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縣那天的崩塌,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一聲沉悶嗚咽開始的。
當(dāng)時,青沅正跪在灶房冰冷的地上,用一把豁了口的柴刀,竭力劈砍那該死的硬木疙瘩。家里的柴快燒完了,而爹爹的老寒腿在入秋之后愈發(fā)沉重,像被無形的藤蔓纏繞、拉扯,連挪動到床邊都顯得無比艱難?;颐擅傻拇稛煴贿^堂風(fēng)卷著,絲絲縷縷嗆進她喉嚨深處,惹得她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胸口生疼,眼前也跟著陣陣發(fā)黑。
恰在此時,腳下大地毫無征兆地打了個驚悸般的寒顫。
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攥住了青沅的心跳,讓她瞬間僵住,維持著高舉柴刀的姿態(tài)。柴刀凝固在半空,刃口反射著灶膛里奄奄一息、跳躍掙扎的火苗光亮。緊接著,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巨大硬物被生生撕裂的“咯吱……咔嚓!”聲,從腳下深淵滾滾傳來,越來越響,越來越深,帶著一種要將整個村落連根拔起、擲入九幽黃泉的恐怖氣勢。
“娘!”
青沅爹嘶啞驚恐的呼喊如針般刺破灶房凝固的空氣。灶臺上,那只缺了個豁口的粗陶水碗受到地面搖晃波及,在粗糙的臺面猛然蹦跳起來,隨即摔落,“啪嚓”一聲炸開,渾濁的水瞬間四濺開來,在地面上暈染開一片污跡。青沅猛地丟開柴刀,跌跌撞撞撲向里屋的門簾。她撩起那油膩褪色的粗布簾子,眼前的景象讓她如墜冰窟。
土炕上,爹爹驚恐地蜷縮成一團,渾濁的老眼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頭頂上方那條正隨著大地的震顫不斷擴大的裂口。簌簌的土沫和碎石子冰雹般落下,砸在破舊的被褥上、他花白的頭發(fā)上??油蓍_裂的泥墻像是在遭受無形的巨大力量擠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痕如同鬼魅的爪痕般瘋狂彌漫開來。
“爹!”青沅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小小的身子緊緊抱住父親,企圖用自己單薄的力量為他遮擋傾瀉下來的碎石塵土,喉嚨哽咽干澀,卻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咱、咱跑……”
“跑?”爹爹的聲音抖得如同深秋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他枯槁的手死死揪住女兒瘦削的臂膀,“往、往哪兒跑啊,丫兒?村子……村子要完啦……”
他的話音仿佛一道詛咒,剛出口,便被窗外驟然掀起的驚悚狂嚎瞬間淹沒。那是一種非人的、糅雜著令人頭皮炸裂的惡意咆哮與金石摩擦般尖銳嘶鳴的鬼魅之音,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穿透土墻猛灌進來,其中還夾雜著村民們歇斯底里的哭喊和臨死的絕望慘叫。
青沅艱難地抬頭,透過土墻上不斷剝落灰塵的裂痕,瞥向窗外。世界已徹底浸入末日的噩夢。原本清澈的天空被一種粘稠、污濁、不斷翻騰蠕動的灰黑色瘴氣籠罩、吞噬殆盡。光線被急速吞沒,如同沉沒入無光的深海,四周的景物飛速扭曲、暗淡下去。遠處那片曾是村民們賴以為生的肥沃田野,此刻像是遭遇無形的巨大犁鏵貫穿、撕裂,瞬間坍塌成無底的深淵巨口。更加駭人的是,在那翻滾彌漫的瘴霧深處,隱隱約約浮現(xiàn)出龐大、猙獰、違背常理的輪廓,有些匍匐如小山,有些則如同扭曲的巨蛇從深淵中探出令人作嘔的頭顱。它們揮舞著利爪或甩動布滿倒刺的長尾,將茅屋草舍撕扯得如同紙糊的一般,將驚恐奔逃的人影輕易攫入渾濁的暗影中……
