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珂進(jìn)宮那天，天兒不冷不熱，連風(fēng)都打著哈欠。她懷里揣著最后半塊桂花糕，
心里就一個想法：混口飯吃，再混個地兒睡覺。至于什么光耀門楣、母儀天下，
統(tǒng)統(tǒng)跟她沒關(guān)系。她爹是個七品小官，家里窮得連耗子都嫌，聽說選秀能省口糧，
她娘連夜給她縫了件藕荷色小裙子，把她往馬車上一塞：“去吧，能吃上御膳就不虧。
”于是，明珂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進(jìn)了宮。第一輪篩選，她站著打了個盹兒，嬤嬤喊她名字，
她“嗯”了一聲，繼續(xù)瞇眼。嬤嬤以為她沉穩(wěn)，在她名字后面畫了個小圈。第二輪，
她捧著茶盞小口抿，旁邊姑娘緊張得打翻杯子，她順手把自己的空盞遞過去：“再倒點兒，
別浪費?！眿邒哂衷谒趾竺嫣砹藗€小勾。最后一輪，她靠著廊柱睡了一覺，
醒來時手里多了塊通關(guān)玉牌。她揉揉眼睛：“這就過了？宮里選人這么隨意的嗎？
”后來她才聽說，那天太后路過，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個姑娘睡得香甜，心里一軟：“這孩子心大，
留吧?！庇谑?，明珂成了明才人，住進(jìn)長樂殿最偏的小院子。院子小得可憐，
轉(zhuǎn)個身都能撞墻，但她滿意極了——離御膳房近，半夜溜過去順只雞腿，沒人發(fā)現(xiàn)。
入宮第一天，她吃飽睡足，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宮女小滿急得團團轉(zhuǎn)：“主子，
各宮小主都去給皇后請安了！”明珂翻個身，用被子蒙住頭：“請安能當(dāng)飯吃？我再睡會兒。
”小滿快哭了：“可是……”明珂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塊碎銀子塞她手里：“幫我告?zhèn)€假，
就說我水土不服，拉肚子?！毙M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了，回來時一臉震驚：“主子，
皇后娘娘說您身子弱，免了請安，還賞了燕窩！”明珂咂咂嘴：“這皇后人不錯，
下次送她條咸魚當(dāng)回禮?！毙M：“……”咸魚沒送出去，因為明珂忙著睡覺。
她每天的生活極其規(guī)律：吃飯、睡覺、曬太陽、再睡覺。別的才人練琴練舞，
她在院子里支個躺椅，懷里抱個西瓜，用勺子挖著吃。西瓜汁順著下巴流到衣領(lǐng)，
她也懶得擦，反正沒人看。直到某天，她啃西瓜啃得太投入，一抬頭，撞見一雙漆黑的眼睛。
男人站在院門口，玄色常服，腰間掛塊羊脂玉佩，眼神涼颼颼的。明珂愣了愣，
第一反應(yīng)是護住西瓜：“我的?！蹦腥颂裘迹骸澳愕?？”聲音低沉，帶著點笑意。
明珂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這好像是皇帝。她“撲通”一聲跪下，西瓜掉在地上，
摔得稀碎。齊灝看著那一地狼藉，忽然笑了：“起來吧，朕不搶你的?！泵麋嬲酒饋?，
膝蓋上還沾著西瓜籽。她偷偷瞄皇帝，發(fā)現(xiàn)他長得真好看，睫毛比她還長，就是眼神太冷，
像冬天里的井水。齊灝問：“你叫什么？”“明珂。”“哪個珂？”“王字旁，可字的珂。
”齊灝點點頭：“美玉無瑕，倒襯你?！泵麋嫘南耄哼@皇帝還挺會夸人。下一秒，
就聽他說：“就是腦子不太靈光，朕的西瓜也敢搶?！泵麋妫骸啊蹦翘熘?，
齊灝隔三差五往她的小院跑。來了也不說話，就坐在她旁邊，看她啃雞腿、剝荔枝、打瞌睡。
明珂開始還緊張，后來習(xí)慣了，甚至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翻白眼。有次她午睡醒來，
