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窗外的梧桐葉染上了更深的金黃。距離上次和蘇然一起從城南舊貨集市順利而歸，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天。店鋪里，黃銅小鬧鐘的滴答聲依舊規(guī)律，但林悅卻覺得這聲音里似乎少了點(diǎn)什么，顯得格外空曠。
蘇然沒來。
起初一兩天，林悅并未多想。自由攝影師的工作本就不固定，外出拍攝是常事。況且，那天在集市，蘇然確實提到過手頭還有幾張照片需要精修。林悅低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工作臺上那只釉色溫潤、邊緣微缺的青花瓷盤，思緒卻飄向了那天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情景，蘇然側(cè)頭說話時被陽光勾勒的柔和下頜線，還有那聲自然而然的“悅悅”......她耳根微熱，輕輕甩了甩頭，試圖驅(qū)散這些不合時宜的聯(lián)想。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蘇然的身影依舊沒有出現(xiàn)在那扇掛著黃銅鈴鐺的門后。林悅擦拭陳列架的動作慢了下來，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門口，又在鈴鐺無聲時悄然收回。一種難以言喻的、細(xì)微的失落感，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圈漣漪，久久不能平息。連小夏都察覺到了異樣。
“悅姐，”小夏抱著剛簽收的快遞盒，湊到工作臺邊，眨眨眼，“這幾天怎么感覺店里有點(diǎn)'安靜'??？蘇然姐好像有陣子沒來了？”
林悅手一抖，差點(diǎn)碰倒旁邊的琺瑯小碟，她掩飾性地拿起軟毛刷拂拭并不存在的灰塵，聲音盡量平穩(wěn)：“嗯，她大概在忙工作室的事吧?！?/p>
“哦------”小夏拖長了音調(diào)，帶著了然的笑意，“我說呢，對了悅姐，明天周日，咱們店休！老悶在店里多沒意思，天氣這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呼吸下新鮮空氣，轉(zhuǎn)換下心情嘛！”
林悅抬起頭，看向窗外澄澈的秋日晴空。出去走走......確實是個好主意?？墒?，去哪里呢？和誰去呢？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帶著一絲膽怯又強(qiáng)烈的渴望。
“嗯......也好?！绷謵傒p聲應(yīng)道，指尖在桌面上無意識地畫著圈，“那......叫上蘇然一起？”
“太棒了！”小夏立刻拍手，眼睛亮晶晶的，“悅姐你終于開竅啦！趕緊發(fā)個信息問下蘇然姐，蘇然姐肯定樂意！她那么會拍照------”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對上林悅驟然慌亂的眼神，頓時了然。小夏壓低聲音，帶著狡黠的笑意：“...其實你更想單獨(dú)約她吧？要不要我假裝臨時有事？”
林悅手中的軟毛刷‘啪嗒’掉在桌上。她耳尖瞬間通紅，聲音發(fā)緊：“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小夏歪頭，指尖卷著發(fā)尾：“從你看蘇然姐的眼神啊------每次她舉起相機(jī)，你就不自覺地整理衣角；她夸你修復(fù)技術(shù)好時，你耳尖紅得都快燒起來。”她突然正色，“悅姐，你是喜歡她吧？”空氣凝固了。林悅攥緊圍裙邊緣，指節(jié)發(fā)白。她從未說出口的秘密，此刻被小夏輕巧地攤在陽光下。
“會覺得...惡心嗎？”林悅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現(xiàn)在又不是舊社會！”小夏立刻接口道，語氣帶著安撫和堅定，“我表姐和女朋友都在一起三年了------”她突然瞪大眼睛，“等等，你該不會一直憋著不敢說，是怕這個？”
林悅垂下頭，一縷碎發(fā)垂落，遮住她微紅的臉龐。有人理解的釋然與更深的恐懼同時涌上心頭。她終于囁嚅道：“...而且我不確定，這是愛情還是好奇...更怕她抗拒...”
“簡單！”小夏抓起手機(jī)塞進(jìn)她手里，“先約出來，我?guī)湍阌^察！如果是愛情------”她眨眨眼，“你看她的眼神會黏住不放，跟她說話時心跳會漏拍，可能還會不自覺地學(xué)她的小動作...”
