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呆著憋屈,家里也不是避風(fēng)港。劉沚站在公交車上晃悠的時候還在想這句話。今天要不是母上大人親自發(fā)話,下了最后通牒說“周末再不回家包餃子就沒你份了!”,她真不太想動。
推開門,熟悉的飯菜香混著點油煙味撲面而來。老媽腰上還系著圍裙,臉探出廚房:“哎喲我家大作家回來了?快洗手去!” 老爸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推了推老花鏡:“沚沚回來啦?!?/p>
“媽,爸?!?劉沚叫了聲,換了鞋,蔫頭耷腦地蹭到廚房門口,想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
廚房是主戰(zhàn)場。案板上揉好的面團(tuán)白白胖胖,旁邊一大盆拌好的餡,薺菜豬肉,香氣撲鼻??粗钦嬲T人。
“去去去,一身涼氣,別沾手了,等著吃就行。”老媽揮揮手把她趕出來,自己麻利地?fù){著餃子皮。
劉沚樂得清閑,剛在客廳沙發(fā)坐下沒多久,老爸報紙翻了一頁,狀似無意地問:“也步入大三,眼瞅著快大四了,實習(xí)的事兒考慮得怎么樣了?你們系里有沒有啥好單位放名額?”
來了。劉沚心里咯噔一下。該來的總會來。她捏著抱枕角,含糊道:“還早呢,下學(xué)期才開始留意吧?”
“還早什么早!”老媽的聲音從廚房穿透出來,蓋過了油鍋的滋啦聲(在炸點花椒油),比鍋里的動靜還大,“別人家孩子現(xiàn)在簡歷都投好幾輪了!就你一點不著急!天天窩在宿舍,干啥呢到底?”
劉沚窩在沙發(fā)里,縮了縮脖子,試圖用抱枕抵御這無形的攻擊波:“沒干啥……就看書,趕趕論文……”
“光看書能當(dāng)飯吃???”老媽端著剛炸好的花椒油出來,香味很沖,跟她的語氣一樣,“你學(xué)這文學(xué)系,畢業(yè)后想干啥,總得有個譜吧?我跟你爸早就說了,女孩子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亩嗪?!去?dāng)個語文老師,鐵飯碗!寒暑假還能休!要不就去出版社,跟書打交道也算專業(yè)對口!多體面!”
這些話跟魔音灌耳似的,劉沚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她把臉埋在抱枕里,悶聲悶氣:“當(dāng)老師我又沒那耐心,出版社聽說壓力也挺大的……”
“啥壓力不大?啥工作不辛苦?就你在家躺著舒服?”老媽放下油碗,轉(zhuǎn)頭瞪著她,火力全開,“關(guān)鍵是正經(jīng)!踏實!你現(xiàn)在天天抱著電腦,也不知道在弄些啥,那能弄出個什么名堂?聽媽的,回頭讓你爸托他老同學(xué),問問學(xué)校或者出版社的門路……”
又是托關(guān)系!又是鐵飯碗!那本暢銷的甜文賺到的二十個,此刻像塊沉重的大石壓在胸口,偏偏還不能說。說也沒用,在老一輩眼里,寫網(wǎng)文?那算什么正經(jīng)職業(yè)?今天說了,搞不好明天就能殺到宿舍把她電腦沒收了。再說了,上一本撲成啥樣了?現(xiàn)在這本《朱門鎖》還不知道挖坑埋誰呢,靠不靠得住心里都沒底。那二十個更像是天上掉餡餅,偶爾一次,做不得數(shù),更證明不了什么。
煩躁像氣球一樣在心口脹大??ㄎ牡挠魫灒弧吨扉T鎖》邏輯線繞得頭暈眼花,再加上這沒完沒了的人生規(guī)劃轟炸……劉沚感覺快窒息了。
“媽,我……”她剛想張嘴,就被老媽截斷。
“我知道你嫌我們嘮叨!可是沚沚,爸媽還能害你嗎?這社會多現(xiàn)實!你找個穩(wěn)定工作,以后找對象、過日子都更有底氣!寫那些東西能當(dāng)正經(jīng)事干一輩子?靠得住嗎?”
一句“靠得住嗎”,像根細(xì)細(xì)的針,精準(zhǔn)地戳破了劉沚給自己打的氣。是啊,《朱門鎖》寫得這么磕磕絆絆,她自己心里都在犯嘀咕,真能靠得住嗎?
“行了行了,孩子才回來,先吃飯!” 老爸終于放下報紙出來打圓場。
餃子出鍋了,胖乎乎的,冒著熱氣。老媽招呼著:“快洗手端餃子!”
