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不是宿醉后那種熟悉的、悶在腦殼里的鈍痛。這痛是活的,
像有人在我顱骨里埋了根燒紅的鐵條,再用一把銹蝕的鈍刀,一下,一下,銼著那鐵條,
每一次摩擦都帶起一片火星,灼燒著神經(jīng)末梢。每一次心跳,
都把那滾燙的痛楚泵向四肢百骸?!斑馈焙黹g擠出破碎的呻吟,粘稠,
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眼前是重重疊疊的暗影,晃動的人影,搖曳的燭火,
織成一片令人眩暈的迷離。鼻尖縈繞著濃烈的、混雜的氣味——昂貴的檀香,
燃燒燈油的焦糊,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屬于金屬和皮革的冷硬氣息。
這絕不是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
更不是他倒下去之前那間奢華酒店宴會廳里飄蕩的香檳與雪茄的甜膩?!柏┫啵∝┫嘞⑴?!
華佗……華佗妖言惑眾,竟敢妄言劈開頭顱,此等狂悖之徒,死不足惜!臣等已遵命,
即刻將其押赴東市,明正典刑!”一個尖利而惶恐的聲音刺破了混沌,
帶著一種急于表功的諂媚和掩飾不住的恐懼,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朵。華佗?開顱?典刑?
這幾個詞像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那層包裹著混亂意識的迷霧。
記憶的碎片猛烈地撞擊在一起——前世最后的感覺,
是喉嚨深處涌上來的、帶著酒精灼燒感的腥甜,眼前旋轉(zhuǎn)的水晶吊燈,
周圍模糊的驚呼……然后是無邊的黑暗。而現(xiàn)在……我猛地睜開眼,
劇烈的動作牽扯著顱內(nèi)的劇痛,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視線艱難地聚焦。
身下是冰冷的、雕琢著繁復(fù)獸紋的硬榻,觸感堅硬。身上覆蓋著厚重錦被,壓得人喘不過氣。
視野里,是極高極深、掛著玄色帳幔的穹頂,上面隱約可見日月星辰的刺繡。下方,
幾個穿著寬大袍服、頭戴高冠的身影匍匐在地,身體微微顫抖,如同秋風(fēng)里瑟縮的枯葉。
那個剛剛說話的官員,伏在最前面,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磚,不敢抬起。
這里是……魏王府?而我……我是曹操?!一個荒謬絕倫又令人驚駭欲死的念頭,
帶著前世的記憶和此刻這具身體深處傳來的、無比真實的痛苦與暴戾,轟然炸開!“混賬!
”一聲咆哮不受控制地沖出喉嚨,嘶啞,卻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生殺予奪的恐怖威壓,
連我自己都驚了一下。這聲音屬于一個老人,一個被劇痛和權(quán)力同時煎熬著的梟雄。
“誰……誰讓你們殺華佗?!給孤……即刻追回!他若少了一根頭發(fā),爾等……提頭來見!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堂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冰渣。劇痛讓我?guī)缀鯚o法思考,
只剩下一個來自現(xiàn)代靈魂的本能尖叫:不能殺華佗!他是唯一能救我的人!開顱手術(shù),
在這個時代如同神跡,但唯有他,或許能一試!“丞……丞相?
”伏在地上的官員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驚駭?shù)膽K白和難以置信的茫然。
他大概是負(fù)責(zé)執(zhí)行命令的廷尉,此刻的表情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命令。
其他幾個官員也驚惶地抬起了頭,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
丞相方才還暴怒地要處死那個“妖醫(yī)”,怎么轉(zhuǎn)眼之間……?“滾!
