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賈陳觀瀾身家無數(shù)卻深陷幻象,每見珠寶變爛泥,銀錠化毒蛇;他尋遍僧道大儒,
經(jīng)文倒背如流、符咒貼滿庭院,卻愈陷愈深;終登人跡罕至的青峰,
訪一位以松針為茶的隱者,隱者只將一杯清水端至他面前:“汝心如沸,何以照物?
”錢塘春深,濃得化不開的濕綠和黏膩的細雨將整座城池浸泡在一種浮華的甜膩里。
陳府庭院的牡丹極盡妍態(tài),綢緞般濃艷的花瓣承接著水珠,又一顆顆滾落,
砸碎在細如牛毛的微雨里?;乩惹?,朱漆斑駁處似流淌著無聲的血淚。而回廊深處,
陳觀瀾憑欄凝望這一片耗費重金堆砌出的富麗濃蔭,眉骨卻鎖著嚴霜,
眼底沉淀著一種近乎死寂的枯敗。又來了。紫檀案幾上那尊瑩潤欲滴的羊脂白玉觀音,
底座悄然爬出濕膩青苔,苔絲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蛆蟲,貪婪地向上蔓延,
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菩薩拖入腐泥;案角那盆由西域花匠精心培育了五載的異種綠菊,
花瓣驟然零落,露出的枝干瞬間扭曲虬結(jié),布滿猙獰的樹疤,如無數(shù)冤魂伸出的指爪,
無聲地攫向他的喉嚨——周遭仆役小心翼翼的腳步聲、遠處門房隱約的交談,
仿佛隔著深海傳來,渾濁不清,他的目光被那幻化出的腐敗枯枝牢牢吸住,
冷汗無聲自額角滑落,浸濕了昂貴的杭綢衣領(lǐng)?!袄蠣敚?/p>
南洋那邊新到的水晶屏風(fēng)……您瞧瞧?通體透亮,雕的是群仙賀壽……”管家老陸弓著腰,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諂媚和更多的忐忑。他示意身后兩個健壯仆役,
小心翼翼地抬上一面流光溢彩的巨大水晶鏡屏。清亮的鏡面甫一映入陳觀瀾的眼簾,
映出的卻不是他的臉,而是無數(shù)張扭曲抽搐、絕望哀嚎的鬼面!幻視中的鏡面嘩啦一聲碎裂,
千萬片尖銳的琉璃碎屑裹挾著凄厲的風(fēng)嘯,冰凌般向他心頭猛刺而來!“呃啊——!
”他猛地閉眼,雙手死死捂住雙耳,喉間溢出痛苦的嘶啞呻吟,身體劇顫,幾乎站立不住。
“老爺?!”管家老陸的聲音徹底變了調(diào),帶著驚惶,“快!快收下去!”“收……收下去!
”陳觀瀾指尖顫抖地指著那面實際上依舊完好無損、光可鑒人的鏡屏,
如同指著最惡毒的詛咒,閉著的眼不敢再睜開,只能徒勞地揮手,像是驅(qū)趕看不見的牛蠅,
“統(tǒng)統(tǒng)收掉!庫房里那些……珊瑚、瑪瑙、玳?!际掌饋?!鎖死!鎖死!
