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中的烙印雨,不是在下,是在傾倒。漆黑的夜幕被粗暴地撕裂,
天河決堤般的水柱裹挾著初秋刺骨的寒意,瘋狂地砸向大地。柏油路面騰起一片嗆人的白霧,
又被更猛烈的后續(xù)水流狠狠拍散。整個世界只剩下喧囂的雨聲,震耳欲聾。
我像一只被遺棄在汪洋里的甲蟲,蜷縮在破舊電瓶車單薄的雨披下。
頭盔的面罩被雨水和呼出的水汽糊得嚴嚴實實,視線里只有一片混沌的光暈。
只能憑著對這片老城區(qū)犄角旮旯刻進骨子里的熟悉,憑著肌肉記憶,
在淹成小溪的巷道里艱難地“拱”著前行。車頭燈那點可憐的光柱,
在濃稠的雨幕里徒勞地劈開一道微弱的、不斷被吞噬的口子,
勉強映出前方十字路口一片狼藉的反光水面。剎車?根本來不及。
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像是瀕死野獸的哀嚎,瞬間撕裂了狂暴的雨夜。
緊接著是沉悶到令人心悸的撞擊聲!巨大的慣性把我連人帶車狠狠向前摜去!
身體騰空的一剎那,時間仿佛被拉長,冰冷的雨水灌進張開的嘴巴,嗆得肺葉生疼。
然后便是天旋地轉(zhuǎn)的翻滾,膝蓋和手肘隔著濕透的廉價工裝布料,在粗糙濕滑的地面上擦過,
火辣辣的劇痛瞬間炸開。廉價雨披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撕裂聲,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
瞬間刺透衣料,扎進皮肉骨髓?!安?!”一聲壓抑的低吼混著泥水從我喉嚨里嗆出來。
顧不上鉆心的疼痛,也顧不上側(cè)滑出去、零件散落呻吟的電瓶車,我掙扎著,
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積水里爬起來。視線被雨水、疼痛和眩暈模糊,
但前方路口那片渾濁積水中,那團一動不動、俯臥著的黑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帶著不祥的死亡氣息,狠狠燙進了我的視網(wǎng)膜。心臟猛地縮緊,幾乎要跳出喉嚨!
一股冰冷的恐懼攫住了我,比這傾盆的冷雨更甚。我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了過去。
積水冰冷刺骨,瞬間沒過了腳踝,寒意直沖天靈蓋。是個女人。
昂貴的絲質(zhì)白襯衫早已被泥水、油污和一種令人心驚的深色液體浸透,緊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瘦削單薄的肩胛骨輪廓,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
如瀑的黑發(fā)散亂地黏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和脖頸上,
像一捧被暴風雨徹底打殘、揉皺了的昂貴綢緞。而她身下,一小片渾濁的積水,
正被某種不斷暈染開的、粘稠的深紅緩慢地吞噬……“喂!醒醒!能聽見我說話嗎?!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混雜在震天的雨聲里,微弱得如同蚊蚋。我跪在冰冷的泥水里,
笨拙得不敢碰她,只能顫抖著伸出手指,去探她脖頸側(cè)邊。指尖觸到的皮膚冰涼得嚇人,
但那一點極其細微、仿佛隨時會斷絕的搏動,如同風中殘燭最后一點火星,
微弱卻頑強地傳遞過來。謝天謝地!還活著!
一股混雜著巨大慶幸和后怕的激流沖得我頭暈目眩。我哆嗦著,
從濕透的工裝褲口袋里掏出那個屏幕碎得像蜘蛛網(wǎng)、邊緣都摔變形的舊手機。
屏幕沾滿了泥水,觸控一片混亂。我胡亂地在同樣濕透的褲腿上用力蹭了蹭,
手指因為寒冷和恐懼劇烈地顫抖,幾乎無法準確地按下那三個救命的數(shù)字——120。
報地址的時候,牙齒不受控制地瘋狂磕碰,咯咯作響,語無倫次,
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嘶吼:“求…求求你們快點!人…人看著不行了!流了好多血!
