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頭……好痛……”
王偉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這是……哪兒?”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思緒混亂不堪。
他只記得在工地上半夜起床上廁所走錯了路,突然被塔吊上掉下來的一個東西砸中了腦袋。
還沒來得及罵人,就一股疼痛襲來,再之后,便是沉入無邊的黑暗,感覺過了好久好久。
死……了嗎?
應(yīng)該是死了吧?媽的,哪個狗娘養(yǎng)的從塔吊扔?xùn)|西啊,高空拋物違法的懂不懂?。?/p>
臨閉眼前好像看到那玩意是一瓶“冰紅茶”,還是康帥傅的,而且還有股子熟悉的騷臭味……MD,真是荒謬又可笑。
只是苦了爹娘,不過好在是國企的工地,賠付總該能讓他們后半輩子有著落。
還沒來得及再細想,突然,一張黑黝黝、毛茸茸的巨臉毫無征兆地覆蓋了他整個視野!
那臉孔湊得極近,活脫脫像一只黑熊!
王偉頓時被嚇的魂飛魄散,不會剛醒又穿越到野外要被黑熊吃了吧!要不要那么慘??!
“嗬——!”準備喊出來的尖叫卡在喉嚨,本就虛弱的身體,還有這剛到異世的魂魄。
再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驚嚇,眼前一黑,他又暈了過去,意識又陷入黑暗。
只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的瞬間,他模糊地捕捉到一絲光亮下的環(huán)境:
粗糙的土坯墻壁,黑黢黢的房梁,破舊的木格窗透進昏暗的光……
全然不是他熟悉的高樓工棚,倒像是……
古裝劇里的……窮苦人家?
不知道過了多久。
意識如羽毛般在一片暖意中緩緩上浮。
這一次醒來,是下午時分。
窗紙透進的光線顯得有些刺眼,應(yīng)該不是之前的時間了。
頭痛的感覺減輕了許多,但腦子里卻塞進了無數(shù)細碎的記憶、陌生的聲音、混雜的情緒……
不是“塞進”,是……融合。
王偉……不,此刻,他清晰地知道,這具身量短小的身體,叫做王三牛。
這里是永樂鎮(zhèn)清水村,一戶王姓屠戶人家。
他是這家的三郎,叫王三牛,剛滿六歲。
上面有兩個哥哥:大哥王大牛,娶了妻室劉氏,育有一子,名叫王狗娃;
二哥王二牛,尚未婚配。
他下面還有個小他一歲的妹妹,喚作王虎妞。
記憶碎片里的王家男丁,個個雄壯得驚人。
記憶中的大哥、二哥,包括那個總是沉默著、周身仿佛彌漫著血腥氣的父親,都生得虎背熊腰,身高幾乎頂著門楣,胳膊腿壯實得像老樹根。
最醒目的都是那一身濃密黝黑的毛發(fā),從頭上、雙頰、前胸、手臂蓬勃蔓延開來,乍眼望去,像一只只成精的黑熊。
就連才四歲的妹妹王虎妞和三歲的小侄子狗娃,在記憶里也是敦敦實實,皮膚黝黑。
唯有他,王三牛,像是投錯了胎。
生得唇紅齒白,細皮嫩肉,渾身上下沒幾兩肉。與這個“黑熊窩”里的其他成員站在一起,活脫脫是個異類。
難怪……難怪之前睜眼第一幕便是那驚心動魄的“黑熊臉”,那個“黑熊臉”此刻細細回想過來應(yīng)該是他的二哥——王二牛。
“我說了三牛身子骨弱!跟你說了多少遍!你非不聽,非要他學(xué)著做事,讓他去接豬血!
看看!看看這下好了!一盆豬血兜頭澆過來,好端端的孩子當場就厥過去了!
躺了一天一夜都沒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醒不過來……我……我就跟你這老東西拼命!”
一個婦人高亢尖利、帶著哭腔的大嗓門驟然刺破屋外的寂靜。
緊接著,一個更粗獷沉悶的男聲不甘示弱地響起,帶著濃濃的不耐和火氣:
“醒不過來?放什么臭屁!
老大老二年歲跟他這般大的時候,都能幫著老子按豬腿了!
他個六歲多的男娃,接個豬血都能嚇暈死過去?丟人!忒丟人!哪里像個我們老王家的種?”
“你說什么?!”
那婦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被戳中痛處的狂怒和歇斯底里,
“不像你老王家的種?!王屠戶!你個挨千刀沒良心的!你摸著你的豬油心窩子說!
要不是懷他的時候,你殺年豬被那畜生蹬了一腳摔了個狠的,我急急忙忙去找大夫又絆倒在山路上!他能早產(chǎn)?他能這副風吹就倒的懨懨模樣?!
要不是因為你……我的三郎他……他本該跟他大哥二哥、跟虎妞兒一樣,是個黑壯結(jié)實、有把子好力氣的小牛犢!
嗚嗚……老天爺啊……我可憐的兒啊……他爹害了你啊……如今還說你不是這家人,還要趕咱娘倆出門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呦?。?!”
“轟隆!”
說著好像一個幾百斤的重物砸到地上,整個房子好像都被震得抖了幾下。應(yīng)當是那婦人躺在了地上開始撒潑打滾。
“你!你……你這婆娘!又……又來了!我就……就隨口一說!你撒什么潑!你起來!快起來!”
