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剛落,尤拉就被尤一鳴塞進了車里。臺北的街景往后退,最后變成模糊的色塊,她攥著書包帶,看著窗外掠過的“墾丁方向”路牌,心里像塞了團亂麻——直到車輪碾過帶著咸濕氣息的沙土路,停在一棟老房子前。
這是棟典型的臺灣老式民宿,三層樓立在椰林里,墻皮是2000年初流行的米黃色,被海風蝕出深淺不一的斑駁。一層門面掛著褪色的“海晴民宿”木牌,玻璃門貼著泛黃的“海景雙人房”貼紙;二層陽臺圍著鐵欄桿,欄桿上纏滿干枯的牽?;ㄌ?,當年她總踩著藤條往上爬,被爺爺拿著竹枝追著喊“摔下來要掉牙”;三層的百葉窗半開著,那是主家自住的地方,她小時候的房間就在最東側(cè),窗臺上擺過爺爺撿的貝殼。
鐵欄桿大門銹得厲害,扶手處被磨得發(fā)亮——尤拉盯著那處凹陷,突然想起十歲那年,她嫌推門麻煩,總像只小貓似的從欄桿縫隙里鉆出去,褲腿勾破了好幾條,爺爺一邊罵“野丫頭”,一邊蹲在燈下給她縫補,針腳歪歪扭扭,卻總在褲腳繡朵小浪花。
“到了?!庇纫圾Q推開鐵門,鐵銹摩擦的“吱呀”聲刺破了海的寧靜。
廳堂正中間的佛龕擦得锃亮,玻璃罩里擺著爺爺?shù)暮诎渍掌掌锏睦先舜┲ㄒr衫,笑得露出牙床,還是尤拉記憶里的樣子。佛龕前的香爐積著薄灰,旁邊堆著幾本翻卷的游客留言簿,尤拉隨手翻開一本,掉出張褪色的拍立得:穿泳衣的她趴在爺爺背上,兩人在民宿門口的椰子樹下比耶,照片背面是爺爺歪歪扭扭的字:“小拉陪阿公看店的第三年,今天來了三個日本游客,夸她笑起來像太陽?!?/p>
她的指尖撫過照片里爺爺?shù)陌装l(fā),突然想起那些游客滿房的夏夜:爺爺在一層客廳擺著涼席,給住客講墾丁的傳說,她抱著冰西瓜蹲在旁邊聽,偶爾被游客喊“小妹妹幫拿瓶汽水”,爺爺就會得意地拍她的背:“我們家小拉是民宿小管家哦?!蹦切┤兆樱虧暮oL里總混著冰汽水的甜、游客的笑,還有爺爺搖著蒲扇哼的閩南語老歌。
“我和你媽媽先去打掃一下,你在這休息。”尤一鳴的聲音把她拽回現(xiàn)實。
尤拉搖搖頭,轉(zhuǎn)身往樓梯走:“我自己打掃我以前的房間,不勞煩你們?!睕]等他們回應,她已經(jīng)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了三樓。樓梯轉(zhuǎn)角的墻貼著她小時候的身高線,最高一道畫在十二歲那年,旁邊寫著“小拉說要長到比阿公高”——可現(xiàn)在,那道線只到她肩膀。
“這個孩子……”樓下傳來尤一鳴皺緊眉頭的聲音。
“好了好了?!壁w丹的聲音帶著點無奈,“她本來就跟我們生分,慢慢來吧?!?/p>
尤拉推開東側(cè)房間的門,灰塵在光柱里跳舞。書桌上還擺著她沒看完的《格林童話》,扉頁有爺爺用紅筆圈的錯別字;墻角的藤編筐里堆著她的泳衣,布料被海水泡得發(fā)脆;最顯眼的是窗臺上放著的一個木盒子,尤拉之前想要打開它,卻怎么都沒有辦法將它打開,爺爺說等時間到了它自然會被打開。
她蹲下來擦書桌,指尖觸到抽屜里的硬物,拉開一看,是個鐵皮餅干盒,里面裝著游客送的貝殼、爺爺寫的練字帖,還有張泛黃的紙條:“要用心寫,字里藏著力氣呢。”
傍晚,一家三口在民宿附近的海產(chǎn)攤吃飯。尤拉扒著碗里的虱目魚羹,聽著鄰桌游客說“這里附近本來有個民宿,那里的爺爺以前做的魚羹超好吃”,突然沒了胃口。