”聲音里充滿了溺水般的恐懼。消息風(fēng)一樣刮過錢塘。
無人知曉富甲東南、名動三江的巨賈陳觀瀾究竟在歸途中撞上了何等不祥,
成了這般驚弓之鳥。短短數(shù)月,昔日揮灑自如、氣度雍容的陳大官人,形容枯槁,目光渙散,
步履虛浮。他眼中的世界已然顛倒——最可信任、堅實如山的金錠銀元寶,
會在燈下生出令人作嘔的暗綠銅銹,并迅速布滿黏膩滑軟的藤壺,滲出濃稠惡臭的汁液,
甚至幻化成色彩斑斕、嘶嘶吐信的劇毒海蛇,在賬簿和算盤間盤繞;滿柜價值連城的東珠,
驟然失色,如腐朽的魚眼,布滿血絲,流著膿水。曾如魚得水的商場,更面目猙獰,
往來信箋上的墨跡像毒蟲蠕動,合作者諂媚的笑容里藏著淬毒的利刃,
每一份契約都仿佛通向更深陷阱的蛛網(wǎng)。恐懼無孔不入,日夜啃噬著他。
高墻深鎖的陳府之內(nèi),終日燈火通明,試圖以人間的光熱驅(qū)散那來自深淵的寒意。
法事晝夜不斷,各色僧道的身影川流不息。銅磬木魚的敲打整日不絕于耳,
誦經(jīng)聲嗡嗡如潮水起伏,黃紙朱砂所繪的符箓貼滿了廳堂的梁柱、門窗、屏風(fēng),
甚至陳觀瀾臥室的帳頂,符紙燃盡后的焦糊味與濃烈的檀香奇異地混合著,
彌漫在每一縷空氣里,織成一張更令人窒息的焦慮之網(wǎng)。然而,一切皆是徒勞。越求清凈,
那幻象便越如影隨形,糾纏愈深。他訪遍了周遭名山大川的知名道場寺院,
耗盡財力心力求索破解之術(shù)。靈隱寺的智光老禪師,捻動著油光水滑的菩提念珠,
低沉而肅穆地為他頌?zāi)睢督饎偨?jīng)》,特別是那句反復(fù)強調(diào)的真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老禪師的眼神悲憫而沉靜,
試圖將這份智慧注入陳觀瀾混亂的識海。然而,經(jīng)文余音繞梁之際,
陳觀瀾目光掃過佛前供奉的那對碩大純金蓮花燈,璀璨金花在他眼中驟然扭曲枯萎,
花瓣一片片墜落,化為燒焦紙灰般的黑絮。紫霄宮的玉璣子真人,鶴發(fā)童顏,仙風(fēng)道骨,
鄭重贈與他一方珍藏的辟邪寶箓。秘法煉制的青玉符板,正反兩面刻滿古老的云篆雷文,
核心正是《道德經(jīng)》中那句古奧箴言:“致虛極,守靜篤”。
真人言此箴言蘊含天地至清至純之力,囑咐他務(wù)必日日緊貼心口佩戴,
借其清靈之氣滌蕩臟腑內(nèi)府,鎮(zhèn)守心神?!靶撵o則神清,神清則妄消。
”玉璣子真人諄諄告誡。陳觀瀾如獲至寶,將那冰涼的青玉符箓緊貼胸口,
夜夜壓在心口入眠。初時一絲冰涼似能暫緩焦灼,很快那冰涼化作徹骨的寒意,
沿著脊椎向上蔓延,無孔不入地凍僵他的骨髓,反倒加劇了從骨髓里滲出的驚悸。夜半醒來,
書桌上的澄泥硯臺似乎隱隱睜開一枚猩紅的獨眼,無聲地窺視著他。
名動江南、通曉儒釋道三教的隱儒王世庸先生,身著一領(lǐng)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神態(tài)清癯。
在他那布置簡樸卻處處透著書卷氣的書房里,王先生沒有多言,
只是抬手指向壁上懸掛的一幅古意盎然的絹畫——《寒江獨釣圖》。一葉扁舟,孤身蓑笠,
獨對寒江千山雪。筆意荒疏寥廓,意境清冷蕭瑟?!办o觀萬物皆自得。
”王先生的聲音沉靜如幽谷深潭,仿佛世間紛紛擾擾皆化于無形,
只余那孤舟與寒雪的永恒對峙。陳觀瀾深以為然,重金求取了這幅畫的仿品,
懸掛在書房最顯眼處。每每心浮氣躁,便望畫而坐。初時確能得片刻冷寂,久之,
那畫中的寒江竟似冰封凝固,寒意徹骨,不僅未能令他平靜,反將那凍結(jié)的冷氣直灌頂門,
加劇了他內(nèi)心的僵死。