”我喉嚨里擠出野獸般的低吼,太陽穴突突直跳,那根燒紅的鐵條似乎又往里鉆了幾分,
“快!騎最快的馬!傳孤令箭!召華佗即刻入府!違令者……斬!”最后一個字,
裹挾著凜冽的殺氣噴薄而出,連我自己都被那其中蘊(yùn)含的、屬于曹操的冷酷意志震了一下。
“諾!諾!臣遵命!遵命!”廷尉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起身,
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朝殿外沖去,寬大的袍袖絆了一下,差點(diǎn)摔倒。
殿內(nèi)其余幾人更是大氣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地磚的縫隙里。
沉重的殿門轟然開啟又沉重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天光,也隔絕了那廷尉倉惶奔逃的腳步聲。
殿內(nèi)只剩下?lián)u曳的燭火和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內(nèi)衫,冰冷地貼在背上,
卻絲毫無法緩解顱內(nèi)的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神經(jīng),帶來一陣陣眩暈和惡心。
我癱在冰冷的榻上,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
還有最后胃部那撕裂般的絞痛和涌上喉嚨的滾燙液體……這些畫面在劇痛的間隙里瘋狂閃爍,
與眼前這古意森嚴(yán)的殿堂、匍匐的臣子、還有那句“開顱”的驚悚請求交織碰撞。我,
一個在資本叢林里廝殺半生、最終被一杯杯應(yīng)酬酒送進(jìn)地獄的鋼鐵集團(tuán)副總,
現(xiàn)在成了命懸一線的曹操?而唯一能救我命的,是那個即將被砍頭的古代外科先驅(qū)?荒謬!
絕望!還有一絲……被命運(yùn)逼到懸崖邊的瘋狂!時間在劇痛和煎熬中變得無比粘稠。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殿門外終于再次響起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
伴隨著一個蒼老卻依舊沉穩(wěn)的聲音:“草民華佗,奉召覲見丞相!”來了!
我強(qiáng)撐著幾乎要碎裂的頭顱,猛地坐直身體,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金星亂冒。
汗水順著額角流下,刺得眼睛生疼。殿門再次打開。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葛布長衫、背著沉重木藥箱的老者,
在兩名甲士的“陪同”下快步走了進(jìn)來。他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
如同古井深潭,波瀾不驚。
即便面對這森嚴(yán)的殿堂和榻上形容枯槁、眼神卻兇戾如受傷猛虎的當(dāng)權(quán)者,
他的步伐依舊穩(wěn)健,只是眉宇間帶著一絲長途奔波的疲憊和顯而易見的戒備。
他走到離榻十步遠(yuǎn)的地方,依禮下拜:“草民華佗,拜見丞相?!薄捌饋恚?/p>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因劇痛而扭曲,“華佗!孤的頭……痛如斧劈!
你……你之前所言,開顱取風(fēng)涎……此法……當(dāng)真可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帶著血沫的腥氣。我必須確認(rèn)!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華佗緩緩站起身,目光如炬,
直視著我因痛苦而猙獰扭曲的臉,沒有絲毫回避。他沉默了片刻,
似乎在觀察我的氣色和瞳孔,然后才沉聲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帶著醫(yī)者特有的冷靜:“丞相之疾,風(fēng)涎入腦,深纏髓海,非藥石可及。開顱導(dǎo)引,
確為險途,九死一生。然,亦是唯一生路?!彼D了頓,
目光掃過殿內(nèi)那些噤若寒蟬的侍從和簡陋的環(huán)境,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然則,
此法兇險至極,稍有差池,萬劫不復(fù)。且需……”“說!”我粗暴地打斷他,
劇痛讓耐心早已消磨殆盡。“需潔凈之所,需鋒利無匹之刃,
需縫合之細(xì)線……”華佗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眼神里透出一絲凝重,
“更需……防止邪毒入體之物!此為開膛破肚之大忌,何況開顱!傷口一旦為邪毒所染,
膿毒內(nèi)攻,神仙難救!”邪毒入體?感染!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亂的腦海!
前世殘留的醫(yī)學(xué)常識碎片瞬間被激活!手術(shù)感染!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年代,
這才是最大的索命符!“孤知道!”我嘶聲喊道,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榻沿,
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你說的是……感染!防止感染!用酒精!高濃度的酒精!
它能殺滅……殺滅那些看不見的邪毒!用烈酒!反復(fù)蒸餾提純!越純越好!
”我的聲音因激動和劇痛而尖銳刺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瘋狂?!熬凭空麴s?
”華佗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巨大的困惑和探究的光芒。這兩個詞,
對他而言,如同天書。“丞相……所言‘酒精’,乃何物?‘蒸餾’,又是何種方法?
”他向前踏了一步,語氣急切起來,那是一種醫(yī)者對未知領(lǐng)域的本能渴求。
“就是……就是火酒水!最烈的酒!反復(fù)蒸煮,取其精華!要……要能點(diǎn)著火的!
”我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劇痛像浪潮般一陣陣襲來,幾乎要吞噬我的意識,“快!