劉沚食不知味。薺菜的清香、豬肉的鮮香,沾著醋和香油,明明是很香的味道,到了嘴里卻味同嚼蠟。老媽還在飯桌上跟老爸絮叨她哪個牌友家閨女考了公務(wù)員進(jìn)了某某局,哪個鄰居兒子在出版社混得不錯分到了房子指標(biāo)……每一句都像小錘子敲在劉沚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她感覺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外星人。父母描繪的那種安穩(wěn)、體面的軌道,安全又清晰,她不是不動心,但骨子里就是有一股擰巴勁兒。讓她一輩子守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學(xué)生?或者在一堆稿件里改別人家的故事?想想就覺得……悶得慌。她心里那點野生的、自己開疆拓土的沖動還在蹦跶,即便前路模糊,荊棘滿地。
匆匆扒拉完幾個餃子,也顧不上嘗什么味道了。劉沚放下筷子:“媽,我想起宿舍還有點資料忘拿了,我同學(xué)急用!我先回去了啊!” 語氣很急,像是真有什么火燒眉毛的事兒。
“誒?這就走?再吃幾個??!什么資料這么急?外面天快黑了……”老媽端著醋碟子,一臉狐疑。
“真急!真急!趕時間!”劉沚幾乎是逃離似的沖到門口,飛快地?fù)Q鞋,“餃子很好吃!留著我下回回來吃!”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沖出了門。防盜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斷了老媽那聲“哎你這孩子……”的尾音。
下了樓,被傍晚的風(fēng)一吹,劉沚才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出來的太急,啥都沒帶!手機(jī)揣在兜里了,但鑰匙沒拿,宿舍肯定回不去(林曉約會去了),背著的小包放在宿舍了!錢包?啥都沒有!連根釣魚竿都沒提!
她站在小區(qū)門口,看著車水馬龍和逐漸亮起的路燈,一陣茫然?;貙W(xué)校?怎么跟舍管阿姨解釋?說宿舍鑰匙忘帶了?又要被盤問老半天。回爸媽那?自投羅網(wǎng)?絕對不行!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吹得她一哆嗦。腦子里的各種念頭像漿糊一樣攪在一起:老媽的話,卡住的《朱門鎖》大綱,未來渺茫的飯碗擔(dān)憂……煩,太煩了!
鬼使神差地,腿自己邁開了方向。不是學(xué)校方向,是公交站的方向。等她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坐上公交車,靠窗的座位,臉貼著冰涼的玻璃。車窗外燈光流成模糊的光帶,映著她那張寫滿了“煩”字的臉。車子晃晃悠悠地往郊區(qū)走。
下車,冷風(fēng)撲面。眼前是那個熟悉的、光禿禿的小垂釣園。天已經(jīng)灰蒙蒙的了,路燈還沒亮起來,四周很暗。池子像塊巨大的、黑沉沉的反光玻璃。釣友們早走光了,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立在地上的魚竿影子——像是被主人遺忘在戰(zhàn)場上的殘旗。
劉沚找了個沒人的干草堆——大概是誰平時墊屁股用的——一屁股坐了下來。屁股底下硬邦邦的,還有點濕氣返出來。她也顧不上了。雙手抱著膝蓋,下巴擱在手臂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片黑水。
世界真安靜。風(fēng)在空曠的園子里低低刮過,帶著嗚嗚的哨音。遠(yuǎn)處馬路上的車燈偶爾閃一下,引擎聲飄過來又飄遠(yuǎn)。
《朱門鎖》……她腦子里又忍不住開始盤旋那幾個節(jié)點。主角林渺,一個不受待見的庶女,她憑什么能在那個漩渦里活下來并出頭?金手指?她不想要這種俗套的東西。憑智商?在那個閉塞的年代,后宅信息又那么局限,一個姑娘家的眼界能有多高?靠盟友?誰能是可靠的盟友?似乎都不夠有說服力。
老媽那句“靠得住嗎”再次響起,這次不是針對她的未來,而是針對她自己筆下這個虛構(gòu)人物的命運基礎(chǔ)。連她自己都覺得人物根基不穩(wěn),動機(jī)模糊,邏輯堪憂,憑什么讓讀者買單?
挫敗感像這夜色一樣濃重地壓下來。路燈“啪”的一下亮了一排,光線昏黃,把周圍的景物照得影影綽綽,更顯得池水深處漆黑一片。劉沚坐在草堆上,感覺自己和林渺那個角色一樣,被無形的墻困住了。
“劉沚?”
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點疑惑,在寂靜里響起,不太遠(yuǎn)。
劉沚驚了一下,差點從草堆上蹦起來。這地方這時間,居然還有人認(rèn)得她?