他將《法華經(jīng)》、《清靜經(jīng)》、《心經(jīng)》、《道德經(jīng)》乃至《南華經(jīng)》都請回府中,
每日焚香凈手,端坐蒲團之上,聲音嘶啞地誦讀。他強令自己盤腿打坐,效仿禪師定境,
眼皮卻重如千鈞,一闔眼,
便是漫天飛落的金蟲銀蛇、燃燒的珊瑚枯骨和扭曲掙扎的人臉;雜念紛沓如急旋風(fēng)車,
將經(jīng)文中的佛理道法碾得粉碎。貼身的青玉寶箓透出的寒氣刺骨。
床頭懸掛的符箓在燈影下仿佛變成詭異的咒符投影。案前燈下,
一株曾通體澄澈如紅霞的極品珊瑚樹,在搖曳的燭光和誦經(jīng)聲中,枝椏詭異地扭動抽拉,
如同垂死之人的掙扎。一切救贖的手段,皆化為更沉重的枷鎖。昔日叱咤風(fēng)云的精氣神,
如同被戳破了孔的氣囊,隨著這無休止的幻象折磨而日漸干癟、坍塌、萎縮下去。暮鼓晨鐘,
日子在絕望的煎熬和無盡的試錯中又挨過了月余。深秋的一個黎明,冷雨初歇,寒意徹骨。
陳府側(cè)門悄然開啟,一個身影踉蹌走出。陳觀瀾拒絕了家仆護衛(wèi),
只帶了一名天生聾啞、心思簡單如白紙的老仆阿福。他身著一件洗得發(fā)舊、褪色的青布直裰,
足蹬沾滿泥水的舊布鞋,背負著一個極小的行囊,
里面只有粗麻布僧袍一套、粗瓷碗一個、鹽塊少許、銅錢數(shù)十枚以及一本《金剛經(jīng)》,
再無其他,頭也不回地匯入東門外灰青色、尚未蘇醒的城郭輪廓,
朝著西北方向青嶺如怪獸般起伏的蒼茫輪廓,沉默而固執(zhí)地跋涉而去。
鼓繚繞的精舍禪房、日夜不息的經(jīng)文符咒……所有曾象征他無上地位和苦心尋覓救贖的東西,
皆如泡影,被決絕地拋在了身后濕漉漉、冰冷冷的青石板路上,迅速被晨霧和距離吞噬。
山路一日陡似一日,人煙漸漸稀薄。粗糲的巖石替代了城外的黃泥,
蒼古遒勁的松柏越來越濃密,遮天蔽日,將陽光切割成碎片投落在厚厚的松針上。
濃得化不開的綠意混合著樹脂的清香和朽葉的腐殖氣味,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
唯有水滴穿透密密層層的松針,跌落下來,砸在苔蘚覆蓋的巨大巖石上,
發(fā)出“吧嗒”、“吧嗒”的清響。這單調(diào)、規(guī)律、恒久不變的聲音,
在萬年亙古的寂靜山中顯得異常清晰透徹,竟似有著奇異的魔力。一點一滴,
仿佛自洪荒之初便已存在,日復(fù)一日重復(fù)著宇宙最原始的節(jié)奏,
開始極其緩慢地沖刷他那早已被驚怖、焦慮、疑慮的浮沫徹底淤塞的心湖。
一絲絲微不可察的淤泥沉淀下去,一點點前所未有、極其稀薄的澄明,
在他疲憊不堪的心底角落悄然滋生。啞仆阿福永遠懵懂地跟在身后,
眼神只知追隨主人的腳跟。陳觀瀾亦整日緘默,
唯有“吧嗒、吧嗒”的水滴聲敲打著日漸空曠的心門。他開始忘記金銀的顏色,
忘記幻象的猙獰,只專注腳下陡峭濕滑的石徑和前路無盡的綠意。這種純粹的感官回歸,
帶來一種奇異而微弱的輕松。整整三日攀爬,耗盡最后一絲氣力,他們終于登頂。
峰頂視野驟然開闊,卻又被云霧繚繞。一方狹小而平坦的青石平臺前,
數(shù)竿翠竹在冷風(fēng)中搖曳得嗚嗚作響,
掩映著一個幾乎被枯黃藤蔓徹底包裹的、歪歪斜斜的草亭。亭頂茅草稀稀拉拉,殘破不堪,
似乎一陣大風(fēng)便能將其徹底吹散。亭中,一個老者身形枯瘦如千年古松,
裹著一件漿洗得泛白、遍布墨綠及暗黃苔痕的破舊道袍,白發(fā)凌亂如秋草,
只隨意用一截枯藤草草系在腦后。他正盤膝而坐,身前石凹中盛著山泉,微火慢煨,
旁邊一個粗陶罐里堆滿翠綠的松針。他緩緩拈起幾根松針,
投入石凹那漸漸泛起魚眼白沫的泉水中。這就是青峰隱者?傳說中的云明道人?