發(fā)現(xiàn)齊灝正拿著扇子給她趕蚊子。她揉揉眼睛：“陛下，您很閑嗎？
”齊灝“嗯”了一聲：“朝中無事，看你睡覺比看折子有趣。”明珂翻個身，
背對著他：“那您輕點扇，風(fēng)大了著涼?！饼R灝低笑出聲。宮里漸漸傳出風(fēng)聲，
說皇帝迷上了個懶丫頭。妃嬪們坐不住了，今天這個送湯，明天那個送香囊，
明珂的門檻差點被踩爛。她煩不勝煩，干脆在小院門口掛了個牌子：【睡覺中，勿擾。
】齊灝聽說后，特意讓人做了個金匾送來，上書四個大字：【奉旨睡覺。
】明珂：“……”她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升了美人，再升婕妤，最后成了明昭儀。
小滿數(shù)著她位份上的珍珠，笑得見牙不見眼：“主子，再升就是貴妃啦！
”明珂往嘴里塞了塊桂花糕，含混不清地說：“貴妃能睡懶覺嗎？”“能！”“那升吧。
”然而貴妃沒那么好當(dāng)?；屎蟛×?，后宮亂成一鍋粥。德妃和賢妃斗得雞飛狗跳，
今天這個罰跪，明天那個抄經(jīng)。明珂躲在屋里，讓小滿把門窗釘死，誰敲門都不開。
結(jié)果德妃親自帶人來了，說她恃寵生嬌，要教她規(guī)矩。明珂被拖到御花園，太陽毒辣，
她站了半個時辰就眼前發(fā)黑。德妃端著茶冷笑：“明昭儀不是最會睡嗎？站著睡給本宮看看。
”明珂心想：這回完了，咸魚要翻面了。關(guān)鍵時刻，齊灝來了。他臉色陰沉，一句話沒說，
解下披風(fēng)裹住明珂，打橫抱起就走。德妃撲通跪下，嘴唇直哆嗦。明珂窩在皇帝懷里，
小聲說：“陛下，我腿軟?！饼R灝低頭看她：“活該，誰讓你不開門？”話雖這么說，
回宮后他親自給她膝蓋上藥，動作輕得像怕碰碎瓷器。明珂疼得齜牙咧嘴：“輕點輕點，
要疼死了！”齊灝忽然問：“知道疼，還躲？”明珂撇嘴：“我又打不過她們。
”“那你求朕?！薄扒竽裁?？”“求朕護著你。”明珂想了想，搖頭：“算了吧，
您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我爹說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不如靠自己。
”齊灝被她氣笑了：“那你打算怎么靠自己？靠睡覺？”明珂認(rèn)真點頭：“對，睡覺養(yǎng)精神，
精神好了才能想對策?！饼R灝：“……”他算是明白了，這姑娘腦回路跟常人不一樣。
別人爭寵靠才藝，她靠擺爛。偏偏他還就吃這一套。那天之后，齊灝直接下旨，
封明珂為貴妃，賜住昭陽宮。昭陽宮離御書房最近，明珂搬進(jìn)去第一天，
發(fā)現(xiàn)寢殿比原來的小院大了十倍不止，床軟得能埋人。她滾了兩圈，
抱著枕頭感嘆：“當(dāng)貴妃真好?！饼R灝從背后環(huán)住她：“現(xiàn)在可以求朕了嗎？”明珂轉(zhuǎn)身，
額頭抵著他下巴：“陛下，臣妾想求您件事?！薄罢f?！薄俺兼胨瘧杏X，
睡到日上三竿那種。”齊灝失笑：“準(zhǔn)了。”“還想吃御膳房的醬肘子，一天三只。
”“……準(zhǔn)了。”“還想……”齊灝堵住她的嘴：“得寸進(jìn)尺。
”明珂眨眨眼：“是您讓求的?！饼R灝拿她沒辦法。貴妃的日子比才人舒服多了，不用請安，
不用站規(guī)矩，連皇后都對她和顏悅色——畢竟皇后病重，后宮大權(quán)實際落在她手里。
明珂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逗貓、吃點心、看話本子。小滿憂心忡忡：“主子，
您不學(xué)學(xué)管家理事嗎？”明珂啃著蘋果：“學(xué)那玩意兒干嘛？有銀子發(fā)嗎？
”小滿：“……”直到某天，內(nèi)務(wù)府送來賬本，她隨手翻了翻，
發(fā)現(xiàn)皇后每月例銀竟比她少一半。明珂皺眉：“這不合規(guī)矩。