去找最烈的酒!越多越好!架起大鍋!給孤……蒸!蒸出能點(diǎn)燃的‘火酒水’!快!
孤要痛死了!”說到最后,已是歇斯底里的咆哮,身體因無法忍受的劇痛而劇烈地抽搐。
“諾!”殿內(nèi)的侍從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敢質(zhì)疑這聽起來如同巫術(shù)的命令?
丞相要蒸酒?還要能點(diǎn)火的?瘋了!絕對是痛瘋了!但沒人敢猶豫片刻,
連滾爬爬地領(lǐng)命而去。華佗站在原地看著我,
目光在我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容和殿外侍從倉惶奔走的背影之間來回掃視。
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困惑、震驚、還有一絲對未知方法的強(qiáng)烈好奇,
在那雙閱盡滄桑的眼中激烈地交織著。他沉默了幾息,最終,那屬于醫(yī)者的決斷壓倒了疑慮。
他放下藥箱,快步走到榻邊:“丞相,請忍痛,容草民先行施針,暫緩?fù)闯?/p>
為……為那‘火酒水’爭取時間!”冰冷的銀針刺入頭部和頸部的穴位,帶來一陣酸麻脹痛。
華佗的手法快如閃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隨著他的捻動,
那顱內(nèi)肆虐的“火紅鐵條”帶來的劇痛,竟真的稍稍緩和了一絲絲,
像是洶涌的洪水被暫時堵住了一道縫隙。我癱在榻上,像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濕透,
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的灼痛。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清晰。每一秒,
都被顱內(nèi)的鈍痛標(biāo)記著刻度。殿內(nèi)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燭火燃燒時偶爾爆出的噼啪輕響,
以及殿外隱約傳來的混亂聲響——急促的奔跑、鐵器的碰撞、粗重的吆喝,
還有……越來越濃烈、越來越嗆人的酒糟發(fā)酵的酸腐氣味!這氣味起初只是絲絲縷縷,
混雜在檀香和燈油味里。但很快,它就變得霸道起來,像無數(shù)只無形的手,蠻橫地撕開空氣,
直往鼻孔里鉆。濃烈、酸澀、帶著糧食發(fā)酵后的腐敗甜膩,
又混雜著生鐵大鍋被烈火舔舐時散發(fā)出的金屬腥氣?!斑旬?dāng)!”殿門被猛地撞開。
一股更加洶涌、更加滾燙的熱浪裹挾著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酒氣,
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沖了進(jìn)來。幾個侍衛(wèi)抬著一口巨大的、邊緣還殘留著炭火痕跡的生鐵鍋,
鍋口用厚厚的濕麻布蒙著,絲絲縷縷的白色蒸汽正從麻布邊緣和縫隙里頑強(qiáng)地鉆出,
帶著一種詭異的、高度濃縮的酒精的辛辣氣息。那氣味極其刺鼻,
帶著一種純粹、凜冽、幾乎能點(diǎn)燃空氣的危險感。緊隨其后的侍衛(wèi),手里捧著幾個粗陶大碗,
碗中盛著一種清澈得近乎無色的液體,微微晃動著,在燭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那液體散發(fā)出的氣息,比之前彌漫的酒糟味更加純粹,也更加危險——高度乙醇!“丞相!
‘火酒水’!蒸出來了!真的……真的能點(diǎn)著!”一個侍衛(wèi)首領(lǐng)滿臉煙灰,聲音嘶啞,
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一絲恐懼。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細(xì)長木棍,蘸了一點(diǎn)碗中的液體,
湊近旁邊一個侍衛(wèi)舉著的火把?!班汀?!”一點(diǎn)幽藍(lán)色的火苗瞬間在木棍頂端跳躍起來,
安靜地燃燒著,散發(fā)出幽幽的光和更加濃烈的酒精氣味。成了!高度酒精!
一直沉默觀察的華佗,看到那幽藍(lán)色火焰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如同針尖!
他死死盯著那跳躍的火苗,又猛地看向碗中清澈的液體,臉上的皺紋劇烈地抖動起來,
那是一種醫(yī)者看到打敗性事物時巨大的震撼!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那濃烈的酒精氣息讓他嗆咳了一下,但隨即,他的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熱的精光!
“好!好一個‘火酒水’!清冽如泉,燃之如焰!”華佗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他猛地轉(zhuǎn)向我,眼神銳利如刀,“丞相!有此神物,邪毒可防!草民……愿為丞相一試!