陳觀瀾深吸了一口峰頂清冽含霜的空氣,竭力穩(wěn)住因疲憊和激動而微微顫抖的雙腿,
踉蹌幾步上前,深深一躬到底,聲音急促嘶啞,帶著一種瀕死求生的極度渴盼:“晚生愚鈍,
罪障深重!五蘊熾盛,遮蔽本心!凡眼見珠玉寶器,盡顯腐敗穢形;凡經(jīng)手金銀財貨,
俱化猙獰毒虺!日夜煎熬,無片刻寧時!經(jīng)文遍誦,符箓滿室,參訪名僧高道,智者大儒,
萬法窮盡,竟無寸效,無以為歸!懇請大德垂憐!救我出此倒懸苦海!”言至痛處,
淚涕橫流,因瘦削而深陷的眼窩里只剩下絕望的惶恐,肩膀劇烈抖動,幾乎要匍匐在地。
老者——云明道人,微微抬頭。風(fēng)霜雕刻的面容上溝壑縱橫如干涸的河床,
卻唯獨找不出一絲一毫愁苦怨懟的痕跡。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
渾濁的眼白包裹著清澈溫潤得如同初春石罅中冒出的新泉般的瞳孔,無悲無喜,無垢無凈,
澄澈無礙,如明鏡如琉璃,直透人心,卻又溫和包容一切污濁。他看向陳觀瀾的眼神,
平靜得如同瞥見一粒偶然滾落在眼前的石子,了然它顛簸翻滾的軌跡與沾染的塵土塵埃。
“哦?”云明道人聲音低沉,語速奇緩,像山澗深潭底層流出的水,
帶著一種沉淀了千百年的悠遠氣韻,絲毫不顯老暮?!奥牼邮克觯怯蟮靡环?,一術(shù),
能斬除眼前魑魅魍魎,拘禁此狂蛇亂舞、奔騰不休之心?”他的語調(diào)沒有絲毫波瀾,
如同陳述一樁山間的尋?,嵤隆!罢牵≌?!
”陳觀瀾如同在滅頂洪流中抓住了最后一根飄浮的稻草,身子前傾,
雙手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虛抓,聲音尖利,“大師定有真法!請大師傳我真法!
必當(dāng)謹遵教誨,勤修苦練!若有神咒,弟子愿日誦千遍!若有戒律,弟子愿終身持齋茹素,
摒除五辛!縱使永守空山,不履紅塵,亦在所不辭!