地址是…老城區(qū)…勝利路和…和紡織廠巷交叉口!快?。。。 彪娫挶淮直┑貟鞌?,
聽筒里只剩下忙音的嘟嘟聲。巨大的恐慌和更深的后怕,像冰冷的黑色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急救車什么時候能到?這鬼天氣,這偏僻的老城區(qū)…她撐得住嗎?
我脫下自己那件同樣濕透、印著“迅達外賣”褪色logo的廉價薄外套,
笨拙地、徒勞地想蓋在她身上,試圖為她抵擋一點這無情的風雨,心里卻無比清楚,
這根本無濟于事。就在我試圖將外套覆上她冰冷肩膀的瞬間,異變陡生!
她緊閉的眼睫突然劇烈地顫動起來,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如同窒息般的嗚咽。緊接著,
一只沾滿泥濘和暗紅血漬、冰冷得如同鐵鉗般的手,猛地抬起,以驚人的力量,
死死攥住了我還沒來得及完全抽回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
帶來尖銳的刺痛?!袄稀?一個破碎的氣音,
從她慘白失血的唇間艱難地、斷斷續(xù)續(xù)地溢出,微弱得像嘆息,
卻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絕望執(zhí)拗。那雙眼睛勉強睜開了一條細縫,
瞳孔是渙散的,失焦的,只映著遠處路燈穿過雨幕投來的慘淡光暈,里面空茫茫一片,
如同被格式化后的硬盤。然而,
這空洞的目光卻死死地、牢牢地鎖在我被雨水沖刷得狼狽不堪的臉上,
仿佛我是她沉沒的、破碎的世界里,唯一的、僅存的錨點。
“別…別走…別丟下我…”雨水順著我濕透的頭發(fā)瘋狂地流進眼睛,又澀又痛,模糊了視線。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木雕。手腕被她冰涼的手指死死箍住,動彈不得。
那一聲帶著血淚的“老公”,像一根燒紅的鋼針,
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扎進了我混亂而恐懼的意識深處。她認錯人了。毫無疑問。
可看著她那雙空洞眼眸里彌漫的瀕死般的絕望,看著她用盡最后力氣抓住我的樣子,
那句冰冷的“你認錯了”卻死死地卡在喉嚨深處,如同灌了鉛,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一種尖銳的憐憫、還有一種沉甸甸的、無法言喻的責任感,
混雜成冰冷的鉛塊,沉沉地壓在了我的心臟上。時間在冰冷的雨水和死亡的寂靜中緩慢爬行,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終于,遠處穿透層層雨幕,
傳來了由遠及近、撕心裂肺的鳴笛聲!紅藍兩色的光影瘋狂地旋轉(zhuǎn)、閃爍,
如同地獄之門洞開時透出的光,切割著這絕望的漆黑雨夜。醫(yī)護人員動作迅捷而專業(yè),
如同訓練有素的戰(zhàn)士。抬擔架,固定頸托,扣上氧氣面罩,
連接便攜監(jiān)測儀器…一系列動作在刺耳的雨聲和閃爍的警燈下,
帶著一種冰冷的、救死扶傷的效率。她那只如同救命稻草般緊攥著我的冰涼的手,
在轉(zhuǎn)移過程中,被一位護士小心地、但異常堅定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了。
那冰冷濕滑、帶著死亡氣息的觸感驟然消失。
手腕上只留下幾道深深凹陷的、邊緣發(fā)白的紅痕,以及皮下迅速泛起的青紫淤傷,
還有隨之而來的、一種沉甸甸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東西的虛無感。“家屬呢?
