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關進了王宮最陰暗潮濕的地牢。
這里是懲戒犯錯的下人的地方,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霉味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架著我的兩個侍衛(wèi)將我粗暴地推進一間牢房,鐵門在我身后“哐當”一聲鎖上,激起一串沉重的回音。
“在這兒好好反省吧!”其中一個侍衛(wèi)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屑地說道,“敢在公主面前胡言亂語,我看你是活膩了!”
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來,額頭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凝固的血跡黏在頭發(fā)上,又癢又痛。
但我心里,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該說的,我已經說了。
剩下的,就看白雪自己了。
前世,她對陸巡愛得癡狂,將那支藍鳥金釵視若珍寶,日夜佩戴。直到死前,她都不知道,正是這支金釵,將她所有的秘密行動軌跡,都暴露在了陸巡的眼皮底下。
她數(shù)次試圖聯(lián)系七位老將軍的努力,都因此功虧一簣。
這一世,我提前戳破了這個秘密。
就像在一堵看似堅固的墻上,鑿開了一道裂縫。
陽光能不能照進去,取決于她自己愿不愿意去推開。
地牢里沒有時間概念,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冷,意識也有些昏沉。
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猛地睜開眼。
來人沒有點火把,在黑暗中走得悄無聲息,若非我五感經過前世的磨礪遠超常人,根本無法察覺。
腳步聲停在了我的牢房外。
“你說的,是真的?”
一個壓抑著顫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是白雪。
我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走到牢門邊,透過柵欄的縫隙,我能看到她模糊的輪廓。她似乎還是穿著那身舊裙子,瘦弱得像一陣風就能吹倒。
“是真是假,公主心中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我平靜地反問。
否則,她不會冒著風險,親自跑到這骯臟的地牢里來。
黑暗中,傳來一陣細微的、金屬碎裂的聲音。
“咔噠。”
清脆,又決絕。
我?guī)缀蹩梢韵胂蟪?,白雪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將那支她曾經珍愛無比的金釵,生生掰斷。
“里面……真的有東西。”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哭腔,那是信仰崩塌后的茫然和痛苦,“一個很小的,會發(fā)光的晶石?!?/p>
“那是鄰國特有的傳訊晶石,只要百里之內有母石在,就能感知到它的位置?!蔽依淅涞亟忉屩?,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旁觀者。
可我的心,卻在為她抽痛。
親手捏碎自己曾經的愛情,該有多疼。
“為什么……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白雪的聲音里充滿了困惑,“你不是……林蕙的人嗎?”
“我是。”我沒有否認,“上一世,我就是她最忠誠的狗。我親手把您送上死路,然后被她毫不留情地滅口。老天爺大概是覺得我罪孽深重,所以讓我滾回來,把欠您的,都還給您?!?/p>
我的語氣太過平靜,平靜得不像在講述自己的死亡,倒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白雪沉默了。
地牢里死一般的寂靜,我甚至能聽到她紊亂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她才再次開口,聲音已經恢復了些許鎮(zhèn)定,帶著一絲屬于公主的、不容置喙的威嚴。
“我憑什么信你?你說的上一世,太過荒誕。誰知道這不是你和王后演的另一出戲,想騙我做出什么錯事,好抓住我的把柄。”
我笑了。
能說出這番話,證明她還沒有被徹底養(yǎng)廢。她的警惕心,是她在這座吃人的宮殿里,最好的保護傘。
“公主不必信我?!蔽铱吭诒涞蔫F欄上,緩緩說道,“您只需要信您自己看到的,和您自己判斷的?!?/p>
我頓了頓,繼續(xù)拋出我的誘餌。
“比如,您身邊那個最溫柔體貼、最善解人意的侍女,小雅。她每天都會勸您多喝一點安神湯,對嗎?”
