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將軍的試藥醫(yī)女,也是他心上人的替身。每次他喝完藥蹙眉,我都笑著說:“不苦的。
”他不知道我試藥時失去味覺嗅覺,連他袍角的血漬都嗅不出。
后來他帶回來酷似白月光的女子:“你該讓位了?!蔽倚χ氏伦詈笠活w毒藥,
終于嘗到當(dāng)年那碗藥的苦味。他瘋了一樣砸開藥室的門,
卻只看見我繡完的香囊——里面塞滿“不苦”的謊言。
---深秋的風(fēng)卷著塞外特有的粗糲砂石,狠狠拍打著云州城斑駁的城墻。
城頭那面墨色“蕭”字大旗,在漫天塵土中獵獵作響,
像一頭傷痕累累卻依舊不肯倒下的巨獸。城門終于轟然洞開,
鐵甲相擊的冰冷聲響碾碎了城外百姓壓抑許久的歡呼,黑壓壓的玄甲洪流涌入城門。
隊伍最前方,一匹通體烏黑的戰(zhàn)馬馱著它的主人,馬背上的人脊背挺直如標(biāo)槍,
玄鐵重甲覆滿征塵,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冷硬光澤,唯余一片沉甸甸的灰黑。他頭盔下的臉,
只有緊抿的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露在外面,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煞氣。蕭珩回來了。
帶著又一次擊退北狄鐵騎的赫赫戰(zhàn)功,也帶著一身幾乎要了他性命的奇毒。
我抱著早已備好的藥箱,站在將軍府側(cè)門那棵葉子快要落盡的老槐樹下,
風(fēng)卷著枯葉擦過我的裙角。隔著洶涌人潮和彌漫的塵沙,目光追逐著那個高踞馬背的身影。
他握韁的手很穩(wěn),姿態(tài)依舊強悍,可盔甲縫隙間透出的里衣顏色,
卻洇著大片大片深褐近黑的污跡——那是反復(fù)浸染、早已干涸的血??諝饫?,
除了塵土和汗水的咸腥,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腐敗甜膩氣息的異樣腥氣,
固執(zhí)地鉆進(jìn)我的鼻腔。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果然,毒又深了。
將軍府內(nèi)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那股彌漫在空氣里的沉重。府內(nèi)最好的客院被收拾出來,
燈火亮如白晝。隨軍的老御醫(yī)王伯顫巍巍地收回搭在蕭珩腕上的手指,
布滿溝壑的臉在燭光下顯得灰敗,他沉重地?fù)u了搖頭,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動?!皩④?,
”王伯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無力回天的疲憊,“老朽無能。
這‘蝕骨牽機’的毒性……一次比一次兇猛。若非將軍內(nèi)力深厚強行壓制,
恐怕……”他頓了頓,后面的話沒說出口,但在場的人都懂。
他抬眼看向沉默坐在太師椅里的蕭珩,“眼下,唯有繼續(xù)用那‘焚心湯’暫時壓制,
再圖……再圖其他解法。只是這湯藥,性烈如焚,飲之如吞炭火,痛楚非常人所能忍。
且……飲鴆止渴,時日久了,恐傷及根本?!笔掔窨吭谝伪成?,閉著眼,
濃黑的劍眉死死擰在一起,像兩道化不開的墨痕。
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下頜繃得極緊。他身上的重甲已經(jīng)卸下,
只穿著染血的深色中衣,肩膀處一道猙獰的包扎痕跡格外刺眼,隱隱滲著暗紅。那毒,
就在這傷口深處盤踞。他沒有看王伯,只從緊抿的唇間擠出兩個字,冷硬如鐵:“無妨。
”王伯嘆了口氣,目光轉(zhuǎn)向一直安靜立在角落陰影里的我,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沈姑娘,那‘焚心湯’的方子,老朽稍作調(diào)整,
有幾味藥的劑量需重新斟酌。藥性太烈,入口便是酷刑……試藥一事,怕是要勞煩姑娘了。
” 他說得含蓄,但誰都明白,這藥每一次調(diào)整,每一次嘗試新的君臣佐使,
都意味著有人要先一步去承受那“吞炭火”的滋味。我抱著藥箱的手指微微收緊,
指甲掐進(jìn)粗糙的木紋里,點了點頭,聲音平穩(wěn):“王伯放心?!?視線落在蕭珩染血的肩頭,
那暗紅的血色刺得眼睛發(fā)澀。沒有猶豫的資格。藥房里,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澀氣息早已不是屏障,而是我日夜浸染的空氣本身。
