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江與鎮(zhèn)牛欄江。這名字聽起來就帶著一股子蠻勁兒,像是誰家倔強的老牛,
硬生生在崇山峻嶺間撞開了一條道。成年后,
在地圖上再看到那條蜿蜒在滇東北褶皺里的藍色細線,心就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攥了一下,
那轟鳴的水聲,便又在耳邊響起來了。我的童年,就系在江邊一個叫海拉鎮(zhèn)的地方。
鎮(zhèn)子小得像貼在陡峭山壁上的一小塊膏藥。記憶里,它總是濕漉漉的,
江上的水汽和山間的云霧不分彼此,纏繞著依山而建的吊腳樓。樓是陳年的木頭,黑黢黢的,
踩上去吱呀作響,仿佛在訴說著經(jīng)年的風(fēng)雨。我家那間,懸得尤其靠外,推開吱呀的木窗,
半條江就撲進眼里。第一次被它震懾,大概只有四五歲。祖父抱著我,站在窗前。
那是個雨后初晴的傍晚,夕陽的金光潑灑下來,江面不再是平日渾濁的土黃,
竟泛出一種驚人的、熔金般的赤紅。水流湍急,不是安靜地淌,
而是咆哮著、翻滾著、互相撕扯著向下游猛沖。巨大的浪頭撞上江心猙獰的礁石,
“轟隆”一聲炸開,濺起丈高的白沫,水霧被風(fēng)卷著,直撲到臉上,帶著腥氣和涼意。
那聲音更是駭人,不是嘩嘩,也不是潺潺,是持續(xù)的、沉悶的怒吼,
像地底下藏了千萬頭怪獸,日夜不停地捶打、嚎叫。我嚇得往祖父懷里縮,他卻笑了,
粗糙的大手拍拍我的背:“莫怕,牛欄江嘛,就是這個脾氣?!边B接兩岸的,
是一座晃晃悠悠的吊橋。幾根粗大的鐵索,繃得筆直,上面鋪著稀疏的木板,踩上去,
整座橋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擺。橋下是奔騰的江水,看一眼就頭暈?zāi)垦?。?zhèn)上的大人過橋,
都是快步如飛,如履平地。而我,每一次被大人牽著過橋,都像經(jīng)歷一場生死考驗。
緊緊攥著大人的衣角,眼睛死死盯著腳下那窄窄的木板縫隙,透過縫隙,
能看到翻滾的濁流在深淵里咆哮。風(fēng)大的時候,橋身劇烈晃動,木板吱嘎作響,
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把人拋進那無底的黃湯里。還有一種更驚險的過江方式——溜索。
一根粗壯的鋼索橫跨江面,人用一個帶鉤的木溜子掛在索上,靠著重力向下滑去,
快到江心時,又得手腳并用地向上攀爬一段才能到對岸。我常遠遠看著那些膽大的人影,
“嗖”地一下滑過江面,身影在巨大的峽谷背景里渺小得像一粒塵埃,心也跟著提到嗓子眼。
吊橋和溜索,是海拉鎮(zhèn)伸向外面世界的兩條顫巍巍的觸角。鎮(zhèn)子只有一條主街,青石板鋪就,
被無數(shù)雙腳板磨得光滑發(fā)亮,雨天就變得油亮亮的。
街兩邊擠著些鋪面:賣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的雜貨鋪(王瘸子開的),
飄著熱氣和油香的早點攤子,一家門面小小的、書和本子都蒙著層灰的文具店,
還有鎮(zhèn)上唯一的小學(xué)校。江邊有個小小的碼頭,幾級歪斜的石階探入水中,
拴著幾條破舊的木船。這里是鎮(zhèn)上最“熱鬧”的地方,也是信息流散的中心。
我家吊腳樓后面,巴掌大一塊坡地,被外婆收拾成了小菜園。這便是我童年的“后花園”了。
和蕭紅筆下那生機勃勃、滿是蜂蝶的園子不同,這里局促得多。外婆用竹籬笆小心地圍起來,
種些辣椒、茄子、豆角和幾棵蔥蒜。地方太小,植物也長得拘謹。但外婆侍弄得極好,
綠油油的,在灰撲撲的鎮(zhèn)子里,顯得格外精神。我常蹲在地頭,看螞蟻在菜葉上爬行,