“我知道你有很多話想問?!壁w丹遞過張紙巾,聲音放得很輕,“但現(xiàn)在很晚了,先休息,明天……我們都告訴你?!庇壤c點頭。
吃完飯回家,回到房間時,碎星筆被她從包里拿出來擺在了床頭。海浪聲從窗縫鉆進來,像爺爺哼的老歌,她抱著枕頭,本以為會失眠,卻一夜無夢到天亮。
清晨的陽光剛爬上窗臺,尤拉就聞到了粥香。她下樓時,尤一鳴正蹲在佛龕前上香,趙丹在廚房盛粥,白瓷碗碰出輕響,像在數(shù)著沉默的節(jié)拍。
餐桌上的咸魚卵配白粥冒著熱氣,誰都沒說話。直到尤拉放下筷子,尤一鳴才緩緩開口:“我們不是故意放任你和爺爺在這的?!?/p>
尤拉抱胸挑眉,指尖在桌沿輕輕敲著——她記得八歲那年,本說好要去臺北動物園看熊貓,轉(zhuǎn)天卻被尤一鳴塞進車里,連最喜歡的兔子玩偶都沒帶,她哭了一路,尤一鳴只說“阿公想你了”。
“很久以前,有個組織叫武力裁決所?!庇纫圾Q的目光落在佛龕照片上,“原本是七龍創(chuàng)立的,一群高手切磋、護著武林秩序。后來黑龍——七龍之一,野心瘋長,叛變了?!?/p>
他說七龍死的死、殘的殘,最后只剩黑龍,戰(zhàn)力指數(shù)飆到?jīng)]人敢提的地步。尤拉握著粥碗的手緊了緊,聽見尤一鳴說:“你阿公,就是當年的銀龍,巔峰時戰(zhàn)力三萬點。”
“什么?”尤拉差點把碗扣在桌上。她記憶里的爺爺,是會蹲在沙灘上撿貝殼、看店時打盹流口水的小老頭,怎么會是“武林高手”?她突然想起爺爺教她扎馬步練字,說“站穩(wěn)了字才不會飄”;想起有次游客吵架動了手,爺爺輕輕一拉就把兩人分開,事后只說“老骨頭還有點勁”。
“黑龍?zhí)偭??!壁w丹的聲音帶著顫,“你阿公打不過,只好假死脫身,隱姓埋名回了墾丁。我們不敢回來,怕黑龍順著我們找到他,找到你。”
“那我呢?”尤拉的聲音發(fā)緊,“為什么連我也要被藏起來?”
尤一鳴長嘆一聲,說道“你還記得你阿公的遺物嗎?”
“碎星筆?!庇壤櫭迹斑@和我有什么關系?”
“它不是你阿公年輕時在玻璃廠做的紀念品,這是尤家祖?zhèn)鞯膶毼?。”尤一鳴的指尖劃過筆身,“它能寫符文,護住這個世界的和平——你不用懂太多,只需要知道,這是能擋住黑龍的東西?!彼D了頓,聲音沉得像壓著石頭,“但《金筆點龍》提到了它?!?/p>
“《金筆點龍》?”尤拉不解,“那是什么東西”
“這是金筆客寫的預言書。沒人知道金筆客是誰?!庇纫圾Q的目光掃過佛龕上的照片,“書里寫透了所有人命運,每出一本,武林就會亂一次。第七集里提過,‘碎星出,黑龍滅’,卻沒說誰握著碎星筆?!彼а劭聪蛴壤?,眼神里的沉重讓她心口一縮,“黑龍在找這本書的續(xù)作,也在找碎星筆的主人。我們把你藏在墾丁,是怕你被他找到。即使他并不知道是誰擁有這根筆,但是我們實在擔心……”
尤拉愣住了,耳邊的海浪聲突然變得尖銳。她看著那支陪了自己整個童年的鋼筆,突然想起爺爺逼她練字時說“字要硬氣,才能護著自己”。
碗里的粥涼了,咸魚卵的咸澀漫上來,像爺爺離家那天,她哭著問“阿公什么時候回來”時,嘴里的味道。尤拉攥緊碎拳頭,指甲掐在手心——原來那些被她嫌棄的練字時光,那些父母躲閃的眼神,那些爺爺沒說出口的話,都藏著這樣沉重的秘密。
海風從敞開的門吹進來,卷起桌上的紙巾,像片找不到方向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