我將王伯新擬的方子仔細(xì)謄抄好,
目光掃過那幾味標(biāo)注了增加劑量的藥名——烏頭、鉤吻、斷腸草。
都是些沾著地獄陰寒之氣的名字。油燈的火苗在藥罐升騰起的水汽中搖曳不定,
映著那些在沸水中翻滾、顏色越來越深的藥草。時辰到了。我用厚布裹住滾燙的陶罐把手,
將墨汁般濃稠的藥汁傾入一只粗瓷碗里。黑褐色的液體在碗中晃動,
散發(fā)出的氣味霸道得幾乎凝成實質(zhì),尋常人嗅一口怕是就要暈眩嘔吐。然而于我,
這一切卻像隔著一層厚重?zé)o比的毛玻璃。那足以令飛鳥墜落的濃烈藥味,傳到我的鼻腔里,
只剩下極其微弱、近乎虛無的一縷氣息,淡得像冬日呵出的一口白氣。碗壁燙手,
我小心地端著,走向藥房角落一張鋪著干凈棉布的小幾。坐下,拿起調(diào)羹。沒有遲疑,
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滾燙的藥汁滑過舌尖,喉嚨,直落入腹中。沒有味道。
一絲一毫的苦、澀、辛、烈……都沒有??谇焕锟湛帐幨?,
仿佛吞咽下去的只是一碗溫度稍高的白水。只有那灼燙的觸感,從喉嚨一路燒下去,
提醒著我喝下的并非凡物。這就是代價。五年前,當(dāng)蕭珩第一次中了這種陰詭的混合劇毒,
命懸一線時,王伯翻遍古籍,終于尋到這個以毒攻毒的險方“焚心湯”。方成,
卻無人敢試其性。是我,跪在蕭珩昏迷的榻前,在他忠心耿耿的副將們驚愕的目光中,
平靜地請求:“讓我來。”一碗又一碗。最初的銳痛如刀割,火燒火燎的感覺清晰無比。
但不知從哪一碗開始,舌尖上跳躍的味蕾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蠟封住,漸漸麻木、遲鈍。
再后來,連那火燒火燎的痛感也變得模糊遙遠(yuǎn),只剩下身體內(nèi)部一種空洞的、被侵蝕的鈍痛。
嗅覺也緊隨其后,漸漸離我遠(yuǎn)去。
花香、飯香、墨香、甚至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鐵銹般的血腥氣……都沉入了無邊的寂靜之海。
世界在我面前,無聲無味。我放下調(diào)羹,拿起筆,在攤開的冊子上記錄:“辰時三刻,
新方初試。藥汁濃稠如墨,入口灼燙,下行至胃脘,微有滯澀之感。半炷香后,指尖微麻,
心口隱有悶脹。余無大礙。” 寫罷,擱下筆,指尖似乎真的殘留著一點難以言喻的麻木感,
像被微弱的電流拂過。碗中藥汁漸溫。我重新端起它,走向蕭珩所在的主院。
沉重的腳步聲在回廊上響起,是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趙莽,他剛從蕭珩房中出來,眉頭緊鎖,
臉色沉得能擰出水??匆娢叶酥?,他停下腳步,粗聲道:“沈姑娘,將軍……心情不大好。
蘇姑娘那支玉簪……早上收拾時不慎摔了,裂了道口子。” 他聲音壓低,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蘇晚晴。這個名字像一根細(xì)小的冰針,猝不及防地扎進(jìn)心口。
那個三年前在蕭珩出征前夕,于城郊嵐山失足墜崖、香消玉殞的女子。
蕭珩心尖上那抹永遠(yuǎn)皎潔的白月光。而我,沈素問,一個眉眼間與她有五六分肖似的孤女,
因著這點可憐的相似,被他從瘟疫橫行的死人堆里帶回,
一個特殊的影子——一個替他嘗盡世間至苦之藥、也承載著他無處安放思念的活生生的替身。
“知道了,趙統(tǒng)領(lǐng)?!?我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瞬的波動,聲音平靜無瀾。
主屋的門虛掩著,里面死寂一片。我推門進(jìn)去,濃重的血腥味和藥味混合著撲面而來。
蕭珩背對著門口,坐在窗邊的圈椅里,只穿著素白的中衣,寬闊的肩膀繃得緊緊的。
他面前的桌上,靜靜躺著一支羊脂白玉簪。簪身溫潤,卻在簪頭那朵精巧的玉蘭花苞處,
裂開一道刺眼的細(xì)紋。他周身彌漫著一股壓抑的、瀕臨爆發(fā)的風(fēng)暴氣息??諝夥路鹉塘?。
我將藥碗輕輕放在他手邊的桌角:“將軍,藥好了?!彼麤]有回頭,也沒有動。
視線死死地釘在那支斷裂的玉簪上,下頜的線條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那沉默帶著巨大的壓力,
沉甸甸地壓下來。許久,久到碗中升騰的熱氣都變得稀薄,他才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過頭。
燭光映亮了他的臉。臉色是失血和劇毒共同作用下的蒼白,
嘴唇卻因高燒和隱忍的憤怒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那雙慣常銳利如鷹隼的眼眸,