或者幫外婆拔幾棵草(常常連菜苗一起拔掉)。外公則沉默得多,他喜歡蹲在江邊的巨石上,
望著江水,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煙,那佝僂的背影,像是另一塊被江水沖刷了千年的石頭。
牛欄江的吼聲,是海拉鎮(zhèn)永恒的背景音。無論白天黑夜,無論你在鎮(zhèn)上哪個角落,
那低沉、渾厚、永不疲倦的轟鳴,總在耳邊回蕩。它像這方天地的心跳,
也像一種宿命的低語,宣告著一種緩慢、堅韌、又帶著原始蠻力的生存。
第二章:鎮(zhèn)上的日子海拉鎮(zhèn)的日子,像牛欄江的水,看似奔騰不息,
內(nèi)里卻遵循著古老而緩慢的節(jié)奏,被季節(jié)這只大手,清晰地分割開來。旱季是最明快的時節(jié)。
雨水少了,牛欄江漸漸褪去暴戾的土黃色,顯出一種沉靜的、接近墨綠的深色。水位下降,
江心那些巨大的、形態(tài)猙獰的黑色礁石群便大片大片地裸露出來。這些礁石堅硬、沉默,
是海拉鎮(zhèn)腳下最頑固的根基。礁石灘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我們像一群小猴子,
在光滑或嶙峋的巨石間攀爬、跳躍、追逐。陽光曬得石頭暖烘烘的,赤腳踩上去,
燙得直跳腳,卻又舍不得離開。在石頭縫隙的水洼里摸小魚小蝦,
運氣好時能抓到一兩條手指長的,裝在玻璃瓶里,寶貝似的帶回家(往往活不過半天)。
大人們也松了口氣,忙著修補在雨季里受損的木船,整理江邊狹小的田地,或者上山砍柴,
為漫長的濕冷季節(jié)做準備。空氣里少了那份沉甸甸的水汽,連帶著人的腳步也輕快了些。
巖伯的渡船來往得勤了,吱吱呀呀的搖櫓聲,混著江水聲,是旱季特有的安寧調(diào)子。
然而好景不長。當天空變得陰沉,云層像吸飽了水的臟棉絮低低壓下來,
雨季便挾著萬鈞之勢到來了。雨不是淅淅瀝瀝的下,而是傾倒,是瓢潑。牛欄江立刻變了臉,
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暴漲,渾濁的泥漿水裹挾著樹枝、雜草甚至整棵的樹干,
翻騰著、咆哮著,如同一條暴怒的黃色巨龍。那轟鳴聲不再是背景,它充滿了整個空間,
震得吊腳樓的木板都在嗡嗡作響。江水變得無比危險,渡船停了,
溜索也常常因能見度太低而無法使用。海拉鎮(zhèn)成了真正的孤島。山間不時傳來沉悶的轟隆聲,
那是小規(guī)模塌方或泥石流。家家戶戶神經(jīng)都繃緊了,時刻留意著屋后山崖的動靜。
潮濕無孔不入,衣服被褥永遠帶著一股霉味,墻角長出青苔。大人們臉上也蒙著一層陰翳,
憂心著田里的收成,更擔心那不知何時會爆發(fā)的山洪。
整個鎮(zhèn)子籠罩在一種濕漉漉的、粘稠的壓抑里,只有雨打芭蕉的單調(diào)聲響,和江水的怒吼。
冬季是相對枯水的季節(jié),但寒意刺骨。凜冽的江風(fēng)像刀子一樣,
刮過狹窄的街道和吊腳樓的縫隙。人們縮在屋子里,圍著火塘?;鹛潦羌业闹行?,
塘火日夜不息,上面吊著熏得漆黑的鐵壺,咕嘟咕嘟煮著茶水。火塘邊,
掛著腌制的臘肉、香腸,被煙火熏烤得油亮發(fā)紅,散發(fā)出一種踏實而誘人的氣息。
外婆忙著準備年貨,蒸米糕、做糍粑,屋子里彌漫著糯米的甜香。外公則仔細地修理農(nóng)具,
或者編織竹篾器物。山上的植被在干冷的天氣里變得枯黃焦脆,
空氣里彌漫著草木干燥的粉塵味。這時節(jié),山火成了懸在人們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
遠處山脊偶爾冒起的一縷青煙,都能引起一陣緊張的觀望和議論。鎮(zhèn)上的日子是循環(huán)的,