你是她什么人?”一個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疲憊但銳利眼睛的護士,語速飛快地問我,
一邊麻利地收拾著散落在地上的急救器械。我渾身濕透地站在急診室門口慘白刺眼的燈光下,
像個剛從泥水里撈出來的、破敗不堪的布娃娃。消毒水濃烈刺鼻的氣味,
混雜著雨水帶來的土腥氣和若有似無的鐵銹般血氣,霸道地鉆進鼻腔。
亂的腳步聲、各種儀器單調(diào)冰冷的滴答聲、還有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的、壓抑而痛苦的呻吟。
護士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嗡嗡作響,顯得遙遠而不真實?!凹覍倌兀?/p>
你是她什么人?”她提高了音量,又重復了一遍,審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
毫不客氣地掃過我身上那件印著外賣平臺logo、濕透緊貼在身上更顯廉價的工裝,
掃過我擦破皮、滲著血絲的骯臟手肘,最后落在我驚魂未定、寫滿疲憊和底層掙扎的臉上。
我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了幾下,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打磨過。理智告訴我,
應該立刻解釋清楚:我只是個路過的、倒霉催的外賣員,
一個被這場飛來橫禍卷進來的陌生人??晌业囊暰€,
卻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黏在那扇緊閉的、如同生死之門的搶救室大門上。
門上那盞刺目的紅燈,像一個血淋淋的驚嘆號,灼燒著我的視網(wǎng)膜。
腦子里不受控制地反復閃現(xiàn)那張在泥水中蒼白得毫無生氣的臉,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
還有那只死死抓住我手腕時,冰涼指尖傳遞過來的、瀕臨深淵的徹骨絕望和依戀。
“她…”一個沙啞得幾乎不像我自己的字眼,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震驚的決絕,“…我老婆。”護士的眉頭明顯地蹙了一下,
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懷疑和不解,但急診室高強度的工作節(jié)奏讓她無暇深究。
她只是利落地從文件夾里抽出幾張單子,“啪”地一聲拍在我手里:“行,
那趕緊去繳費辦手續(xù)吧!初步診斷腦震蕩伴隨顱內(nèi)輕微出血觀察,肋骨骨裂,
多處軟組織挫傷,失血性休克前期。CT、核磁、血項全套都得做!押金先交五萬!
動作快點!”“五萬”兩個字,像兩記裹挾著千鈞之力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眼前瞬間一黑,腳下的地面仿佛都在搖晃。我捏著那幾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繳費單,
指尖冰涼,比剛才在暴雨泥水中浸泡時還要冷上百倍。它們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guī)缀跷詹蛔?,更像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來,
幾乎要把我本就佝僂的脊梁徹底壓斷、碾碎成齏粉!繳費窗口排著不長不短的隊,
冰冷的玻璃后面,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敲打著鍵盤,眼神空洞。我像個提線木偶般挪到角落,
背對著人群,再次摸出那個破舊的手機。手指在濕滑冰冷的碎裂屏幕上艱難地滑動,
好幾次都點錯了位置。終于點開銀行APP,
那個可憐的、孤零零的數(shù)字跳了出來——三位數(shù),甚至不夠后面那個零頭的零頭。
指尖懸停在屏幕上那幾個顏色鮮艷、圖標誘人的借貸APP上,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絕望地擂動著,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肋骨的疼痛(不知是摔的還是緊張的)。每一個點開,
都意味著一個深不見底、足以吞噬我全部未來的泥潭。高額的利息,
兇狠的催收…那些畫面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我本就不多的睡眠。“喂?林默!
”催債的電話像掐著點一樣,在我最絕望的時刻打了進來。
阿彪那沙啞的、帶著明顯不耐煩和威脅意味的聲音,如同破鑼般在我耳邊炸響,“月底了!
那五千塊,你到底湊齊沒有?嗯?!別他媽再跟老子說再拖啊!哥幾個的耐心是有限的,
不是他媽開善堂的!”“彪哥…”我下意識地弓起背,用手攏住手機,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慌和哀求,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冰冷的墻壁里,“再…再寬限幾天,行不行?
我…我這邊真遇到天大的急事了,人命關天…”“急事?
你他媽天天騎著個破電驢送外賣能有什么急事?賣慘是吧?老子見得多了!
