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縫隙的開啟午后的陽光,被律所后方那棵參天古樹的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
斑駁地灑在覆蓋著薄塵的舊地毯上。我仰躺著,頭枕著冰涼的地磚,視線穿過虬結(jié)的枝椏,
望向那片被切割得異常規(guī)整的天空。
空氣里彌漫著舊書、潮濕磚瓦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苔蘚根系的沉悶氣息。
耳邊是兩位同事在吧臺后低沉的交談聲,像某種古老儀式的咒文,模糊不清。
手指間纏繞著五根數(shù)據(jù)線。它們并非完全死物。
指尖能感覺到一種極其微弱的、近乎幻覺的搏動,像休眠的蛇在皮下游走。
我一根根捋直、盤繞,這重復(fù)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感,
試圖驅(qū)散心頭莫名的煩躁——自從父親那筆帶著補償意味的匯款到賬后,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感就如影隨形。就在這時,她來了。門軸發(fā)出干澀的呻吟。
一股混合著廉價香水與風(fēng)塵仆仆的氣息涌入這片相對封閉的樹影空間。一位年輕的妻子,
面容姣好卻刻著深深的疲憊,衣著精心搭配過,但裙擺邊緣沾著不易察覺的泥點。
她是來找律師咨詢的,目標(biāo)明確地走向吧臺。然而,就在她與我擦身而過的瞬間,
她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一道目光,冰冷、銳利,如同淬了毒的冰錐,
精準(zhǔn)無誤地刺向我。那不僅僅是厭惡或警惕,更像是一種……確認(rèn)?
一種看到了某種早已預(yù)料到、且令她極度不安之物的眼神。那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半秒,
帶著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要將我的皮囊看穿,直抵內(nèi)里某種她不認(rèn)同或懼怕的本質(zhì)。
我盤線的手指瞬間僵住。那一眼,像無形的鎖鏈,勒得我呼吸一窒。直到她轉(zhuǎn)身與律師交談,
那種被鎖定的、冰涼的感覺才緩緩?fù)嗜?,留下皮膚上一片細(xì)密的疙瘩。我猛地站起來,
仿佛要甩掉那不適感。抄起角落的掃帚,開始用力打掃這片休息空間。
揚起的灰塵在光柱里狂舞,吧臺后的低語依舊,樹影婆娑,一切如常,
卻又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那女人的一瞥悄然改變了。揣著父親匯來的、帶著體溫般微溫的鈔票,
我踏上了回家的路。粘稠濕熱的空氣像一張浸透了水的厚毯子,緊緊裹住身體,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水汽。蟬鳴聲嘶力竭,刺得人耳膜發(fā)痛。
剛拐過熟悉街角的老槐樹,一個身影如同從蒸騰熱浪中沖出的幻影,
猛地闖入視野——是父親!他佝僂著背,
幾乎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那輛老舊得快要散架的“二八大杠”上,
鏈條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瀕死般的尖嘯,在寂靜的午后街道上格外刺耳。
他蹬車的姿態(tài)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仿佛身后有洪水猛獸在追趕?!鞍帧?!
”我拔腿就追,呼喊聲被濕熱的風(fēng)堵在喉嚨里,變成破碎的氣音。
兩條腿終究追不上兩個輪子瀕死的爆發(fā),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越騎越遠(yuǎn)。
一股沒來由的恐慌攫住了我,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追不上,
而是父親那從未有過的、失魂落魄的倉皇。我用盡全力沖刺,終于在下一個街口拐彎處,
看到他在一個水坑前差點摔倒才勉強剎住車。我撲上去,
一把抓住他汗?jié)裢噶说?、微微顫抖的手臂?!霸趺戳税郑砍鍪裁词铝??!”我喘著粗氣問?/p>
父親的臉漲得通紅,汗珠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斷從額頭、鬢角滾落,砸在滾燙的地面上,
瞬間騰起一小縷白氣。他胸膛劇烈起伏,
像破舊的風(fēng)箱:“你…你奶……又不行了…送…送醫(yī)院了!”他猛地吸了幾大口灼熱的空氣,
聲音嘶啞,
“天太悶了……我在‘塵封書屋’…等你姑電話…聯(lián)系好醫(yī)院就雇車…結(jié)果…結(jié)果睡著了!