”他不再猶豫,猛地打開他那沉重的木藥箱。里面沒有閃亮的不銹鋼器械,
得異常鋒利的青銅小刀、骨針、骨鑿、細(xì)細(xì)的桑皮線……每一件都浸透著古樸和沉重的氣息。
他迅速取出其中幾件,毫不猶豫地投入一個侍從端來的、盛滿滾沸開水的銅盆中。嗤啦一聲,
白汽蒸騰?!叭「蓛舭撞?!越多越好!浸入‘火酒水’!”華佗厲聲吩咐,
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他又看向我,眼神凝重如鐵,“丞相,草民需以金針封脈,
令丞相暫時昏睡,免受劇痛煎熬。此法亦險,丞相……可愿信草民?”昏睡?麻醉?
我看著華佗手中那幾根比剛才施針時粗長許多的金針,
又看看旁邊粗陶碗里清澈的液體和那幾件在沸水中翻滾的原始工具。
一股巨大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比那頭痛更甚!這簡直是玩命!不,
這根本就是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瘋狂豪賭!成功率……渺茫得如同在深淵上走鋼絲!“來!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劇痛已經(jīng)摧毀了所有退路。
與其被這鈍刀磨腦的痛苦活活折磨死,不如賭一把!賭華佗神乎其技的手藝,
賭我這來自現(xiàn)代的、關(guān)于消毒的知識能撬開一線生機(jī)!
我猛地抓過旁邊侍從準(zhǔn)備好的一根嬰兒手臂粗的硬木棍,狠狠咬在口中!
木頭粗糙的纖維感和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華佗不再多言,眼神瞬間變得如磐石般堅定。
他手指如飛,幾根粗長的金針精準(zhǔn)地刺入我頭頸幾處大穴。
嗡——一股強(qiáng)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如同被巨錘砸中了后腦。
眼前的燭火、華佗凝重的臉、侍衛(wèi)驚惶的眼神……一切都開始飛速旋轉(zhuǎn)、模糊、拉長,
最終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粘稠的黑暗。然而,那黑暗并非安寧。意識并未完全消失,
而是沉入了一片混沌的、布滿荊棘的泥潭深處。身體仿佛不再屬于自己,
沉重得像被澆筑在冰冷的青銅里。但痛覺……那可怕的痛覺,卻像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
雖然被金針的力量暫時壓制了最瘋狂的噬咬,
卻依舊頑固地、一波波地沖擊著那搖搖欲墜的防線。我感覺不到刀鋒切開皮肉的冰涼,
也感覺不到頭骨被鉆鑿時的恐怖震動。但在那混沌的意識底層,
卻清晰地“感知”到一種可怕的侵入!一種冰冷、堅硬、帶著鐵銹和死亡氣息的東西,
正強(qiáng)行破開我的身體,蠻橫地闖入那最神圣、最不容侵犯的領(lǐng)域——我的頭顱!
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懼和抗拒,如同火山巖漿般在混沌中瘋狂噴涌!
身體在本能地顫抖、痙攣,想要掙扎,想要嘶吼,想要把那個闖入者驅(qū)逐出去!
但身體被無形的力量死死禁錮著,動彈不得。只有牙齒,死死地咬合著口中的硬木!
木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咯咯”聲,粗糙的木屑刺破了牙齦,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木頭的苦澀,
在口腔里彌漫開。每一次無聲的抗拒,都牽動著那根在顱內(nèi)小心翼翼移動的“異物”。
每一次微小的牽動,都換來那被壓制住的劇痛一次更猛烈的反撲!
像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靈魂深處!汗水早已不是滲出,而是像決堤的洪水般涌出,
瞬間浸透了身下的錦被和褥墊,冰冷粘膩。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
如同離水的魚在砧板上絕望地拍打?!皦鹤?!”混沌中,華佗的聲音仿佛從極遠(yuǎn)的地方傳來,
帶著一種緊繃到極致的沙啞,如同拉滿的弓弦,“……邪毒……避開……鉗住……小心髓海!
”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
伴隨著金屬器械在骨頭上刮擦、撬動的輕微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咔”聲,以及液體(是血?