”阿彪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戾氣,“我告訴你,林默!下周一!最后期限!見不到錢,
別怪兄弟不講情面!你那破車,還有你租的那個狗窩…哼!你自己掂量著辦!
”電話被粗暴地掛斷,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在空曠的繳費大廳角落回響,
每一聲都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冰冷的絕望像劇毒的藤蔓,瘋狂地纏繞勒緊我的心臟,
窒息感一陣強過一陣。我無力地靠在冰冷的、貼著廉價瓷磚的墻壁上,
身體順著墻面慢慢滑坐下去,瓷磚的寒意透過濕透的褲子直刺骨髓,
卻比不上心底那徹骨的冰冷。五萬?五千?哪一個都像一座無法逾越、高聳入云的絕望之峰,
橫亙在我面前。視線茫然地落在手中那幾張被捏得皺巴巴的繳費單上,患者姓名欄里,
護士潦草的字跡寫著:蘇晚晴。這個名字,像一道無聲卻威力驚人的驚雷,
在我混沌一片的腦海中轟然炸響!蘇晚晴?!
威電視臺經(jīng)濟訪談中永遠冷艷、精準、氣場強大、掌控著龐大科技帝國“晴空科技”的女人?
那個名字代表著云端之上、光芒萬丈的存在,
和我這種在泥濘里掙扎求存、連房租都時常拖欠的底層螻蟻,
隔著一條深不見底、遙不可及的銀河!我竟然…竟然對著護士說,她是我老婆?
巨大的荒謬感像冰冷的黑色潮水再次洶涌而來,瞬間將我淹沒。隨之而來的,
是更深的、刺骨的恐慌!她要是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如此窘境,
發(fā)現(xiàn)是我這個滿身債務、一無所有的窮鬼冒充了她的丈夫……我猛地打了個寒顫,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不敢再想下去。
2 失落在云端推開那扇厚重的、隔絕著生死的病房門時,
里面靜得能聽到輸液管里液體滴落的細微聲響。昂貴的VIP單間,
空氣里飄蕩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被一種清冽、高級的香氛巧妙地中和著。
厚重的遮光窗簾半拉著,外面是城市灰蒙蒙、尚未完全蘇醒的晨光,
給奢華的病房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蘇晚晴靠坐在寬大舒適的病床上,
額角貼著一小塊紗布,襯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透明,帶著大病初愈后的脆弱。
濃密如海藻般的黑發(fā)被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優(yōu)美卻異常纖細脆弱的脖頸線條。
她身上穿著質(zhì)地精良、剪裁合身的病號服,早已不見那晚暴雨泥濘中的狼狽。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紗,勾勒著她精致得無可挑剔的側(cè)臉輪廓,長長的睫毛低垂著,
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如同蝶翼般的陰影。此刻的她,
褪去了所有屬于商業(yè)帝國的凌厲鋒芒,像一尊被精心呵護卻依舊易碎的薄胎白瓷,
安靜地棲息在這片昂貴的靜謐里。聽到門軸輕微的轉(zhuǎn)動聲,她緩緩抬起頭。
那雙眼睛——我曾在無數(shù)財經(jīng)報道的高清圖片上見過,它們銳利如鷹隼,
仿佛能洞穿一切商業(yè)迷霧——此刻卻像被蒙上了一層江南煙雨般的薄霧,
帶著初醒孩童般的懵懂、茫然,以及一種深深的、幾乎讓人心碎的依賴,
直直地、毫無保留地望向我。“老公?”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大病初愈后的沙啞和虛弱,
卻有種奇異的、羽毛拂過心尖般的柔軟。這聲呼喚,像帶著細小電流,猝不及防地擊中了我,
帶來一陣劇烈的悸動和隨之翻涌而上的、更強烈的恐慌。我僵在門口,像個誤入禁地的乞丐。
手里提著的廉價白色塑料飯盒變得異常沉重,
里面是醫(yī)院樓下小餐館買的、早已失去熱氣、快要坨成一團的白粥。