該死!你姑電話沒接到!我得趕緊去弄你奶!”他語無倫次,
每一個字都透著巨大的懊悔和焦灼。顧不上再多解釋,他甚至沒問我為什么在這里,
只是用力一蹬腳踏,那輛老車再次發(fā)出呻吟,他像離弦的箭一樣再次沖了出去,
只留下一句被風(fēng)吹散的嘶喊:“你自己…找個車!快去醫(yī)院!”我站在原地,
肺部火辣辣地疼,汗水浸透了后背。父親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蒸騰的熱浪盡頭,留下我一個人,
被一種巨大的、時間仿佛驟然斷裂又錯位的恐慌感緊緊包圍。奶奶的病,父親的失聯(lián),
匯款的補償,還有剛才律所里那女人冰冷的瞪視……種種碎片在腦中翻騰,攪得人頭暈?zāi)垦!?/p>
縣醫(yī)院那特有的、混合著消毒水、陳舊藥物和隱隱衰敗氣息的味道,
在推開那扇熟悉的病房門時,如同實質(zhì)般撲面而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窒息感。
病房里有兩張床。最里面那張,奶奶像一片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葉,深深地陷在慘白的被褥里。
她雙眼半睜著,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zhuǎn)向門口,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
卻只能發(fā)出無聲的氣流。一滴渾濁的淚,緩慢地從她布滿皺紋的眼角滑落,沒入花白的鬢發(fā)。
那無聲的掙扎,比任何哭喊都更讓人心頭發(fā)緊。而我的目光,在掠過奶奶后,
瞬間就被外面那張床上的人攫住了。一個女人。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護(hù)工服,
坐在外床的床沿。年紀(jì)大約三十多歲,面容平凡,但那雙眼睛——銳利得驚人!像鷹隼,
像探照燈,在我推門而入的剎那,就牢牢地、毫不避諱地釘在了我身上。
那不是普通的打量或好奇,而是一種穿透性的審視,一種冰冷的探究,
仿佛要把我的骨骼、血肉乃至靈魂都一層層剝開看個清楚。更詭異的是,那目光深處,
似乎還藏著一絲……了然?一種“你果然來了”的了然。
長輩們(姑姑和一位年長的親戚)低聲交談著,聲音里帶著疲憊:“……新請的護(hù)工,
手腳還算麻利……”護(hù)工?可她的眼神,哪里像一個普通的護(hù)工在看雇主家屬?
奶奶在病床上無聲地流淚,承受著病痛的折磨,而這位護(hù)工的存在感,
卻像一塊沉重的、散發(fā)著寒氣的冰,壓得整個病房的氣氛更加凝滯。她的視線像無形的蛛網(wǎng),
緊緊纏繞著我,讓我?guī)缀鯚o法順暢呼吸。我下意識地避開那目光,走向奶奶的床邊,
試圖握住她枯瘦的手,但那護(hù)工強烈的注視感,始終如芒在背。就在我俯身,
試圖湊近聽清奶奶喉嚨里艱難的嗬嗬聲時,異變陡生。
頭頂?shù)娜展鉄艄馨l(fā)出“滋滋”的電流聲,光線開始劇烈地明滅閃爍。
毒水的味道、姑姑焦急的臉、父親剛沖進(jìn)來時帶進(jìn)的汗味——都像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畫面,
開始扭曲、抖動、出現(xiàn)噪點?!霸趺椿厥拢?!”父親驚疑的聲音傳來。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那個護(hù)工坐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那張外床上,
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坐痕,人卻像憑空蒸發(fā)了一樣!下一秒,一種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
腳下的地板仿佛瞬間消失。震耳欲聾的、永不停歇的轟鳴聲如同實質(zhì)的巨錘,
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頭頂不再是慘白的天花板,
而是巨大、冰冷、橫跨天際的灰黑色水泥橋墩。一輛接一輛的鋼鐵巨獸在頭頂飛馳而過,
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和令人作嘔的尾氣。我們——爸爸、姑姑、我,還有那張簡易病床,
連同病床上依舊無聲流淚的奶奶——竟然置身于一條高速公路巨大橋墩下的縫隙之中!
腳下是翻動過不久的濕潤泥土,
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新鮮泥土腥氣、濃烈柏油味和汽車尾氣的怪誕氣息。
空氣依然濕熱粘稠,但多了一種工業(yè)廢氣的嗆人感?!斑@……這是哪兒?!
”姑姑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驚恐。父親緊緊抓著奶奶病床的邊緣,臉色煞白,茫然四顧。
外婆和外公的身影,竟也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這片混亂的橋墩陰影下!