血的味道,濃烈得發(fā)腥發(fā)甜,混雜著土木廢墟的塵埃氣息,借著風(fēng)勢灌滿鼻孔,也灌滿了靈魂深處冰涼的絕望。
一切的源頭,是村西頭那座平日最為氣派、象征著村中最高權(quán)勢的,孫村長家的青磚大瓦房。但此刻,那兒已不是房舍,而變成了通往地獄深處的猙獰入口——一個巨大無比、宛如地底怪物所張開巨口的幽深裂隙赫然出現(xiàn),貪婪地吞噬著一切,連光線都未能逃脫。那粘稠得如同膠凍般翻騰著的灰黑氣息,裹挾著陣陣撕心裂肺的怪嘯,正源源不絕、永不停歇地噴涌而出。
一只生著三只猩紅復(fù)眼的丑陋怪物從濃稠瘴霧中猛地探出它鐮刀般的前肢,狠狠劈向村長家崩塌了一半的院墻。青石磚瞬間碎裂,激起大片的碎石煙塵。煙塵深處,驚鴻一瞥間,青沅瞥見了村長孫富貴那張臉——那往日總是端著倨傲神態(tài)、仿佛萬事皆在掌控之中的圓胖面孔,此刻已因無邊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崩塌而徹底扭曲變形。他抱著一個幾乎和他本人一樣沉重、被某種青灰色藤蔓緊緊纏繞著的沉甸甸木箱,肥碩的身軀如同被凍僵的蟲子般蠕動著,笨拙地試圖逃離,腳下卻被滿地破碎的磚石絆倒,重重摔倒在地。那口木箱也隨著一聲巨響摔落地上,箱蓋敞開,里面的東西滾了出來。
那根本不是金銀財寶。
在深坑邊沿搖搖欲墜的殘垣上,一塊約莫拳頭大小、散發(fā)著迷離變幻光暈的石頭正悄然滾落。它的色澤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青、赤、金、墨各色之間流轉(zhuǎn)不息,仿佛某種有生命的活物在呼吸吐納,微弱卻不可忽視的光暈輕輕流轉(zhuǎn)著,如同水底潛流無聲無息地脈動。石身隱約可見一絲細微裂痕,似乎曾遭遇重擊,然而正是這裂痕深處,正散發(fā)著難以形容的腐朽渾濁的氣息,直刺心魂。
——它散發(fā)著一種既不屬于此方污濁大地、也不似來自清澈星空的古老而詭異、混亂又冰冷的氣息。像一塊凝固了亙古哀傷的淚滴,又像是某個巨大存在被硬生生剜出的心臟碎片。
那些可怖猙獰的怪物發(fā)出嘶嘶怪叫,竟仿佛對那塊石頭流露出本能的貪婪與渴望,更多的幽暗魔物如同嗅到血腥味的巨蝠,紛紛調(diào)轉(zhuǎn)身形,朝著那塊正在孫富貴摔跤處滴溜溜滾動的奇異石頭和狼狽趴伏的孫富貴洶涌而去。
孫富貴的慘叫被淹沒在無數(shù)利爪破空的尖銳呼嘯聲中。
青沅猛地縮回視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臟瘋狂擂動幾乎沖出胸腔。她全身的血液都沖向頭頂,又在剎那間凝結(jié)成冰,四肢卻因極度的恐懼而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著。那個被村長珍而重之藏起來的石頭……是她昨天傍晚,在村后那片向來人跡罕至的老林子最深處的無名山谷里撿到的!
那山谷本是桃源村古老的禁地,村中最老的老人都說不清緣由,只世代相傳著“不可深入”的鐵律。青沅是為了給病重的爹爹采摘那據(jù)說長在陰濕崖壁上的、能緩解腿痛的石生花草,才大著膽子摸黑闖了進去。當(dāng)月光終于艱難地穿透谷頂終年彌漫不散的霧氣,落在那塊躺在枯葉上、流淌著奇異光暈的石頭上時,它美得仿佛從天河墜落的一滴星淚。她撿起了它,以為只是塊好看些的石頭,興許能換點錢給爹爹買藥……誰能想……
一聲慘厲至極、幾乎撕裂耳膜的尖叫從孫家方向炸響,然后突兀中斷。
青沅下意識望去,孫富貴那肥胖的身軀和那個木箱,已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蟻蟲般,瞬間被翻騰的濁流里伸出的無數(shù)扭曲臂爪拖拽下去,吞沒得無影無蹤。只剩那散發(fā)詭異光暈的石頭孤零零地留在崩塌的坑邊,成為那些貪婪魔物唯一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