘇彩鳳的眼睛。
蘇彩鳳沒追問，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眉頭皺了皺：“這么涼，快換衣服。我給你煮了姜茶，在保溫壺里，你先喝一杯，別感冒了?！?/p>
她的手很暖，觸碰到宋城冰涼的胳膊時，他像被燙到一樣，輕輕躲了一下。蘇彩鳳的手頓了頓，沒說話，只是轉身往廚房走，腳步很輕。
宋城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 ——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家居服，腰上系著圍裙，圍裙上還沾著點面粉，應該是下午給孩子做小餅干的時候蹭上的。
這就是他的老婆，蘇彩鳳。結婚十年，從外貿公司辭職回家當家庭主婦，每天圍著孩子、家務轉，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卻從來沒跟他抱怨過一句。他以前總覺得，“老婆孩子熱炕頭” 是理所當然的，直到現在才明白，這份 “理所當然”，是蘇彩鳳用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換來的。
“爸爸！”
臥室門開了，大兒子頂著一頭亂發(fā)跑出來，手里拿著一本繪本：“爸爸，你說好今天給我講《太空探險》的！”
宋城蹲下身，把兒子抱起來。孩子身上帶著淡淡的奶香味，小手摟著他的脖子，軟軟地說：“爸爸，你身上好涼呀，是不是淋雨了？媽媽說淋雨會感冒的，你要喝姜茶哦?！?/p>
小女兒也跟著跑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畫：“爸爸，你看我畫的全家福！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哥哥，這是我！”
畫紙上，四個小人兒手拉手，都笑得很大聲，太陽在頭頂上，涂得金燦燦的。
宋城看著那張畫，眼眶突然熱了。他把小女兒也抱起來，兩個孩子的重量壓在他胳膊上，卻讓他覺得心里踏實了一點 —— 這是他的家，是他不能垮的理由。
“好，爸爸先換衣服，然后給你們講故事，好不好？” 宋城的聲音有點哽咽，他趕緊把頭埋在孩子的頭發(fā)里，掩飾住眼里的濕意。
“耶！” 兩個孩子歡呼起來。
蘇彩鳳端著姜茶從廚房出來，看到這一幕，嘴角彎了彎：“快把孩子放下來，讓爸爸換衣服。你們先去床上等著，爸爸馬上就來?！?/p>
孩子們聽話地從宋城懷里下來，蹦蹦跳跳地跑回臥室。宋城接過蘇彩鳳手里的姜茶，杯子是溫熱的，剛好能暖到心里。
“今天怎么這么晚？” 蘇彩鳳靠在廚房門口，看著他喝姜茶，語氣很輕，“是不是工作不順利？”
宋城手里的杯子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到蘇彩鳳的眼睛 —— 那是雙很溫柔的眼睛，以前看他的時候，總是帶著崇拜和依賴，可現在，他在那里面看到了一絲擔憂。
她是不是看出來了？看出他的慌亂，看出他的不對勁？
宋城趕緊移開目光，假裝喝姜茶，含糊地說：“沒有，就是項目忙，加了會兒班。”
蘇彩鳳沒再問，只是轉身往沙發(fā)走，彎腰撿起剛才沒縫完的校服。宋城的目光跟著她，突然看到沙發(fā)縫里，露出來一個紅色的小本子 —— 封面上印著 “外貿從業(yè)人員資格證”，照片上的蘇彩鳳，笑得一臉燦爛，那是她二十多歲的時候。
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差點忘了，蘇彩鳳以前是做外貿的。她英語說得流利，還跟過不少跨境訂單，對選品、物流那一套都懂。只是后來懷了大兒子，婆婆又突然中風，她才辭了工作，在家當起了全職主婦。
蘇彩鳳好像沒注意到他的目光，把資格證往沙發(fā)深處塞了塞，又拿起針線，繼續(xù)縫校服上的口子。燈光落在她的側臉上，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里的情緒。
宋城喝著姜茶，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他看著蘇彩鳳手里的針線，看著沙發(fā)上的舊資格證，又摸了摸內袋里皺巴巴的裁員協(xié)議，突然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 ——
如果…… 如果他撐不下去了，蘇彩鳳會不會……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壓了下去。他怎么能這么想？蘇彩鳳已經為這個家付出夠多了，他怎么能把壓力再推給她？
“我去換衣服?！?宋城把空杯子放在茶幾上，逃似的往臥室走。
臥室里，兩個孩子已經乖乖躺在床上，手里拿著繪本等著他。宋城換衣服的時候，摸到了內袋里的裁員協(xié)議，紙已經被體溫焐干了，卻還是那么重。
他把協(xié)議塞進衣柜最里面的角落，用一件舊外套蓋住 —— 就像蓋住他此刻的狼狽和絕望。
走到床邊，大兒子已經等不及了：“爸爸，快講故事呀！”
宋城在床邊坐下，拿起繪本，翻開第一頁。暖黃色的燈光照在書頁上，也照在孩子們熟睡的小臉上。他講著太空探險的故事，聲音很輕，心里卻像翻江倒海一樣。
故事講完，兩個孩子已經睡著了。宋城輕輕幫他們蓋好被子，起身往客廳走。
蘇彩鳳還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那件縫好的校服，在燈下仔細看了看，確認沒問題了，才疊好放進孩子的衣柜里。然后，她拿起沙發(fā)上的舊資格證，翻開看了一眼，又輕輕合上，塞進了抽屜最里面。
宋城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她的動作，心里五味雜陳。
窗外的雨還在下，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煽蛷d里的燈光很暖，蘇彩鳳的身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安穩(wěn)。
宋城突然想起以前看到過的一句話：“家不是一個地方，是有人在等你回來的方向?！?/p>
以前他不懂，現在懂了。只是他不知道，這份 “等你回來” 的安穩(wěn)，他還能維持多久。
他走過去，在蘇彩鳳身邊坐下。“明天…… 我去看看工作?！?他沒頭沒腦地說。
蘇彩鳳轉過頭，看著他，笑了笑：“好。不管怎么樣，我們一起想辦法?！?/p>
她的笑容很輕，卻像一顆定海神針，讓宋城慌亂的心稍微穩(wěn)了一點。他看著蘇彩鳳的眼睛，突然不敢再想 “裁員”“負債” 那些事 —— 至少今晚，他想假裝一切都還好好的。
只是他不知道，抽屜里那本舊資格證，沙發(fā)上那杯沒涼透的姜茶，還有蘇彩鳳眼里那絲沒說出口的期待，已經悄悄為后來的故事，埋下了一顆種子。
而這顆種子，會在不久的將來，在他們最絕望的時候，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