外婆一臉擔(dān)憂地?fù)涞侥棠檀策?,握住她的手。外公則截然不同。
他布滿老繭的手抓起一把潮濕的泥土,用力捻了捻,
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光芒,
死死盯著這片被現(xiàn)代工業(yè)巨獸陰影籠罩的狹小土地?!昂玫?!能種!”他聲音洪亮,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仿佛頭頂轟鳴的死亡洪流根本不存在。而奶奶,躺在病床上,
像一株被移植到錯誤地方的脆弱植物,在這片名為“縫隙一”的、被遺忘的角落,
顯得如此渺小、無助。她渾濁的淚依舊在流,目光似乎穿透了鋼筋水泥的牢籠,
投向某個我們無法理解的遠(yuǎn)方。那個目光如鷹隼的護(hù)工,徹底消失了。仿佛她存在的意義,
僅僅是為了在現(xiàn)實世界的病房里,完成那穿透性的一瞥,
然后引導(dǎo)(或者說見證)我們墜入這光怪陸離的異空間。頭頂?shù)能嚵饔啦煌P?/p>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我們被困在了這第一個縫隙里,而外公眼中對“田地”的渴望,
以及前方未知的、被不同“領(lǐng)主”劃分的其余縫隙,
預(yù)示著這場圍繞奶奶病痛展開的奇異旅程,才剛剛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
通往其他縫隙的上坡路,在前方的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不知會通向何方。
第二章:空洞的口袋外公佝僂倔強的背影,
連同那兩匹滴答作響、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粘液騾子,
最終完全消失在通往更高縫隙的坡道陰影里。
沉重的“滴答…滴答…”聲被頭頂永不停歇的車流轟鳴徹底吞噬,
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腐殖質(zhì)混合著化學(xué)溶劑的怪異氣味,
以及地上那幾個閃著幽綠微光的粘稠蹄印,如同某種來自異界的標(biāo)記。外婆像被抽走了力氣,
身體晃了晃,我連忙扶住她。她望著外公消失的方向,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流下,嘴唇顫抖著,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背影里的決絕與孤獨,比任何言語都更讓人心碎。
縫隙三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那位年輕精致的女士依舊站在她母親的病床邊,
姿態(tài)沒有絲毫改變,平靜得像一尊完美的雕塑。她那雙深邃的眼睛,
此刻正靜靜地落在我和外婆身上,沒有外公在場時的淡淡譏誚,也沒有絲毫的同情或歉意,
只剩下一種純粹的、冰冷的觀察。外婆在我攙扶下勉強站穩(wěn),她深吸了一口氣,
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眼淚,努力挺直佝僂的背脊。她轉(zhuǎn)向那位女士,聲音帶著竭力壓抑的顫抖,
卻異常清晰:“姑娘……對不住,我家老頭子……脾氣是沖了點,他……他就是個種地的,
見不得地荒著……”女士的目光在外婆布滿歲月痕跡的臉上停留了幾秒,
那冰冷的審視似乎融化了一絲極細(xì)微的漣漪。她輕輕頷首,聲音依舊清冷,
但少了幾分之前的疏離:“理解。在這地方,活下去的本能總會……變得很直接。
” 她的話語意有所指,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縫隙二的方向。外婆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
急切地問:“姑娘,這……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們……我們剛才還在醫(yī)院病房里,
怎么一眨眼就到了這……這橋洞子底下?頭頂這車……轟隆隆的,嚇?biāo)廊税。?/p>
還有我家老婆子,還病著,躺在那里……” 她回頭望了一眼縫隙一的方向,
雖然被橋墩阻擋了視線,擔(dān)憂之情溢于言表。女士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她母親床邊,
動作輕柔地掖了掖被角,指尖在那老婦人枯瘦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確認(rèn)某種存在。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病床,面向我們。她的目光變得更為深邃,仿佛能穿透我們,
看到我們身后那個混亂的現(xiàn)實世界?!澳銈兎Q它為‘橋洞子’?