也是具體的。趕場天(集市)是這循環(huán)里最鮮活的節(jié)點。狹窄的青石板街被擠得水泄不通。
附近的彝族、苗族山民背著高高的竹簍,簍里裝著山貨、藥材、活雞活鴨,
穿著色彩鮮艷的民族服飾,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漢族的商販吆喝著,
賣布匹、鐵器、廉價的糖果和塑料玩具。
空氣里混雜著牲畜的氣味、汗味、油炸食物的香氣、草藥的特殊味道。
討價還價聲、熟人打招呼聲、小孩的哭鬧聲,匯成一片嗡嗡的聲浪。這短暫的熱鬧,
是閉塞小鎮(zhèn)呼吸外界空氣的窗口,是信息(常常是夸張或失真的)和新鮮玩意兒流通的渠道。
偶爾也會有穿著“鬼師”服飾的老人,在江邊僻靜處,對著江水低聲吟唱,焚燒紙錢,
那是某種古老的、祈求平安或告慰亡靈的儀式。生與死,在這江邊小鎮(zhèn),
都帶著一種原始的、與自然緊密相連的樸素色彩。第三章:江邊的人們海拉鎮(zhèn)的人,
就像江邊的石頭,被歲月和江水沖刷著,各有各的形狀和故事。
外婆是我童年世界最穩(wěn)固的錨。她個子不高,瘦小精干,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髻。
她的手像樹皮一樣粗糙,關(guān)節(jié)粗大,卻異常靈巧。
操持家務(wù)、在巴掌大的菜園里精耕細作、還認得許多山上的草藥。
誰家孩子頭疼腦熱、拉肚子,或者干活扭了腰,常會來問她討個土方子。她對我極慈愛,
總把好吃的藏起來留給我,絮絮叨叨地講些老輩人傳下來的故事和禁忌,
比如不能對著江心撒尿,會得罪河神;晚上聽到奇怪的鳥叫要趕緊關(guān)門。她的懷抱,
是江風(fēng)冷雨里最溫暖的庇護所。祖父則像一塊沉默的礁石。他總是佝僂著背,
臉上的皺紋深如刀刻,眼神渾濁卻常常望著江水出神。他一生與土地和江水打交道,
對節(jié)氣、水勢、山林的脾性了如指掌。他不愛說話,
表達關(guān)心的方式就是默默地塞給我一把烤得噴香的豆子,或者在我瘋玩得忘了時辰時,
去江邊礁石灘上把我尋回來,大手牽著我的小手,一言不發(fā)地走回家。他有一手好篾匠活,
能編出結(jié)實又精巧的竹簍、竹筐、竹席。他坐在門前的矮凳上編竹篾時,手指翻飛,
篾條在他手中溫順得像聽話的蛇,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那是他特有的語言。
父母的身影在記憶里是模糊而忙碌的。父親似乎在更遠些的鎮(zhèn)上做點小工,
母親則操持著家里的雜貨小攤。他們像一陣風(fēng),回來時帶些外界的糖果或廉價玩具,
短暫地攪動一下家里的空氣,又匆匆離去。更多時候,我是外婆外公的影子。
他們偶爾的訓(xùn)斥,或者對我“不好好讀書將來沒出息”的擔憂,讓我感到一種陌生的疏離。
他們代表著一種我看不清的、外面的壓力和期望。鎮(zhèn)上的鄰居,
構(gòu)成了我童年觀察世界的萬花筒?!隘偱恕卑⑿闶呛@?zhèn)一個揮之不去的傳說。
她總穿著件辨不出顏色的破舊衣裳,頭發(fā)亂蓬蓬地結(jié)著綹,在江邊游蕩。
有時會突然尖聲唱起不成調(diào)的山歌,或者對著江水喃喃自語,又哭又笑。孩子們都怕她,
遠遠看見就躲開,叫她“瘋婆娘”,但又忍不住好奇,躲在石頭后面偷看。大人們說起她,
總是搖頭嘆氣,壓低聲音:“造孽哦……聽說是男人跟人跑了……”“她爹娘死得早,
哥哥嫂子嫌她……”她的存在,像一塊陰云,提醒著這平靜小鎮(zhèn)水面下的暗流和命運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