”云明道人嘴角牽起一絲極其細微的弧度,像平靜的湖面被清風(fēng)吹過漾起一道淺淺的漣漪,
抬手示意他不必再急言懇求?!胺ㄈ籼炜彰髟?,千人可見;戒如渡河舟筏,達岸即舍。
居士之所患,非源于外法之或缺,
箓之不靈……”他輕輕提起石爐上那只看似樸拙實則因使用無數(shù)歲月而溫潤生光的粗陶小壺,
汩汩清流傾瀉而下,注入面前石幾上另一只空空如也的陶土杯盞中,直至八分滿。隨后,
他穩(wěn)穩(wěn)地將這杯清泉推向石幾另一端的陳觀瀾。“請觀此水。汝心如沸湯,灼浪翻滾不息,
如此混沌洶涌,何以照見物象分明?”杯盞中的水盛得正好,清亮透明,
幾乎能看透杯底粗糙的紋理。
然而水面卻因他執(zhí)念翻滾的喘息和急迫登頂尚未平復(fù)的心悸而劇烈晃動震顫著。
水面上的倒影瘋狂扭曲,不成形狀——驚恐圓瞪的眼被拉長撕裂,
亭外的翠竹扭曲如狂舞的蛇,隱者本身那清癯的面容也模糊晃動,仿佛水中破碎的幻影。
陳觀瀾下意識望去,只覺那晃動的水波攪得本就渾濁的心神愈發(fā)暈眩,
脫口而出:“這水……晃動如此劇烈,波紋混亂,影子都碎了爛了……如何能映照萬物分明?
想看清楚,除非等它……靜止澄澈如琉璃明鏡啊……”一句話尚未說完,
云明道人那如同古井深潭般的雙眸驟然一亮!
一道無聲卻極具穿透性的光芒如暗夜中陡然劈下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亭中的晦暗,
也照亮了陳觀瀾靈魂深處的混沌!他那低沉緩慢的聲音陡然拔高幾度,
清晰、冷靜、極具威嚴,如同佛寺洪鐘驟然敲響,
震得亭角簌簌落下微塵:“居士既已明曉水動波瀾起伏則亂影迷離,何以竟不悟此理于心?!
心動如狂濤駭浪,五蘊塵勞遮蔽光明,又如何能照見世界實相分明?!
你所見之金銀蟲蛇、珠玉穢形,是外魔所擾耶?——不過是你心海翻騰,自起波涌,
顛簸狂瀾映照出的扭曲幻影啊!
”枯瘦的手指如閃電般精準地點向陳觀瀾劇烈起伏如波濤的胸口,
“你眼中那些可怖之財貨幻形、毒蛇之象,不過是汝心此驚濤駭浪間顛簸難定的一葉小舟!
隨波上下,無依無憑,隨浪旋轉(zhuǎn),唯余顛倒錯亂,狂怖難安!
”石幾、木凳、乃至整個被山風(fēng)蝕刻得處處風(fēng)霜印痕的草亭,
在這句石破天驚的箴言落下的瞬間,仿佛被注入一種無形的偉力,
原有的形質(zhì)倏然淡去、融化,
與天地萬物運行的核心法則——那宏大的、永恒的寂靜——渾融為一!
只有那句直指根本的喝問,如同洪鐘大呂,帶著斬斷一切葛藤的力量,
震徹了整個峰頂?shù)脑坪I綆n,更以其萬鈞之力,穿透陳觀瀾層層疊疊的執(zhí)念壁壘,
狠狠撞進他混亂的核心!“轟——!”陳觀瀾如同被萬鈞重錘當(dāng)胸擊中,
整個人猛地向后倒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涼亭斑駁的柱子上,撞得茅草簌簌而下。
他臉色瞬間煞白如金紙,牙關(guān)咯咯作響,全身劇烈顫抖,
雙手死死地捂住狂跳不止、幾乎要炸裂開來的左胸。心海!翻騰的心海!這才是根源!
南洋深海之下那墨藍色的、無邊無際、暗藏?zé)o數(shù)漩渦與未知的恐怖力量,此刻終于在這里,
在這個孤絕峰頂、破敗草亭中,找到了最致命、最精準的回響與根源!“心……心作祟?
”他痛苦地弓著腰,氣息短促混亂,
茫然地、近乎失神地望著石幾上那只水波漸平但仍有細微漣漪的杯盞。
這四個字似有無窮重量,又似輕飄虛無,沉甸甸地壓下來,又空落落無處著力。“善哉!