此刻布滿了紅血絲,像燃著兩簇冰冷的火焰,直直地刺向我。那目光里沒有往日的復(fù)雜審視,
只剩下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冰冷怒意,像淬了毒的寒冰?!笆悄闶掌饋淼??
”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在粗糲的石頭上摩擦,每一個字都裹著冰碴?!笆?。
” 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回避,也沒有解釋。解釋無用。他需要的是一個宣泄怒火的靶子,
而我,恰好是最合適的那一個?!昂?,” 他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抹毫無溫度、近乎殘忍的譏誚,“沈素問,你在這里三年了。這三年,我讓你試藥,
予你庇護(hù),待你……” 他頓了一下,眼中翻涌著更深的陰霾,那陰霾深處,
似乎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痛楚,“……待你總歸不薄。晚晴留下的東西不多,
這支簪子……是她最喜歡的一件?!?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玉簪的裂痕上,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你就這么容不下?連這點念想……也要毀掉?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早已麻木的心上。痛嗎?或許吧,
但那痛也隔著一層厚厚的紗,遙遠(yuǎn)而模糊。我看著他眼中翻騰的怒火和深藏的痛楚,
看著他因中毒而憔悴卻依舊凌厲的側(cè)臉。心里那片荒蕪的曠野上,似乎有風(fēng)吹過,
帶起一點點微不可察的涼意。容不下?我有什么資格容不下。我不過是一個影子,
一個承載藥毒和思念的容器。毀掉她的東西?我連觸碰都小心翼翼,
生怕驚擾了他心底那尊易碎的神像?!八幙鞗隽恕!?我沒有辯解,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示意桌上那碗顏色深沉的藥汁。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波瀾。我的平靜,
像一瓢滾油澆在了他本就熊熊燃燒的怒火上。蕭珩猛地抬眼,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住我,里面翻涌的怒意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利刃將我刺穿。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藥碗,動作粗暴,滾燙的藥汁濺出幾滴,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
瞬間燙出紅痕,他卻渾然未覺。碗沿重重抵在他的唇邊,他仰起頭,喉結(jié)劇烈滾動,
墨黑的藥汁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厲灌入他的喉嚨。吞咽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異常清晰,
每一次喉結(jié)的滾動都伴隨著身體細(xì)微的、無法控制的痙攣。他的額角瞬間迸出青筋,
冷汗大顆大顆地滲出,沿著鬢角滑落。那藥性如跗骨之蛆,如燒紅的烙鐵,
在他四肢百骸里瘋狂肆虐。他抓著碗的手指指節(jié)捏得死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像是在與體內(nèi)咆哮的兇獸殊死搏斗。一碗藥,飲盡如受一場酷刑?!斑旬?dāng)!
” 空碗被他狠狠摜在堅硬的地磚上,摔得粉碎,瓷片四濺。他大口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
身體因劇痛而微微佝僂,額發(fā)被冷汗浸透,狼狽地貼在皮膚上。
那雙眼睛卻依舊死死地釘在我臉上,里面是未散的痛楚和更深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焰。
“沈素問!”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像砂礫摩擦,“你告訴我……這藥……苦不苦?!