林悅被逗笑了，她深吸一口氣，準(zhǔn)備編輯語言發(fā)消息，林悅的心跳開始加速。自從上次在城南集市并肩作戰(zhàn)后，她們確實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那是在找到懷表配件，回程的公交車上，蘇然拿著手機(jī)展示剛拍的老巷照片，很自然地問：“悅悅，加個微信？方便把照片發(fā)你，也......方便聯(lián)系？”林悅當(dāng)時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臉頰微紅地拿出手機(jī)掃碼。之后幾天，除了蘇然發(fā)來過幾張集市和懷表修復(fù)過程的精選照片，附言“光影很美，謝謝悅悅”，兩人并沒有過多閑聊。
此刻，要主動發(fā)出邀約的信息，對林悅而言，不亞于修復(fù)一件精密的古董。她拿起手機(jī)，指尖懸在蘇然的頭像（一張逆光拍攝的、模糊卻充滿動感的飛鳥剪影）上方，反復(fù)措辭又刪掉。
“蘇然，明天店休，我和小夏想出去走走，你有空一起嗎？”感覺有點(diǎn)生硬
“在忙嗎？明天天氣不錯，想不想出去透透氣？”......又好像不夠明確。
最終，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敲下并發(fā)送：
林悅：蘇然，明天我和小夏店休，想去城郊的楓林谷走走。聽說秋色正好。你有時間...一起嗎？
發(fā)送鍵按下的瞬間，林悅感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把手機(jī)屏幕朝下扣在工作臺上，假裝專注于整理砂紙，耳朵卻豎得老高，捕捉著任何可能的提示音。時間仿佛被拉長了，黃銅小鬧鐘的滴答聲變得格外清晰。
“叮------”
幾乎是立刻，手機(jī)屏幕亮了起來，林悅飛快地抓起手機(jī)。
蘇然：楓林谷？！有空！必須有空！[笑臉][笑臉]幾點(diǎn)？哪里集合？
看著屏幕上跳躍的文字和笑臉表情，一股巨大的、帶著甜味的暖流瞬間沖散了林悅心中積壓了好幾天的陰霾，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揚(yáng)起，連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明亮的笑意。
林悅：早上九點(diǎn)，店門口？
蘇然：好！準(zhǔn)時到！[OK]期待！
放下手機(jī)，林悅感覺整個人都輕盈起來。那種隱秘的失落被巨大的期待取代?！靶∠?！”她聲音里帶著難得的雀躍，“蘇然答應(yīng)了！明天九點(diǎn)！”
“耶！太好啦！”小夏歡呼起來，然后立刻開始盤算自己明天要穿的衣服，“我得想想穿哪件拍照好看！”
林悅用力點(diǎn)頭，心里已經(jīng)開始飛快地盤算起來：明天...我要帶野餐！帶點(diǎn)水果,做三明治，蘇然會喜歡什么口味？她甚至開始想象蘇然吃到她親手做的食物時的樣子，臉頰又悄悄熱了起來。
楓林谷的秋色比傳聞更盛大。
赭紅的楓葉層層疊疊鋪滿山谷，像打翻的胭脂盒。陽光穿過葉隙，在鋪滿落葉的泥徑上投下細(xì)碎金斑。溪水裹挾著零星紅葉潺潺流過，偶爾有鳥掠過水面，激起一串晶瑩水珠。
小夏活潑地跑在前方，時而舉起手機(jī)拍下垂掛的藤蔓，時而蹲下來戳弄枯木旁新生的菌菇。她故意與兩人拉開距離，回頭沖林悅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蘇然則完全沉浸在創(chuàng)作中。她單膝跪在溪邊石頭上，鏡頭追著一片旋轉(zhuǎn)墜落的楓葉；又突然轉(zhuǎn)身，捕捉到林悅正望著她發(fā)呆的瞬間。
“這張構(gòu)圖絕了！”蘇然小跑過來，屏幕湊到林悅眼前------照片里，一束陽光正好穿透林悅身后的楓葉，給她鍍上一層金紅色的光暈，而她來不及收回的凝視溫柔得驚人。
林悅心跳漏了一拍。蘇然靠得很近，林悅心跳得很快。林悅慌忙指向遠(yuǎn)處：“那、那棵金葉銀杏！要不要拍？”
他們踩著咯吱作響的落葉堆，沿著溪流轉(zhuǎn)過一處巖壁，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更為開闊的緩坡上，那棵巨大的金葉銀杏如同燃燒的金色火炬，矗立在赭紅楓林的環(huán)抱之中。蘇然突然拉住林悅手腕：“小心！”------原來林悅差點(diǎn)踩空。那只手溫?zé)岣稍铮|電般的觸感讓林悅僵在原地。等蘇然自然松開手后，她偷偷摩挲著手腕，那里仿佛還留著指紋的烙印。