護士剛才在走廊里低聲叮囑的話,如同魔咒般在我耳邊反復回響:“蘇女士腦震蕩比較嚴重,
導致逆行性遺忘,短期記憶受損嚴重,尤其對事故發(fā)生前后幾天的記憶完全是一片空白。
她目前只認定你是她的丈夫,情緒依賴非常重。作為‘家屬’,你要積極配合治療,
盡量順著她的認知,避免任何可能刺激到她的言語和行為,
這對她的恢復至關重要……”“老公,你站門口干嘛?”她微微歪了歪頭,
眼神純粹得不染一絲塵埃,帶著一絲孩子般的不解,“快進來呀。
”她甚至下意識地朝我這邊挪了挪身體,拍了拍床邊空出的位置,動作自然而親昵。
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嚨干澀得像被烈日暴曬過的沙漠。
頂著護士那充滿鼓勵卻又隱含警告的眼神,我硬著頭皮,如同踩在燒紅的炭火堆上,
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那張寬大得能睡下三個我的病床邊。
我把那盒印著油膩快餐店紅字的劣質(zhì)塑料飯盒,
輕輕地、帶著點自慚形穢地放在光可鑒人的紅木床頭柜上,
動作僵硬得像個關節(jié)生銹的提線木偶?!拔摇o你帶了點粥?!甭曇舾砂桶偷模?/p>
沒有任何水分,連我自己都覺得刺耳。
蘇晚晴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與整個病房奢華格調(diào)格格不入的塑料飯盒上。
她秀氣的、形狀完美的眉頭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
那是一種長期浸淫在頂級生活品質(zhì)中形成的、近乎本能的挑剔和不適。
但這蹙眉真的只是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她重新抬起眼,看向我時,
眼神瞬間又恢復了那種毫無雜質(zhì)的、溫軟的信任,甚至還帶著一絲明顯的心疼?!靶量嗄懔?。
”她溫軟地說,聲音像羽毛般輕柔。她甚至下意識地伸出手,
纖細白皙的手指帶著病后的虛弱,似乎想碰碰我臉上昨晚摔倒時擦傷、尚未完全結(jié)痂的痕跡。
這個親昵的動作讓我渾身一僵,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往后縮了一下。她的手頓在半空,
指尖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脆弱。一絲清晰的困惑和受傷飛快地掠過她清澈的眼底,但很快,
就被更深的、如同雛鳥般的依賴所覆蓋?!澳恪彼栈厥?,輕輕放在潔白的被面上,
聲音更輕了,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是不是…昨晚沒睡好?很累嗎?
”語氣里是毫不作偽的關切。這純粹的關切,比最鋒利的刀子還要銳利,
狠狠地扎進了我早已不堪重負的心臟。我狼狽地避開她探詢的目光,
含糊地應了一聲:“嗯…還行。你感覺怎么樣?頭還疼得厲害嗎?
”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昂枚嗔恕!彼p輕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很小,
似乎怕牽動傷口。她的目光不再停留在我臉上,而是緩緩下移,
落在我沾著干涸泥點、明顯洗得發(fā)白、褲腳甚至有些磨損的牛仔褲上,又緩緩上移,
落在我身上那件袖口已經(jīng)磨出毛邊、領口微微變形、顏色暗淡的廉價化纖外套上。
她的眼神里沒有鄙夷,沒有嫌棄,
只有一種純粹的、努力在理解某種超出她認知范圍事物的困惑打量,
像是在研究一個陌生的、難以理解的符號。然后,那層籠罩在她眼底的薄霧般的困惑,
似乎又加深、濃重了幾分?!袄瞎彼q豫了一下,貝齒輕輕咬了下蒼白的下唇,
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帶著一種生怕驚擾到什么的小心翼翼,“我們…是不是…過得…不太好?
”她的目光掃過這間奢華病房里昂貴的設施,又落回我身上,
最終停留在那個廉價的塑料飯盒上,眼神里充滿了不確定的探尋。她的問題,
像一把生銹的、遲鈍的鋸子,開始在我心上緩慢地、殘忍地拉扯。我們?過得不好?