”小滿小聲說：“德妃和賢妃聯(lián)合上書，說您奢靡無度，要求削減用度。
”明珂“啪”地合上賬本：“削減我的？她們想屁吃?！碑?dāng)天夜里，她罕見地沒睡覺，
抱著賬本去了御書房。齊灝正在批折子，見她進(jìn)來，挑眉：“稀奇，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明珂把賬本往桌上一摔：“有人欺負(fù)我?！饼R灝放下筆：“誰敢？”“德妃和賢妃。
”“你想怎么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饼R灝笑了：“終于不咸魚了？
”明珂撇嘴：“咸魚也有脾氣的?！钡诙欤洛唾t妃被降為嬪，理由是“妄議宮規(guī)，
以下犯上”。朝臣嘩然，但齊灝一句“朕的家事”堵了回去。明珂趁機整頓內(nèi)務(wù)府，
砍了德妃娘家兄弟的采買權(quán)，
把油水最多的差事給了小滿的哥哥——一個老實巴交的七品小官。
小滿感動得眼淚汪汪：“主子，您變了！”明珂伸個懶腰：“變什么？我這是正當(dāng)防衛(wèi)。
”經(jīng)此一役，后宮沒人再敢小瞧這位懶貴妃。明珂卻更懶得出門了，理由是：“外面太熱，
影響我睡覺?！饼R灝偶爾帶她去御花園散步，她走兩步就蹲下來拔草：“這草長得真齊，
拔回去曬曬能當(dāng)枕頭。”齊灝：“……”后來，明珂懷孕了。太醫(yī)診出喜脈那天，
她正在吃酸梅，酸得牙疼，聽完消息，第一反應(yīng)是：“完了，不能睡懶覺了。
”齊灝笑得不行：“朕的孩子，隨你睡?！痹衅谇叭齻€月，她吐得天昏地暗，吃什么吐什么，
瘦了一圈。齊灝急得團團轉(zhuǎn)，恨不得替她吐。某天夜里，她醒來發(fā)現(xiàn)齊灝坐在床邊，
眼眶通紅。她伸手戳他：“哭什么？”齊灝啞聲道：“怕你難受?！泵麋嫘睦镆卉洠骸吧底樱?/p>
生孩子哪有不難受的?！薄澳莿e生了?！薄巴砹耍即狭?。”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明珂疼得抓爛了兩條帕子，終于生下一對龍鳳胎。齊灝抱著孩子，手抖得像篩糠，
第一句話是：“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泵麋嫣撊醯匦Γ骸罢f得好像你能生似的。
”孩子們滿月那天，齊灝大赦天下，給小公主賜名“齊眠”，小皇子賜名“齊豫”。
明珂抗議：“眠眠就算了，豫豫聽起來像魚魚?！饼R灝：“魚魚挺好，跟你一樣，吃飽就睡。
”明珂：“……”孩子三歲那年，皇后病逝。臨終前，她拉著明珂的手：“妹妹，
后宮交給你了?！泵麋嫦肟?，但忍住了：“您放心，我保證讓大家吃飽睡好。
”皇后笑著閉眼。齊灝立明珂為繼后，她死活不肯：“當(dāng)皇后要早起，我不干。
”齊灝：“那就當(dāng)皇貴妃，位同副后。”明珂：“有懶覺睡嗎？”“有?！薄澳切小?/p>
”冊封那天，她穿著厚重的禮服，站了半個時辰就開始晃。齊灝小聲說：“堅持會兒，
回去給你燉肘子?！泵麋媪⒖陶局绷?。晚上，她癱在床上，齊灝給她揉腿：“后悔嗎？
”“后悔什么？”“進(jìn)宮?！泵麋鎿u頭：“不后悔。要是沒進(jìn)宮，我現(xiàn)在可能在地里拔草。
”齊灝親她額頭：“朕也不后悔。”“為什么？”“因為朕的西瓜保住了?！泵麋嫘Τ雎?，
笑著笑著眼眶濕了。她想起剛?cè)雽m時那個膽小怕事的自己，再看看身邊熟睡的兒女，
忽然覺得，當(dāng)條咸魚也沒什么不好。至少，她這條咸魚，被皇帝捧在了手心里。
坊間流傳的那句話，像長了翅膀，越飛越遠(yuǎn)，越傳越響：“明貴妃有三絕——睡功第一，
吃功第二，馭夫第三?！眰鞯梅蟹袚P揚時，連昭陽宮的小廚房都知道了。
新來的小太監(jiān)手腳麻利地給明珂端上剛出鍋的醬肘子，那紅亮油潤的光澤，