” 她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淺、近乎虛無的弧度,“也對,也不對。
這里是‘縫隙’(她清晰地吐出這個詞),是被‘那邊’遺忘的角落,是……時間的褶皺,
也是執(zhí)念的投影場?!?她的話語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像是在陳述一個古老的真理,
“你們怎么來的?也許是因為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她意指奶奶)強烈的求生欲,
或者……是因為你們之中,有人身上帶著‘縫隙’喜歡的東西。
” 她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我,讓我心頭猛地一跳,
瞬間想起了律所休息室里那女人冰冷的瞪視,還有那些……微微搏動的數(shù)據(jù)線。
外婆顯然沒聽懂這玄奧的解釋,她更關(guān)心實際問題:“那……那我們怎么回去?
還有我家老頭子,他一個人跑上去……”“回去?” 女士微微歪頭,
像是在思考一個有趣的問題,“當(dāng)你們真正踏入這里,與它產(chǎn)生‘聯(lián)系’,
回去的路就變得模糊了。至于那位老先生……” 她停頓了一下,
目光投向騾車消失的上坡路,那幽暗的通道仿佛一張巨口,“他選擇了他的路。
帶著‘騾子’(這個詞她說得很輕,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上去,
要么找到他想要的東西,要么……成為其他東西的一部分。
”外婆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其他東西?什么其他東西?!”女士沒有直接回答,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帶著一絲探究:“你們,是那個新來的護(hù)工帶進(jìn)來的,對吧?
”我心頭巨震!護(hù)工!那個在醫(yī)院病房里目光如鷹隼、又在空間轉(zhuǎn)換時神秘消失的女人!
“你認(rèn)識她?她是誰?” 我脫口而出?!罢J(rèn)識?” 女士輕笑一聲,帶著一絲嘲弄,
“算不上。她是‘引路人’,或者說,‘清道夫’。
專門負(fù)責(zé)把那些在現(xiàn)實與縫隙邊緣徘徊的‘迷途者’或‘有價值的碎片’,
帶進(jìn)……或者踢進(jìn),屬于他們的縫隙里?!?她頓了頓,補充道,“她看你的那一眼,
就是在確認(rèn)‘價值’或者……‘污染’的程度。顯然,你身上有她感興趣的東西。
”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我全身,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我如墜冰窟。價值?污染?
那個護(hù)工冰冷的目光、律所妻子的瞪視、數(shù)據(jù)線的異樣……這些碎片在我腦中瘋狂旋轉(zhuǎn),
卻拼湊不出完整的答案。外婆則完全被“清道夫”、“迷途者”這些詞嚇住了,
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澳恰撬盐依掀抛訋У竭@里,是想干什么?
” 外婆的聲音帶著哭腔。“也許,” 女士的語氣變得有些飄渺,
“是因為這位老人家的‘根’,在這里扎得太深,太久了?,F(xiàn)實世界的病床,
已經(jīng)快承載不住她了??p隙,是她另一種形式的……延續(xù)。當(dāng)然,也可能是別的。
”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縫隙二的方向,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漠,“就像那些抱著口袋的人,
他們的‘根’也在那里?!薄澳切┛诖?!” 我猛地想起縫隙二里流民緊抱的蛇皮口袋,
“那里面是什么?他們?yōu)槭裁炊急е莻€?”女士的嘴角再次浮現(xiàn)那抹奇異的弧度,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意味:“那是他們的‘命’。也是他們的‘罪’。
里面裝著他們僅存的‘價值’,或者……他們不愿放手的‘過去’。每一個口袋,
都是一個微縮的牢籠,裝著他們不愿消散的執(zhí)念。在這縫隙里,執(zhí)念……就是存在的燃料。
”她的話像冰冷的毒蛇鉆進(jìn)耳朵。價值?罪?燃料?
這些詞語與那些空洞眼神、骯臟口袋構(gòu)成的畫面疊加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恐怖感。
外婆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就在這令人窒息的交談間隙,
一陣微弱卻清晰的咳嗽聲從女士身后的病床上傳來。那位一直緊閉雙眼、氣息奄奄的老婦人,
不知何時竟微微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珠渾濁,卻艱難地轉(zhuǎn)動著,似乎在尋找什么,最終,
她的目光竟越過了她的女兒,直直地、死死地……釘在了外婆身上!那目光極其復(fù)雜,
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一絲微弱的哀求,
以及……一種深切的、幾乎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外婆也看到了這目光,她渾身劇震,
如同被雷擊中一般,眼睛瞬間瞪大,嘴唇哆嗦著,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姐……?
”這聲低不可聞的呼喚,卻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響!姐?外婆的姐姐?