是沸水?還是那珍貴的“火酒水”?)滴落的聲音,交織成一首來自地獄的交響曲,
不斷沖擊著我那脆弱不堪的意識。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就在我感覺那根緊繃的神經(jīng)即將徹底崩斷,
恐懼徹底撕碎、沉入永恒的黑暗時……一股極其辛辣、極其濃烈、帶著火焰般灼燒感的液體,
猛地潑灑在頭頂!“啊——!??!”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
從緊咬的木棍縫隙中擠了出來!那劇痛是如此清晰、如此霸道!仿佛有人將燒得通紅的烙鐵,
直接按在了被掀開的、毫無保護(hù)的腦髓之上!又像是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
同時刺入了每一根神經(jīng)!這痛苦超越了之前所有,瞬間擊穿了金針的封鎖,
將我從那混沌的深淵邊緣狠狠拽了回來!是酒精!高濃度的酒精!它在消毒!
它在殺死可能存在的細(xì)菌!但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場酷刑!辛辣的氣味直沖天靈蓋,
嗆得我?guī)缀踔舷ⅰ⊥慈缤[般席卷了殘存的意識,眼前不再是黑暗,
而是炸開一片刺目的、旋轉(zhuǎn)的白光!身體像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向上弓起,
又重重地砸回硬榻!口中的硬木棍,在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中,終于……徹底斷裂!
鋒利的木茬深深刺入了口腔內(nèi)壁?!翱?!按住!縫合!”華佗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急促,
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緊接著,是針線穿透皮肉的、細(xì)微而清晰的“嗤嗤”聲,
如同縫補(bǔ)一塊破布。每一次穿刺和拉緊,都帶來一陣新的、尖銳的刺痛。但那劇痛,
在剛才那地獄般的酒精灼燒面前,竟顯得……微不足道了。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
在那無邊劇痛的余波里沉沉浮浮。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意志,
都在那一聲慘嚎和劇烈的掙扎中徹底耗盡。我像一灘徹底融化的爛泥,癱在冰冷濕透的榻上,
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殘存的聽覺,
還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聲音:華佗疲憊到極點(diǎn)的喘息,侍從們壓抑的抽氣聲,
金屬器械被丟回沸水中的輕響……然后,是更深、更徹底的黑暗。這一次,
連那鈍痛都似乎遠(yuǎn)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冰冷。不知沉睡了多久,
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輪回。意識如同沉在深海的巨石,一點(diǎn)點(diǎn)被無形的力量向上拖拽。
最先恢復(fù)的是嗅覺。不再是濃烈的酒精、血腥和汗水的混合氣息,
而是一種淡淡的、帶著苦味的草藥清香,縈繞在鼻端,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寧感。
緊接著是聽覺。有極輕的腳步聲在附近走動,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還有……窗外風(fēng)吹過樹葉發(fā)出的、久違的沙沙聲。寧靜,平和。然后,是觸覺。
頭顱上傳來一種沉重而緊繃的束縛感,厚厚的布帶纏繞著。
但……那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的劇痛……消失了?這個認(rèn)知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
瞬間刺破了沉沉的黑暗。我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極高極深的玄色帳幔穹頂,
但光線比記憶中明亮了許多。不是燭火,而是柔和的、來自窗欞的自然天光。
我轉(zhuǎn)動有些僵硬的脖子,環(huán)顧四周。殿內(nèi)依舊空曠森嚴(yán),但似乎被仔細(xì)清理過,
空氣清新了不少。幾個侍從垂手恭立在遠(yuǎn)處角落,大氣不敢出。榻邊,
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我,在銅盆里清洗著雙手。是華佗。他瘦削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
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我嘗試著,極其輕微地動了動頭部。
沒有痛!只有一種手術(shù)后傷口愈合時特有的、沉甸甸的悶脹感,和布帶纏繞帶來的束縛。
但那足以讓人發(fā)瘋的“火紅鐵條”和“鈍刀磨銼”感,真的……不見了!
一種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軟得沒有一絲力氣。
“咳……”喉嚨干得冒煙,我試圖發(fā)聲,卻只發(fā)出一聲嘶啞的輕咳。聲音雖輕,卻如同驚雷。
背對著我的華佗猛地轉(zhuǎn)過身。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看到我睜開的雙眼時,
瞬間爆發(fā)出難以形容的光彩,那是疲憊到極致后終于看到曙光的狂喜和如釋重負(fù)!
他幾步搶到榻邊,動作快得不像一個老人。“丞相!您醒了!