”云明道人臉上的神情再次歸于那包容一切的平靜,聲音溫潤如初春消融雪水的澗流,
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力道:“眾生顛倒,認假作真,妄執(zhí)幻影為實有,乃一切苦厄之源。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諸般表象如露如電,執(zhí)著即入妄境。放下對相的攀緣執(zhí)取,方見本來清凈之性。
”他隨手拿起石桌上另一只空杯,重新注滿清亮的山泉。正在此時,天象驟變!
方才尚浮著一線暮色的天空驟然陰沉如鐵,滾滾黑云自四面八方奔涌而至,
瞬間吞噬了最后一縷天光。山風(fēng)驟然拔高,發(fā)出凄厲尖銳的嘶吼,
瘋狂搖撼著草亭僅存的幾根支撐!亭外松濤如同萬千海獸咆哮怒吼,此起彼伏,
卷起漫天沉沉的松針如同無數(shù)黑色的箭矢抽打在亭子四壁!翠竹被狂風(fēng)強行壓彎,
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竹葉彼此猛烈摩擦撞擊,沙沙聲狂暴如群魔亂舞!
刺骨的寒意如同無形巨蟒纏上身來,豆大的冰冷雨點如鞭子般狠狠抽落,
打得亭角茅草凄厲呼號,殘存的草莖碎屑紛飛。只剎那間,
整個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個沸騰的、充滿毀滅氣息的漩渦!亭內(nèi),
石凹中那一點微弱的暗紅炭火,被驟起的森森寒意瘋狂逼迫,火苗劇烈搖曳掙扎,
縮至米粒大小,青灰色煙塵被狂亂的氣流撕扯扭曲成怪誕的形態(tài),眼看就要徹底熄滅!
陳觀瀾猛地打了個寒顫,只覺一股強烈的、仿佛來自冰洋深處直透骨髓的寒氣從頭澆到腳!
胸中壓抑良久的驚懼如火山爆發(fā),轟然噴涌!
昔日被強行鎮(zhèn)壓的南洋風(fēng)暴深處的無邊狂瀾瞬間占據(jù)了他整個意識,
洶涌的浪頭轟擊著心神的堤岸!恐懼如同無形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耳鳴嗡嗡,蓋過風(fēng)雨!汗水與雨水混在一處,冰冷刺骨!“穩(wěn)住。
”云明道人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對身外這足以撕碎一切的天地狂暴,恍如未見。
他微微前傾身體,伸出那雙布滿老繭、枯瘦卻穩(wěn)定如山岳之根的手,
緩緩用一截彎曲的舊竹筷,
夾起幾根剛從陶罐中取出的濕潤松針——那是于狂風(fēng)中在亭角新折下的。
火焰的微光映照著松針尖端那極其微弱的一抹蒼勁翠綠。他不疾不徐,
將松針投入爐火上那只懸著的粗陶壺所盛的山泉中。他每一個動作都極其緩慢、清晰、穩(wěn)定,
仿佛與這狂暴的天地處于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那雙手,那身形,在這狂嘯的風(fēng)雨中,
竟如淵渟岳峙,不動分毫!“心若安定,則紛擾萬象流經(jīng)心中,清晰分明,
如明鏡映物;心若虛浮動蕩,縱然眼前只有一微塵,亦可化為阻擋你洞察真實的千仞高墻,
將你困死!”他低垂的眼簾下目光凝定,
專注地看著石凹中那叢正在與絕境搏斗、明滅不定卻始終堅持跳躍著的微火,
仿佛這便是宇宙唯一值得凝視的真相,承載著整個造化運轉(zhuǎn)的樞機。
他那低緩的、帶著奇異的寧定力量的聲線,
如同在混沌暴亂之海中悄然鋪設(shè)了一道堅不可摧的石堤?!啊兜赖陆?jīng)》有言:‘致虛極,
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滦哪钣诳侦`無住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