這位躺在縫隙三病床上的老婦人?!女士也察覺到了母親的異動,她迅速轉(zhuǎn)身,俯下身子,
擋住了老婦人的視線,用一種極其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語氣低語:“媽,沒事,
我在呢。睡吧,睡吧……” 她輕輕拍打著薄被,動作輕柔,仿佛在哄一個嬰兒。
老婦人在女兒的安撫下,眼皮顫動了幾下,最終又緩緩合上,
但那瞬間爆發(fā)的目光和外婆那聲破碎的呼喚,卻像烙印一樣刻在了這詭異的縫隙里。
女士重新直起身,面對我們時,臉上所有細(xì)微的情緒波動都已消失,
恢復(fù)成那副完美的、冰冷的平靜。她甚至沒有看外婆,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相認(rèn)”從未發(fā)生。“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她的聲音恢復(fù)了清冷,
“你們可以選擇留在這里,但這片空間維持‘秩序’的代價,你們未必付得起。
也可以選擇……” 她再次指向那條上坡路,“沿著他(指外公)的路上去,尋找其他可能。
或者,回到縫隙一,守著你們的病人,等待……變化的發(fā)生?!彼脑捯魟偮?,
一陣極其突兀、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噪音猛地從上方傳來——正是外公騾車消失的方向!
那不再是粘液滴落的“滴答”聲,而是……咀嚼聲!
一種濕漉漉的、粘稠的、帶著撕扯和吮吸感的巨大咀嚼聲!
如同某種龐然大物在貪婪地啃噬著什么,聲音沉悶而粘膩,穿透了車流的轟鳴,
清晰地灌入我們的耳中!伴隨著咀嚼聲,
似乎還有幾聲極其微弱、痛苦不堪的嘶鳴——像是騾子發(fā)出的!外婆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死死捂住了嘴,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我也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外公!
那騾子!女士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她的眉頭第一次真正地蹙了起來,
眼中閃過一絲凝重,甚至……一絲忌憚?她迅速抬頭望向坡道盡頭的黑暗,低聲自語,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這么快就遇上了?還是……被引過去了?
” 她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病床的金屬欄桿。那恐怖的咀嚼聲持續(xù)了十幾秒,然后戛然而止。
死寂。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沉重的死寂籠罩下來。連頭頂?shù)能嚵髀暥挤路鸨话聪铝遂o音鍵。
只有我們?nèi)舜种夭灰坏暮粑暎约翱p隙深處若有若無的、蛇皮口袋摩擦的窸窣聲。
外婆的身體搖搖欲墜,全靠我支撐著。她的目光死死盯著坡道,充滿了絕望的哀求,
仿佛在祈求外公能從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走出來。女士緩緩松開握著欄桿的手,
指尖微微發(fā)白。她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我們時,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現(xiàn)在,
你們必須做出選擇了。留在這里,或者上去找他(外公),或者回去。但無論選哪條路,
記?。涸谶@縫隙里,不要輕易相信眼睛看到的平靜,更不要……松開你們心里抓緊的東西。
”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我,意有所指,“尤其是你?!彼脑捳Z如同冰冷的判決。
恐怖的咀嚼聲余音未散,外婆瀕臨崩潰,女士的警告如同懸頂之劍。
縫隙三短暫的“體面”假象被徹底撕碎,前方是吞噬了外公騾車的未知黑暗,
后方是奶奶無聲的掙扎和縫隙二的絕望深淵。我們的腳步,該邁向何方?
第三章:蛇形刺青女士那句“抓緊你們心里抓緊的東西”如同冰冷的烙印,燙在耳邊。
縫隙三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柏油,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尾氣和……一絲殘留的、令人作嘔的血腥甜膩。
那恐怖的咀嚼聲雖已停止,但其粘稠濕滑的余韻仿佛還粘附在皮膚上,
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外公可能遭遇不測的尖銳刺痛。外婆的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
全靠我死死攙扶才沒癱軟下去。她的目光空洞地望著外公消失的坡道,嘴唇無聲地翕動,
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他爹……騾子……嚼了……” 極致的恐懼和絕望幾乎抽干了她的靈魂。
“外婆!” 我用力晃了晃她的胳膊,試圖喚回她的神智。
士那番關(guān)于“縫隙”本質(zhì)、護(hù)工“清道夫”身份、以及蛇皮口袋是“執(zhí)念燃料”的冰冷話語,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腦中激起混亂而危險的漣漪。但我此刻必須做出抉擇。
回到縫隙一守著病重的奶奶?還是沖上那吞噬了外公的黑暗坡道?縫隙一有父親和姑姑,
奶奶暫時安全(如果這種地方還有“安全”可言)。
但外公……那咀嚼聲……還有女士眼中一閃而過的忌憚……外公很可能正命懸一線!而且,
女士最后那句“尤其是你”的警告,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我心上。我的“特殊性”是什么?