”他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沙啞,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搭上了我的腕脈。他凝神細(xì)聽,屏住呼吸,仿佛在傾聽世間最美妙的樂章。片刻后,
他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整個緊繃的肩膀都垮塌下來。
“脈象雖虛浮,然……風(fēng)涎已除,髓海漸安!蒼天庇佑!丞相……您挺過來了!
”華佗的聲音哽咽了,渾濁的老淚順著他深刻如溝壑的皺紋蜿蜒而下。這淚水,
是為醫(yī)者終于從死神手中奪回生命的激動,
也是為自己完成了一項幾乎不可能的神跡而生的巨大感慨。挺過來了……我真的活下來了!
這個認(rèn)知如此清晰而強(qiáng)烈地沖擊著我。我躺在冰冷的榻上,
感受著頭部那沉甸甸的、卻不再有撕裂痛楚的存在感。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滾燙的巖漿,
在胸腔里奔涌,幾乎要沖破喉嚨噴薄而出!隨之而來的,是席卷全身的、前所未有的虛弱感,
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但在這極度的虛弱之中,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熾熱的力量,
卻如同蟄伏的火山,在靈魂深處緩緩蘇醒、積聚。那是屬于曹操的意志,
也是屬于我——那個被命運(yùn)戲弄、最終在鬼門關(guān)前爬回來的靈魂——的意志!
“水……”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溫?zé)岬那逅恍⌒牡匚谷肟谥校?/p>
滋潤著干涸的喉嚨和口腔。清涼滑過,也帶走了口中殘留的血腥和木屑的苦澀。
身體依舊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但思維,卻在這清水的滋潤下,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活絡(luò)起來,
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酷?;钕聛砹恕D敲?,接下來呢?
上那些虛偽的笑臉、推杯換盞間隱藏的刀光劍影、胃部撕裂般的絞痛……這些畫面再次閃過,
卻不再帶有臨死前的絕望,反而像冰冷的鋼針,刺穿著新生的神經(jīng)。
還有這副身體里殘留的記憶碎片——那個鷹視狼顧、在夢中都能食盡星辰的司馬懿!
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永遠(yuǎn)在算計的眼睛!他跪在階下時那卑微的姿態(tài)下,
隱藏的毒蛇般的野心!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殺意,如同寒冬臘月的北風(fēng),
瞬間吹散了劫后余生的所有暖意,灌滿了整個胸腔!這殺意如此純粹,如此強(qiáng)烈,
仿佛早已刻入了骨髓,此刻只是被重新點(diǎn)燃!“司馬懿……”我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嘶啞,
卻像淬了寒冰的刀鋒,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冷意,“他……何在?
”侍立在一旁的侍從首領(lǐng)渾身一顫,顯然被我這突兀而冰冷的問題驚住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正在收拾藥箱的華佗,才慌忙躬身回答,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回丞相,司馬……司馬懿與其長子司馬師、次子司馬昭,
皆在府外……候旨?!彼D了頓,小心翼翼地補(bǔ)充,“自丞相……病發(fā)以來,
司馬大人憂心如焚,日夜在府外守候,寸步未離?!薄皯n心如焚?”我扯了扯嘴角,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極其難聽的低笑,如同夜梟的啼鳴。那笑聲里沒有一絲溫度,
只有無盡的諷刺和冰寒的殺機(jī)。守候?是等著確認(rèn)我曹操是不是真的死了吧?等著給我收尸,
然后……好去跪舔他日后的新主子?歷史上,正是他司馬家,
篡奪了我曹氏幾代人浴血拼殺打下的江山!華佗收拾藥箱的動作猛地頓住了。他緩緩直起身,
看向我。那雙剛剛還充滿激動淚水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驚愕、不解,還有一絲深深的憂慮。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作為一個醫(yī)者,他剛剛從死神手中搶回一條命,
此刻他最關(guān)心的,自然是病人的靜養(yǎng)和恢復(fù)。任何劇烈的情緒波動,都是大忌。
但我沒有看他。我的目光越過華佗,投向那高大沉重的殿門,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材,
看到門外那個跪伏著的、看似恭順的身影——那個在歷史長河中,
最終將曹魏基業(yè)啃噬殆盡的白眼狼!“傳……”我深吸一口氣,
胸腔里那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般凝聚,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傳司馬懿,及其二子……即刻……入殿覲見!”“丞相!”華佗終于忍不住出聲,
聲音帶著醫(yī)者的急切,“您顱創(chuàng)新愈,氣血大虧,神思耗損!此刻最忌憂思驚怒,
當(dāng)靜心凝神,徐徐調(diào)養(yǎng)為要?。∪f不可……”他后面的話沒說下去,
但眼中的勸阻之意已無比明顯。他無法理解,
一個剛剛經(jīng)歷開顱死劫、虛弱得連說話都費(fèi)力的人,為何醒來第一件事,竟是要見一個臣子?