”這個問題,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猛地捅進(jìn)那片早已麻木的荒蕪之地。
我看著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將我吞噬的怒火和絕望。藥苦嗎?
我嘗不出。他的痛苦,我看得見,卻感覺不到那灼熱的溫度。我努力牽動嘴角,
試圖彎起一個弧度。我知道,每次他喝完藥,我都要這樣笑的。這是蘇晚晴的習(xí)慣。
那個明媚如春陽的女子,每次看他皺著眉喝下苦藥,總會彎起眼睛,露出溫柔又俏皮的笑容,
說一句:“阿珩,不苦的呀。”模仿她的笑,模仿她的語氣,是我留在這里唯一的價值。
我的唇角僵硬地向上彎起,努力地,試圖彎出一個像她那樣溫暖又帶著點安撫的弧度。
臉頰的肌肉卻像是凍僵了,不聽使喚。這個笑容一定很難看,很扭曲。但我還是張開了口,
用盡力氣,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甚至帶上一點點……記憶中蘇晚晴會有的那種輕快尾音:“將軍,” 我看著他赤紅的眼睛,
清晰地吐出兩個字,“不苦的。”話音落下的瞬間,蕭珩眼中的火焰驟然暴漲,
隨即又像是被極致的荒謬和冰冷徹底凍結(jié)。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因劇痛和暴怒而搖晃了一下,投下的陰影瞬間將我完全籠罩。
那目光里的東西復(fù)雜到了極點,有滔天的怒火,有難以置信的荒謬,有深入骨髓的失望,
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狠狠刺傷的痛楚?!昂谩靡粋€‘不苦’!
” 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冷得能凍裂空氣。他猛地向前一步,
帶著一股凌厲的勁風(fēng),染血的袍角從我眼前掃過。那抹刺眼的暗紅,近在咫尺。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那片血跡。它凝固在玄色的衣料上,邊緣暈開,顏色深褐近黑。
一股極其微弱的、若有似無的氣味,極其艱難地穿透了我那層厚重的麻木屏障,
極其微弱地觸碰到我的神經(jīng)末梢。是血。帶著鐵銹味,
還有一絲……一絲極淡的、腐敗的甜腥。是毒血的味道!傷口又崩裂了,
而且毒血滲出的量……不對勁!“將軍!” 我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急切而拔高了一瞬,
下意識地伸手想去觸碰他的衣角,想確認(rèn)那血的異樣。我的動作和聲音,在蕭珩眼中,
卻成了另一種含義。他猛地?fù)]臂,像揮開什么極其厭惡的臟東西,動作迅猛而粗暴。“滾開!
” 一聲壓抑著狂暴的低吼。手臂帶起的勁風(fēng)狠狠撞在我的肩側(cè)。力道并不算特別重,
卻帶著一種全然排斥的決絕。我猝不及防,身體被這股力道帶得踉蹌著向后倒去。腳下不穩(wěn),
后腰重重撞在身后那張沉重的紫檀木圓桌的尖角上!“唔!
” 一聲悶哼不受控制地從喉間逸出。尖銳的劇痛瞬間從腰后炸開,沿著脊椎蔓延,
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迸。五臟六腑似乎都跟著狠狠一震,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涌上喉嚨。
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淡淡的鐵銹味——那是自己的血。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我狼狽地扶住冰冷的桌面邊緣,才勉強穩(wěn)住身體沒有倒下。劇痛讓呼吸都變得困難,
眼前陣陣發(fā)黑,模糊的視線里,只看到蕭珩染血的袍角在門邊一閃,消失不見。
房門被“砰”地一聲狠狠摔上,震得墻壁都似乎在嗡嗡作響??帐幍姆块g里,
只剩下粗瓷碗碎裂的殘骸,一地狼藉的深褐色藥漬,和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藥味,
以及……他那句冰冷刺骨的“滾開”,還在耳畔嗡嗡回蕩。我弓著腰,
一手死死按著劇痛的后腰,一手撐著桌子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額頭上沁出細(xì)密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桌面上。喉嚨口的腥甜氣息翻涌著,
又被我強行咽下。腰間的劇痛一陣緊過一陣,牽扯著整個后背的神經(jīng)都在抽搐。
我試著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卻像是帶著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扎得生疼。
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尖銳,像一把燒紅的錐子,
狠狠鑿穿了我長久以來包裹在感官麻木之外的那層堅硬外殼。它提醒著我,這副軀殼還在,
還會痛。世界依然無聲無味,但疼痛,卻從未遠(yuǎn)離。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比撞傷的痛更刺骨。我強忍著腰后的劇痛,扶著冰冷的墻壁,一步步挪到門邊。
那抹刺眼的暗紅血跡,像烙印一樣刻在眼底。毒血崩裂,非同小可!