白雪沒有回答,但她驟然繃緊的身體,已經給了我答案。
“那安神湯,的確能安神?!蔽逸p笑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殘忍,“喝多了,會讓您精神恍惚,意志消沉,最后,會讓人覺得,您是因為‘抑郁’而亡?!?/p>
“你胡說!”白雪的聲音再次激動起來。
“是不是胡說,您一試便知?!蔽衣龡l斯理地說道,“您今晚可以‘不小心’打翻那碗湯,然后悄悄把灑出來的湯汁收集一點,命一個絕對信得過的人,送到宮外濟世堂的張大夫那里。就說,是府上新買的丫頭誤食了,問問他,這是什么方子?!?/p>
張大夫是京城里有名的杏林圣手,更是老國王生前最信任的御醫(yī)。老國王死后,他便辭官開了醫(yī)館,對王后林蕙向來不假辭色。
前世,王后宮變成功后,第一個清算的就是這位不肯歸順的張大夫。
“我的人……都被換光了?!卑籽┑穆曇衾锿赋鲆唤z無助。
“不,您還有一個?!蔽姨嵝阉?,“廚房那個負責劈柴的啞奴。他是您母親當年從戰(zhàn)場上救回來的,雖然不會說話,但對您忠心耿耿。”
白雪的呼吸一滯。
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個蜷縮在廚房角落,終日沉默勞作的身影了。
“把這個交給他。”我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東西,從柵欄的縫隙里遞了出去,“這是他當年隨身的兵牌,他會認得。您讓他出宮,除了找張大夫,再替您去一個地方?!?/p>
“什么地方?”
“城西,威遠將軍府?!蔽乙蛔忠活D地說道,“去找府上的七位老將軍。告訴他們,三日后,陸巡會以狩獵為名,在城北的落霞山谷設伏。他們的對手,不是山谷里的野獸,而是陸巡從鄰國帶來的三千精銳?!?/p>
白雪接過那塊冰冷的兵牌,手抖得厲害。
她被我的話震住了。
這些信息,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侍衛(wèi)能夠得知的范疇。
“你……你到底是誰?”她終于問出了這個最關鍵的問題。
“我叫郝菱?!蔽姨痤^,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在看著我,“上一世,我是王后手下最得力的獵人。也是親手將七位老將軍引入埋伏圈,最后被滅口的,那個罪人?!?/p>
黑暗中,再無聲息。
許久之后,我聽到她轉身離去的腳步聲,輕微,卻堅定。
我知道,那道裂縫,已經被她自己,狠狠地撞開了。
我在地牢里又待了兩天。
沒有人送飯,沒有人送水。
王后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讓我自生自滅,也算是對我“辦事不力”的一種懲罰。
我靠著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中卻在冷靜地計算著時間。
如果一切順利,啞奴應該已經把消息送到了。
七位老將軍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將領,他們或許不會全信一個啞奴的口信,但以他們的謹慎,必定會派人去落霞山谷查探。
而陸巡的伏兵,是真實存在的。
只要他們確認了這一點,我說的其他話,可信度便會大大增加。
至于小雅……
我?guī)缀跄芟胂蟮?,當張大夫的診斷結果送到白雪面前時,她會是怎樣的表情。
信任的崩塌,往往就在一瞬間。
第三天黃昏的時候,地牢的門被打開了。
進來的不是獄卒,而是彩月。
她身后跟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一臉的不懷好意。
“郝菱,你可知罪?”彩月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我虛弱地抬起頭,扯出一個討好的笑:“姑姑,我……我只是沒辦好王后交代的事,公主她……她把我趕了出來?!?/p>
“哼,廢物!”彩月冷笑一聲,“王后養(yǎng)你,不是讓你當廢物的!”
她揮了揮手:“公主殿下近來心神不寧,需要靜養(yǎng)。既然你這么沒用,就送你去個該去的地方吧。拖下去,處理干凈?!?/p>
兩個婆子上前,打開了我的牢門。
我心里一沉。
這么快就要滅口?
是哪里出了問題?是白雪那邊露了馬腳,還是……
就在我準備拼死一搏的時候,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彩月身后傳來。
“慢著?!?/p>
是白雪。
她走了進來,手里提著一盞小小的宮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她蒼白的臉,也照亮了她那雙不再空洞,而是盛滿了冰冷寒霜的眼睛。
她比兩天前更瘦了,但整個人的精神氣,卻完全變了。
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劍,雖然未出鞘,但寒氣已然逼人。
“彩月姑姑,這是我的人,什么時候輪到你來處置了?”白雪淡淡地說道。
彩月臉色一變,連忙行禮:“公主殿下,老奴是奉王后之命……”
“王后?”白雪打斷她,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我竟不知,我這清寧殿的人事,何時需要由母親大人來插手了?還是說,彩月姑姑覺得,我這個公主,連處置一個下人的權力都沒有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
彩月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把他,帶回清寧殿?!卑籽┎辉倏此?,只對我命令道。
然后,她轉身就走。
我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跟在她身后。
路過彩月身邊時,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投來的、怨毒的目光。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跟王后之間,已經徹底撕破了臉。
而我跟白雪,也真正結成了,在刀尖上行走的聯(lián)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