而且那語氣……我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華佗布滿憂慮的臉上。那目光冰冷、銳利,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屬于上位者的森然威壓。剛剛經(jīng)歷生死、從地獄爬回來的靈魂,
此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華先生,”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他的勸阻,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火的鋼珠,“救命之恩,孤……沒齒難忘。
但此刻……”我的視線再次投向那緊閉的殿門,仿佛看到了門外那雙隱藏著豺狼野心的眼睛,
“孤要清理門戶。此事,關(guān)乎大魏……國祚!”最后兩個字,如同重錘落下,
帶著千鈞之力和冰冷的血腥氣。華佗渾身一震,后面所有勸阻的話,都死死地卡在了喉嚨里。
他看著眼前這個躺在病榻上、臉色蒼白如紙、頭上纏著厚厚布帶的男人。那眼神,
不再是一個虛弱的病人,而是一頭雖然重傷、卻依舊死死盯住了獵物的猛虎!
那眼神里蘊(yùn)含的冰冷殺意和不容置疑的意志,讓他這個見慣生死的醫(yī)者,
都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他沉默了。最終,只是深深地、無奈地嘆息了一聲,
默默地退后一步,垂下了眼簾。他知道,自己無法阻止。這是屬于梟雄的領(lǐng)域,
是權(quán)力的修羅場。他只是一個醫(yī)者,能做的,只是從死神手里搶人。
至于搶回來的人要做什么……他無權(quán)干涉。沉重的殿門,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被兩名甲士緩緩?fù)崎_。“吱呀——”門軸摩擦的聲響,在這落針可聞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
如同鈍刀刮過骨頭。門外明亮的、帶著夏日午后燥熱氣息的天光,瞬間涌了進(jìn)來,
在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傾斜的光影。光與暗的分界線,恰好橫亙在殿門的門檻上。三個人影,
就在這刺目的光暈中,魚貫而入。他們的腳步放得極輕,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卑微的謹(jǐn)慎。
當(dāng)先一人,正是司馬懿。他穿著深青色的官服,衣袍整潔,一絲褶皺也無,
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亂。他微垂著頭,腳步沉穩(wěn),仿佛每一步都精確地丈量過距離。然而,
當(dāng)他跨過那道門檻,從明亮的天光步入殿內(nèi)相對昏暗的環(huán)境時,
我清晰地捕捉到他臉上瞬間閃過的、一絲極力壓抑的驚疑和不安。他的目光,
如同最敏捷的探針,飛快地、不動聲色地掃過榻上我的身影。
厚布帶包裹的頭顱、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還有那雖然虛弱卻依舊如刀鋒般射向他的眼神時,
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那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是失望?是驚懼?
還是更深沉的算計?——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難以捉摸。隨即,
他臉上所有的異樣瞬間收斂,
只剩下一種恰到好處的、混合著巨大擔(dān)憂和如釋重負(fù)的恭敬表情。“臣司馬懿,叩見丞相!
”他走到離榻十步遠(yuǎn)的地方,沒有絲毫猶豫,撩起袍擺,以最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
雙膝重重跪倒在地,額頭深深叩在冰涼的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響。那姿態(tài),
謙卑到了塵埃里。緊隨其后的兩個年輕人,是他的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
司馬師約莫二十出頭,身材高大,
眉宇間帶著一股尚未完全褪去的銳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桀驁,但此刻也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
深深拜伏下去。司馬昭則更年輕些,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動作顯得有些僵硬,
眼神里明顯帶著緊張和一絲……好奇?他也連忙跪倒?!俺妓抉R師(司馬昭),叩見丞相!
恭賀丞相洪福齊天,龍體康復(fù)!”三人齊聲高呼,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帶著一種刻意的、洪亮的恭謹(jǐn)。我斜靠在榻上,身體依舊虛弱得厲害,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的沉重感。頭部的悶脹感也清晰存在。但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