她猛地扭頭。路燈的光線鋪開,在她左手邊不遠(yuǎn)處,一個穿著深灰色連帽衫的人影正站在水邊收拾東西。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側(cè)臉上,棒球帽沒戴,整張臉都露出來了——正是傅詩淇。
他背著那個黑色長漁具包,手里提著便攜桶,大概也是剛收完竿。顯然,他比她來得早多了,而且收拾得晚點。
“你怎么在這兒?這么晚?”傅詩淇朝她走了幾步,看清是她一個人干坐著,臉上有點驚訝。她坐的那個草堆位置離他剛才垂釣的角落不遠(yuǎn)。“你……桿呢?”他環(huán)視周圍,沒看到她的家伙事兒,視線最后落在她空著的手上。
劉沚有點狼狽。這形象……跟逃難似的。她抹了把臉,企圖把剛才那一臉愁云抹掉,干巴巴地說:“路過,就坐會兒……沒想釣。”聲音悶悶的。
傅詩淇在她旁邊隔了點距離站定了,也沒多問?;椟S的路燈下,能看清他眼神在她被風(fēng)吹得有點亂的頭發(fā)上停了一瞬,又落到她那毫無遮擋、在冷風(fēng)里凍得有點發(fā)白的手指上。
“遇到事兒了?”他開口,聲音不高,很平常的語氣,像老朋友之間的問候,不是窺探。他把手里的便攜桶放下,發(fā)出點磕碰聲。
“……算吧?!眲b低著頭,盯著地上的草梗。她不想多說家里的事,更不想說自己寫的文卡得多么想撞墻。對一個釣魚鄰居說這些?太奇怪了。
“家里嘮嘮叨叨的唄?”傅詩淇突然接了一句,語氣有點了然的味道。
劉沚驚訝地抬頭看他。路燈的光落在他眼睛里,帶著點溫和的笑意,好像這困擾是啥普遍現(xiàn)象。
“家里覺得我這行當(dāng)…不穩(wěn)當(dāng)?!彼S意地?fù)P了揚下巴,大概是示意自己的漁具包,也可能是代指他那份“跟藝術(shù)沾邊”的工作,“時間沒個準(zhǔn)點,活兒也不知道能接到啥,聽著就不太保險。老人家嘛,就愛念叨這個。”他頓了頓,自己先笑了下,“都一樣?!?/p>
沒有居高臨下的開導(dǎo),沒有大驚小怪,就是輕描淡寫的一句“都一樣”。
這話像顆小石子,輕輕投進(jìn)劉沚那片煩悶的心湖里,激起了一點意外的漣漪。原來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承受這種“不穩(wěn)定”的原罪感?連這個看起來挺穩(wěn)的傅詩淇也是?那他靠啥堅持?不怕靠不住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劉沚沒問出口。她只是看著那片漆黑的水面,腦子里《朱門鎖》那搖搖晃晃的根基好像沒那么刺眼了,林渺那點模糊的形象里似乎摻入了一絲真實的灰暗和掙扎。純粹想活得有點尊嚴(yán)?或者,僅僅是想讓那個隨意發(fā)賣了生母、又對自己視若無物的家族高層們,知道點“痛”的感覺?哪怕只能掀起很小很小的波瀾?
不知道。但“靠得住嗎”這種終極拷問,似乎暫時被傅詩淇那份平靜的描述壓了下去一點。
“還行嗎?這風(fēng)吹著可沒屋里舒服。”傅詩淇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他提起自己的東西,桶碰在腿上輕微作響。
“嗯,走……走吧?!眲b回過神,才覺得露在外面的臉和手都冰透了。她撐著草堆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粘的干草屑。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垂釣園昏暗的入口。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
傅詩淇在前面,步子不快??斓焦徽镜臅r候,他停下來等了下,轉(zhuǎn)過頭看著劉沚:“以后心里憋了,別自己跑這黑燈瞎火的地方坐。不安全。”
劉沚正低頭踩著影子走路,聞言愣了一下,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路燈的光暈罩著他,看不清具體表情,但語氣很實在,就是句平常的提醒。
“……嗯?!眲b應(yīng)了一聲,心里那股憋悶的煩躁,經(jīng)過這冷風(fēng)吹和一個不算太熟的、但似乎能理解點什么的鄰居的存在,竟真的散去了一些。至少,沒那么堵得慌了?;丶以倜鎸Ω改傅膰Z叨,或者回宿舍對著《朱門鎖》,好像……沒那么難以忍受了。
公交車正好來了,車燈明晃晃地照亮了站牌。
“走了?!备翟婁繉λc了下頭。
“嗯。”劉沚也點點頭,上了車。車門關(guān)上的剎那,透過車窗玻璃,她看到那個提著漁具的深灰色身影,也朝著另一個方向,不緊不慢地融入路燈下的城市背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