男人的聲音明顯慌了,帶著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的窘迫,顯然對這招束手無策。
屋外的吵嚷越發(fā)激烈,婦人捶地嚎哭的聲音地動山搖,男人的怒喝聲、周圍的勸解聲混亂地交織在一起,吵得王偉本就混沌的腦袋幾乎要炸開。
他覺得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
王偉——王三牛,撐著身下鋪著破舊葦席的土炕邊緣,試圖坐起來。
“娘……娘……別……鬧了……”他張開嘴,但是發(fā)出的聲音虛弱嘶啞,像是風箱漏了氣,“娘……我……醒了……娘……”
他喚著,如同那個“夢”中無數(shù)次呼喚母親的小三牛。
記憶如潮水,帶著這孩童所有的喜怒哀樂、孺慕依賴,徹底與他融合,不分彼此。此刻,他就是王三牛。
一連喚了四五聲,屋外驚天動地的吵鬧聲和震地的轟響才突兀地一滯。
“呼啦!”
厚重的土布門簾被一股大力猛地掀開,帶起一陣風。昨夜那張讓他驚魂萬定的“黑熊臉”再次出現(xiàn)在門框!
“娘——!別嚎了!三弟醒了!三弟醒了!快看!他叫娘呢!”
炸雷般的聲音在狹窄的土屋里回蕩,感覺震得房梁上的灰又掉下來一層。
這一次,王偉(三牛)終于看清了。這人身材極為高大,骨架寬闊,差不多如后世的一米九,正是昨夜將他嚇暈過去的二哥——王二牛!
門簾外,沉重的腳步聲夾雜著婦人瞬間收起的哭嚎和慌亂的吸氣聲,魚貫涌入。
最前面沖進來的婦人,身材壯碩異常,個子也只比王二牛矮一個頭。
此刻她頭發(fā)散亂如草窩,臉上沾著塵土眼淚和鼻涕糊成的印痕,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衫上粘滿了地上的浮灰,胸口因方才的激動而劇烈起伏——正是他的母親趙氏。
記憶中,她性情彪悍,唯獨對他這個體弱的幼子真是疼到了骨子里。
緊隨其后的是一個中年滄桑版的王二牛,只是臉龐輪廓更深,眼神帶著歲月打磨過的沉凝。
他就是這個家的男主人——王屠戶,名叫王金寶,他目光復(fù)雜地掃過炕上的兒子,看不出是厭煩還是別的什么。
第三個進來的是大哥王大牛。身形與王二牛仿佛,同樣的一身剽悍精壯,面容與王二牛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神情顯得敦厚些,此刻也正一臉焦急關(guān)切地望著三郎。
然后是一個明顯腳步慢些、透出不情愿氣場的女子。
身材同樣高大粗壯,與王家這一家子黑熊精的氣質(zhì)倒是極為“相配”。
臉盤很大,皮膚粗糙,眼神閃動間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抗拒——她是隔壁村獵戶家的女兒,因遭了荒年,家里為了活命,只要了二兩銀子的彩禮就打發(fā)給了王大牛的大嫂劉氏。
在劉氏身后,又鉆進來兩個小的。
前面一個是王虎妞,果真如記憶那般,像個黑鐵塔縮小版,才四歲,個頭比他還高出一個頭,黑黝黝的小臉帶著嬰兒肥。
后面一個比之略小一點的男娃,是大哥的兒子,大名還沒正經(jīng)取,按村里習俗,先叫狗娃。
一大家子人——五頭人形成年“黑熊”,加上兩頭幼年“熊崽子”——擠在這間本就不算寬綽的臥室里。光線似乎都暗了幾分。
“三郎!頭還疼不疼?”王母帶著哭腔撲到炕邊。
“三牛,嚇死哥了,感覺咋樣?”王大牛湊上來。
“娘!三叔醒了就能吃飯了吧?我餓!”狗娃聲音洪亮。
“哎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王二牛聲如洪鐘。
……
七嘴八舌,聲浪疊加。
每個人的嗓門都出奇的大,如同炸雷在小小的土屋里來回沖撞。房梁上的塵土簌簌而下,如同下了一場細密的灰雨。
本就虛弱不堪的王三牛被這亂糟糟的喧囂和聲浪震得頭昏腦漲,臉色肉眼可見地又白了幾分。
“娘……我……頭暈……太……吵了……”王三牛費力地擠出這幾個字。
王母也被這一屋子的聲音激得心煩意亂,猛地回頭,蒲扇般的大手一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都出去!都給老娘滾出去!沒看三郎難受嗎!吵吵嚷嚷像什么話!活都不用干了嗎?都給我滾出去干活!留我一個看著就行!”
母親一聲令下,效果立竿見影。眾人像被趕的鴨子一樣,挨挨擠擠地轉(zhuǎn)身往外涌。
只有大嫂劉氏走在最后,步履拖沓。經(jīng)過炕邊時,她刻意壓低了嗓門,但以她那高門大嗓的底子,即使“壓低”,那含混不清的嘀咕依然清晰地落入了每個人耳中:
“……哼……就他慣會裝可憐……撒個嬌抹個淚,娘就掏心窩子疼了……誰不是爹娘生的……”
王大牛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鐵青著臉,猛地一把攥住劉氏的胳膊,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她粗暴地扯出了門外,動作間帶著明顯的惱火。
屋里終于安靜下來,只留下飛揚的灰塵在光線里緩緩沉降。王母心疼地看著炕上的兒子,粗糙有力、布滿老繭卻異常溫熱的手握住了王三牛冰涼細瘦的小手。
一種奇異的熱流,順著這粗糙的觸碰,流進了王三牛的身體里。這感覺陌生,卻又帶著一絲來自記憶深處的、本能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