護(hù)工和這位女士都看出來了,我卻一無所知。這未知,本身就是巨大的危險?!巴馄?,
我們得上去!去找外公!” 我聲音嘶啞,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我不能讓外公獨自面對那黑暗中的東西!外婆渾濁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焦距,
那是對外公極深的擔(dān)憂壓倒了恐懼。她用力點了點頭,枯瘦的手反過來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指甲幾乎嵌進(jìn)我的肉里:“走!快走!找他去!”我們甚至沒有再看那位精致女士一眼,
也顧不上她母親病床上那可能的“姐妹”謎團(tuán)。外婆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幾乎是拖著我,
跌跌撞撞地沖向那條通往縫隙四的、幽暗如巨獸食道的上坡路。坡道比想象中更長、更陡。
腳下的碎石和濕滑的苔藞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陷阱。
頭頂?shù)能嚵髀暠缓裰氐膸r層和扭曲的鋼筋結(jié)構(gòu)阻隔,變得沉悶而遙遠(yuǎn),
反而更凸顯了此地的死寂??諝庵袕浡环N難以形容的腥膻味,
混合著濃烈的、類似騾馬糞便的騷臭,還有……一絲新鮮血液的鐵銹氣!
“滴答……”一聲極其微弱、粘滯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和外婆的腳步猛地頓住,
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不是之前的“滴答”聲!這聲音更粘稠,更沉重,
帶著一種……飽食后的慵懶感。我們屏住呼吸,貼著冰冷潮濕的水泥壁,
小心翼翼地向上探去??p隙四。這里的空間比下面幾個縫隙更加高聳、也更加……破碎。
巨大的水泥橋墩在這里似乎被某種暴力扭曲過,斷裂的鋼筋如同怪物的獠牙般猙獰地刺出。
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幾縷從極高處縫隙透下的、慘淡的天光,勉強勾勒出狼藉的輪廓。
地上遍布著粘稠的、暗紅色的污漬,大片大片地潑灑在碎石和泥土上,尚未完全干涸,
反射著幽幽的光。幾塊沾著皮毛和碎骨的、難以辨認(rèn)的肉塊散落其中。
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腥膻和血腥味濃烈到了頂點。而在這一片狼藉的中心,
那個“東西”正背對著我們。它像是一大團(tuán)不斷蠕動、流淌的暗紅色肉塊,沒有明確的形狀,
表面覆蓋著一層滑膩的、類似騾腿上那種暗綠色粘液的光澤。在肉團(tuán)的“底部”,
延伸出幾條粗壯的、由粘液和半凝固血肉構(gòu)成的“偽足”,牢牢吸附在地面上。
肉團(tuán)的“頂部”,裂開一道巨大的、不斷開合的豁口,
邊緣布滿了一圈圈細(xì)密的、不斷蠕動的、類似水蛭口器的黑色尖牙!豁口深處,
是深不見底的、粘稠的黑暗。就在這恐怖肉團(tuán)旁邊不遠(yuǎn)處的陰影里,倒著一個人影!是外公!
他仰面倒在一塊相對干凈的石板上,那架破舊的板車翻倒在一旁,輪子還在微微轉(zhuǎn)動。
他雙目緊閉,臉色死灰,胸口幾乎沒有起伏,生死不知。他的一只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cè),
另一只手卻死死攥著他那根從不離身的、油光發(fā)亮的舊騾鞭!鞭子的握柄處,
似乎沾染了某種粘稠的、暗綠色的東西,正微微散發(fā)著和肉團(tuán)粘液相似的微光。
而那兩匹粘液騾子……只剩下殘骸。一條沾滿暗綠色粘液、皮肉被撕裂的騾腿,
孤零零地躺在肉團(tuán)不遠(yuǎn)處,斷口處筋肉模糊。另一條腿則被那肉團(tuán)的一條偽足卷著,
正緩緩地、如同吮吸棒棒糖般,送入頂部那布滿尖牙的豁口中!
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濕漉漉的撕扯和吮吸聲,那條騾腿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