赭紅的楓葉鋪滿山谷，溪水裹著碎金般的陽光流過石縫。小夏早就借口拍遠(yuǎn)景跑沒了影，只剩下林悅和蘇然并肩走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
“嘗嘗？”林悅遞出精心準(zhǔn)備的食盒，“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蘇然咬了口檸檬醬三明治，眼睛倏然睜大：“我喜歡這味道！”
“巧合?！绷謵偟皖^整理餐盒，嘴角卻翹起來。她沒說自己翻遍了蘇然三個月前的朋友圈才找到這條信息。
返程時，夕陽將她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斜長。蘇然突然提議：“要不要順路去我工作室坐坐？今天拍的素材得導(dǎo)出來...正好也帶你們看看我的小窩。就在這附近，走過去大概十分鐘?！?/p>
“好呀好呀！”不等林悅回答，小夏已經(jīng)雀躍地跳起來，眼睛亮晶晶的，“早就想看看專業(yè)攝影師的工作室是什么樣了！肯定超酷！”她興奮地挽住林悅的胳膊，看向蘇然。
林悅看著小夏期待的模樣，又看看蘇然溫和征詢的目光，心頭那點(diǎn)隱秘的雀躍化作了暖意，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好啊?！?/p>
穿過兩條種滿懸鈴木的街道，拐進(jìn)一條安靜的老巷，盡頭是一棟由舊廠房改造的Loft公寓。蘇然掏出鑰匙打開厚重的鐵門。工作室是復(fù)式結(jié)構(gòu)，樓下工作區(qū)堆滿攝影器材和裝裱到一半的作品，樓上則是生活區(qū)。
“哇！好棒的空間！”小夏一進(jìn)門就忍不住驚嘆，好奇地四處打量。
林悅也環(huán)顧著這個充滿蘇然氣息的空間，目光掃過書架、墻上的樣片、角落散落的畫冊。她注意到樓梯轉(zhuǎn)角貼著的便利貼——「給蘇然：記得去取快遞——葉瑤」
“我室友，也是工作室合伙人?！碧K然順著她目光解釋，一邊給兩人倒了溫水，“這家伙總嫌我丟三落四。”
工作室最顯眼的位置掛著組照《消逝的技藝》，六幅黑白照片記錄著傳統(tǒng)手藝人布滿皺紋的手部特寫。其中第五張是位老銀匠正在鏨刻花紋，飛濺的火星在鏡頭下化作銀河。
“去年拿過‘人文之光’紀(jì)實攝影獎。”蘇然將水杯遞給林悅和小夏，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評委說這組照片‘讓金屬有了呼吸的溫度’?！?/p>
林悅小心觸碰相框邊緣，目光專注而帶著敬意。忽然，她在第六張發(fā)現(xiàn)了熟悉的工具——那是與她工作臺上同款的黃銅鐘表起子，正被一位白發(fā)老人握在手中。
“這是...？”林悅的心輕輕一跳。
蘇然站到她身側(cè)，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半臂距離：“南京最后一位修懷表的老師傅。拍完這組照片后三個月，他就去世了?！彼曇舻拖聛?，帶著沉甸甸的懷念，“所以看到你修復(fù)懷表那天，我才會那么失態(tài)地闖進(jìn)店里?！?/p>
林悅的心被重重觸動。照片中老人專注的神情，手中熟悉的工具，與蘇然此刻低沉的話語交織在一起。她仿佛看到了某種跨越時空的聯(lián)結(jié)——那位老師傅的堅守，蘇然用鏡頭對這份堅守的挽留，以及自己手中正在進(jìn)行的修復(fù)工作。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又一圈微瀾。
“蘇然姐，幫我們拍張合照吧！就在這組照片前面！”小夏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默，她興致勃勃地提議，“紀(jì)念我們第一次來你超酷的工作室！”她說著已經(jīng)站到了那組《消逝的技藝》旁邊，還朝林悅和蘇然招手。
蘇然笑起來，拿起相機(jī)：“好??！”她熟練地調(diào)整著角度和光線，“林悅，站中間吧？”
林悅微怔，隨即被小夏拉了過去，站在了小夏和蘇然之間，背后是那組承載著厚重時光的照片。蘇然舉起相機(jī)：“準(zhǔn)備好咯？三、二、一——茄子！”
“茄子——！”小夏笑容燦爛地比了個V字。