這簡直是世界上最荒謬的反問!可對著這張蒼白、脆弱、寫滿了全然信任和依賴的臉,
那個冰冷殘酷的“是”字,如同燒紅的鐵塊,死死地卡在喉嚨深處,灼燒著我的聲帶,
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巨大的謊言像沉重的巨石壓在我的胸口?!皠e瞎想,
”我聽見自己干澀得如同砂礫滾動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無比虛偽和可悲的安撫意味,“你好好養(yǎng)傷,什么都別操心。
錢的事…有我呢。”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巨大的荒謬感幾乎讓我窒息。有我?我有什么?
口袋里那幾張皺巴巴、加起來可能還買不起她病房里一瓶礦泉水的零錢嗎?
還是那輛摔得半殘、價值可能抵不上她一個包的電瓶車?她看著我,
那雙褪去了所有商場硝煙、此刻清澈見底的眼眸,如同兩泓深潭。
她似乎在極其認真地、努力地分辨著我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
試圖從中找到能支撐她這個陌生世界的答案。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的幾秒鐘,
她才慢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唇角努力地向上彎起一個淺淺的、帶著明顯疲憊卻異常柔和的弧度?!班牛抑?,
”她輕聲說,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盲目的、讓人心頭發(fā)顫的信任,“有你在,就很好。
” 她甚至伸出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覆在我放在床邊、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背上。
那微涼的、柔軟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防御,
帶來一陣劇烈的酸楚和難以承受的沉重。
3 陋室微光推開那扇斑駁掉漆、吱呀作響的出租屋木門時,
質(zhì)家具、廉價泡面調(diào)料包、淡淡霉味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機油(來自角落的電瓶車)的氣息,
如同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拳頭,迎面狠狠砸了過來。這味道我聞了幾年,早已麻木,
甚至覺得帶著某種“家”的歸屬感。但此刻,站在門口,
看著蘇晚晴下意識地、微微蹙起的精致鼻尖,
以及她眼底那抹根本來不及掩飾的、巨大的陌生感、不適感,甚至是一閃而過的驚愕,
我臉上瞬間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一直燒到耳根。仿佛自己最不堪、最隱秘的傷口,
被猝不及防地暴露在聚光燈下。這就是我的“家”,
一個位于老舊居民樓頂層、冬冷夏熱的單間。墻皮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水泥底子,
天花板角落洇著幾塊深黃色的、形狀可疑的水漬,像丑陋的傷疤。
一張彈簧早已失去彈性、稍一動彈就發(fā)出刺耳呻吟的單人床占據(jù)了房間大半空間,
床邊塞著一張油漬麻花、腿腳不穩(wěn)的折疊桌,上面堆著沒洗的碗筷、半袋開了封的榨菜,
以及幾桶花花綠綠、不同口味的泡面,如同某種貧困的圖騰。
唯一的窗戶對著隔壁樓灰撲撲的墻壁,距離近得仿佛能聞到對面廚房的油煙味,
光線常年昏暗。角落里散落著幾個裝雜物的破舊紙箱,
以及我那輛沾滿泥點、輪胎癟了一塊的破舊電瓶車,
散發(fā)著機油、雨水和塵土混合的、屬于底層掙扎的氣味。這就是她的“家”?
一個身價難以估量、出入頂級場所、掌控著科技帝國晴空科技的女總裁的“家”?
蘇晚晴站在狹窄的門框內(nèi),像一尊被定格的玉雕,一步也沒踏進來。
她身上那件質(zhì)地柔軟、剪裁精良的米白色羊絨開衫,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
襯得她大病初愈后的臉色越發(fā)蒼白清瘦,
與這逼仄、灰暗、雜亂、彌漫著衰敗氣息的空間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像一幅價值連城的文藝復興時期名畫,被粗暴地、殘忍地釘在了廢棄工棚斑駁骯臟的墻面上。
她那雙恢復了部分神采、卻依舊帶著迷茫的眼眸,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掃視著這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