王伯此刻還在城外軍營處理傷兵,一時半刻趕不回來。府里只有我?!摆w統(tǒng)領(lǐng)!
” 我用盡力氣朝外面喊了一聲,聲音因疼痛而嘶啞發(fā)顫。腳步聲急促地由遠(yuǎn)及近,
趙莽那張黝黑剛毅的臉出現(xiàn)在門外,帶著驚疑:“沈姑娘?你怎么……”“快!
” 我打斷他,氣息不穩(wěn),指著蕭珩消失的方向,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
“將軍傷口崩裂,毒血滲出異常!立刻去請王伯回府!
再派人……去藥庫取‘七葉蓮心’三錢、‘冰魄草’一兩、‘金線重樓’磨粉半兩……快!
直接送去小藥房!要快!” 我報出一連串藥名,
都是針對毒血外溢、壓制焚心湯反噬的猛藥。趙莽臉色驟變,顯然明白事情的嚴(yán)重性,
一句廢話沒有:“是!姑娘放心!” 轉(zhuǎn)身如一陣風(fēng)般沖了出去。我扶著門框喘息了幾下,
咬緊牙關(guān),拖著沉重疼痛的身體,
一步一步朝著府邸深處那個終年彌漫著苦澀氣息的小藥房挪去。每一步,
腰后的傷處都像被重錘狠狠砸擊,牽扯著五臟六腑都跟著移位絞痛。冷汗浸透了鬢發(fā),
黏膩地貼在臉頰上。推開藥房沉重的木門,那股熟悉的、濃郁到令人窒息的藥味撲面而來。
然而此刻,這味道于我,依舊是隔著一層厚重的、無聲無味的屏障。我踉蹌著走到藥柜前,
點燃油燈?;椟S的光暈下,無數(shù)貼著標(biāo)簽的藥匣排列森嚴(yán),像一座沉默的堡壘。
手因為劇痛和剛才的急火攻心而微微顫抖。我拉開標(biāo)記著“烏頭”的抽屜,
濃烈的辛辣氣息本該嗆人,我卻只感到一絲微弱的氣流拂過鼻端。
指尖捻起一小塊炮制好的烏頭塊莖,那劇毒之物特有的滑膩觸感清晰地傳來。
我把它丟進(jìn)小銅秤的托盤里。三錢。秤桿微微晃動。劇痛如影隨形,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腰后的傷處,眼前陣陣發(fā)黑。我不得不停下來,
扶著冰冷的藥柜邊緣急促喘息,額上的冷汗滴落在秤盤里,與烏頭混在一起。繼續(xù)。
拉開“鉤吻”的抽屜。刺鼻的腥苦之氣……依舊微弱。取一兩。手指的顫抖加劇,
藥草撒出一些在柜臺上。“冰魄草”……清涼的氣息本該醒神,我毫無所覺。
取半兩……最后是“金線重樓”,劇毒之物,需磨粉。我將那暗紫色的塊莖放入石臼,
拿起沉重的石杵。每一次舉起、落下,都牽動著后腰撕裂般的痛楚,手臂酸軟無力,
石杵幾次差點脫手。汗水流進(jìn)眼睛里,又澀又痛。身體內(nèi)部的鈍痛也開始翻涌,
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蟲子在啃噬。我知道,那是新試的“焚心湯”藥性開始發(fā)作了。舌尖麻木依舊,
但胃脘深處火燒火燎的感覺卻清晰起來,伴隨著陣陣強烈的惡心。
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zhuǎn)、模糊。藥柜的輪廓在昏黃的燈光下扭曲變形。我死死咬住下唇,
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用這尖銳的痛楚強迫自己保持一絲清醒。不能倒。藥還沒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