林悅看著鏡頭，嘴角也彎起一個溫柔自然的弧度。就在快門按下后的剎那，林悅的余光捕捉到了蘇然近在咫尺的身影。蘇然微微傾身調(diào)整構(gòu)圖，一縷發(fā)絲滑落額前，被光線染成柔和的蜜糖色。她的側(cè)臉線條在專注中顯得格外清晰，鼻梁挺拔，唇邊那抹為捕捉畫面而自然流露的笑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悅心底漾開一圈圈隱秘的漣漪。林悅感到臉頰微微發(fā)燙，仿佛偷嘗了不該觸碰的蜜糖，又甜又慌。她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卻又貪戀這一瞬間蘇然身上散發(fā)出的、混合著陽光和專注氣息的暖意。心跳聲在耳鼓里咚咚作響，蓋過了快門的輕響，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蜷縮。那份突如其來的悸動讓她幾乎屏住了呼吸，卻又在蘇然放下相機(jī)、抬眼看過來的前一秒，飛快地垂下眼簾，假裝在整理并不凌亂的衣角，只有嘴角那抹來不及收回的、帶著點(diǎn)羞澀的弧度，泄露了心底偷來的那份微小而雀躍的甜蜜。
為了掩飾自己慌亂的眼神，林悅目光轉(zhuǎn)向其他地方，她緩緩掃過書架，除了大量的攝影理論、藝術(shù)史書籍，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好幾排文學(xué)類書籍——從古典詩詞到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甚至還有幾本冷門的外國詩集。她忍不住抽出一本封面素雅的散文集，作者是簡平，一位以描寫日常生活細(xì)微之美見長的作家。
“你也喜歡簡平？”蘇然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帶著驚喜。
林悅點(diǎn)點(diǎn)頭：“嗯，文字很靜，像溪水?！?/p>
“是啊，”蘇然眼神發(fā)亮，像是找到了知音，“他的敘事節(jié)奏和畫面感，對我的攝影構(gòu)圖啟發(fā)很大。那種捕捉平凡瞬間中永恒詩意的能力...沒想到悅悅你也看他的書！”
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悅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漣漪。她看著蘇然談起文學(xué)時閃閃發(fā)亮的眼睛，感覺對這個人的了解又深了一層，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也變得更加立體和真實。
傍晚歸家，泡在盛滿熱水的浴缸里。氤氳的水汽中，林悅的腦海里依舊回放著白天的畫面：楓葉如火，蘇然的笑顏，工作室里那些震撼的照片和滿架的書籍...尤其是蘇然談起共同喜愛的作者簡平時，那專注而熱烈的神情。還有那張剛剛拍下的、還帶著新鮮感的三人合照——照片里，小夏活潑，蘇然明朗，而自己站在她們中間，笑容里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與安心。
“原來...她不只是會拍照...”林悅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甜蜜和雀躍的情緒在胸腔里鼓脹。她忍不住捧起一掬泡沫，輕輕吹了口氣，看著晶瑩剔透的泡泡悠悠飄起，映著浴室暖黃的燈光，折射出夢幻的光暈。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形成一個孩子般純粹開心的弧度。她甚至調(diào)皮地用指尖戳破了一個大泡泡，看著細(xì)小的水珠濺落，發(fā)出低低的、滿足的輕笑。
“簡平愛好者蘇然...”她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望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和溫柔。這一刻，褪去了工作時的沉靜疏離，沉浸在私人空間里的林悅，展現(xiàn)出了罕見的、帶著點(diǎn)傻氣的可愛反差。白天的快樂，像溫?zé)岬奶撬恢碧鸬搅诵牡鬃钌钐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