隔著老遠(yuǎn)就勾得人食指大動。明珂剛睡醒，迷迷瞪瞪地伸手去抓，燙得“嘶”了一聲縮回來。
小滿趕緊遞上溫?zé)岬臐衽磷樱骸爸髯赢?dāng)心！仔細(xì)手！”她一邊給明珂擦著指尖，一邊憋著笑，
小聲嘀咕：“外頭傳得可兇了，說陛下親口認(rèn)了，拿您沒轍，只能寵著。
”明珂吹了吹手指頭，渾不在意，眼睛還黏在那顫巍巍、油光光的肘子上：“傳唄，
又不少塊肉?！彼⌒囊硪淼赜勉y筷子戳起一塊最肥美的，吹了又吹，才滿足地塞進(jìn)嘴里，
含糊不清地嘟囔，“嗯…這火候…御膳房新來的劉胖子有兩下子。
”日子就在這吃吃睡睡、養(yǎng)兒逗貓里滑過去，像浸了蜜油，無聲無息，又分外粘稠。
齊灝似乎鐵了心要踐行他那句“只能寵著”，昭陽宮儼然成了宮禁里一塊飛地，
規(guī)矩在這里都變得懶洋洋的。明珂睡到日上三竿是常態(tài)，齊灝下朝回來，
常常能看見她披散著頭發(fā)，穿著松垮垮的寢衣，趿拉著軟鞋，在院子里晃悠，
指揮著小滿把新曬的干草塞進(jìn)枕頭套里，或者盯著魚魚把太傅布置的大字寫完。
魚魚大名齊豫，三歲的小人兒，眉眼像極了齊灝，可那骨子里的憊懶勁兒，
活脫脫是明珂的小翻版。太傅搖頭晃腦講“業(yè)精于勤荒于嬉”，他眼皮就開始打架，
小腦袋一點一點，跟小雞啄米似的。太傅氣得胡子翹，明珂就抱著軟枕靠在廊下美人靠上，
笑瞇瞇地打圓場：“太傅消消氣，孩子還小嘛，覺多正常。”轉(zhuǎn)頭就吩咐小滿，“去，
給魚魚端碗牛乳羹來，吃了精神點?！饼R灝有時看著這一大一小，無奈地捏眉心，
可嘴角那點笑意卻怎么也壓不下去。倒是眠眠，小公主齊眠，安靜得像只小奶貓，
常常抱著一卷畫本子，坐在明珂身邊，一看就是半天，不吵不鬧。明珂以為，
自己這“奉旨睡覺”的逍遙日子，能一直這么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到老。直到那天午后，
她正摟著眠眠在軟榻上打盹，小滿腳步匆匆地進(jìn)來，臉上帶著壓不住的急色：“主子，
壽康宮來人了，說太后娘娘請您過去一趟，立刻?！泵麋婷悦院犻_眼，
陽光透過窗欞曬得她半邊身子暖洋洋的，骨頭縫都透著懶：“啊？太后？”她打了個哈欠，
眼角沁出點淚花，“這大下午的，擾人清夢啊……”她摟緊了懷里香軟的小女兒，
蹭了蹭眠眠細(xì)軟的頭發(fā)，“不去行不行？就說我午覺還沒醒透呢。
”小滿急得跺腳：“我的好主子！是太后！壽康宮的李嬤嬤親自在外頭候著呢，
臉色可不好看，說是…說是為了德嬪的事。”小滿壓低了聲音，“德嬪前幾日被罰抄經(jīng)，
不知怎么的，鬧到太后跟前哭訴去了，說您…說您恃寵而驕，故意磋磨她。
”明珂的瞌睡蟲瞬間跑了一半。她坐起身，眠眠在她懷里扭了扭，不滿地哼唧了兩聲。德嬪？
就是當(dāng)年那位罰她烈日下站規(guī)矩的德妃？明珂揉了揉額角，記憶里那張刻薄的臉又浮了上來。
“嘖，”她撇撇嘴，“陰魂不散。”心里那點被擾了清夢的煩躁，摻上了一絲警惕。太后？
那可是宮里的定海神針，輕易不露面，更不管妃嬪間這些雞毛蒜皮。
德嬪能把事兒捅到太后那兒，看來是真豁出去了?！暗昧?，”明珂認(rèn)命地嘆口氣，
把小女兒輕輕放到榻上，自己慢吞吞地爬起來，“伺候我更衣吧。簡單點，別太招搖，
省得太后老人家說我顯擺?！彼睦镟止荆@咸魚躺得好好的，非有人要來掀個面兒，煩。
壽康宮的氣息和昭陽宮截然不同。這里檀香濃郁，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一絲風(fēng)都透不進(jìn)來。
廊下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個個垂手肅立，屏息凝神，連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
明珂跟著引路的李嬤嬤往里走，感覺自己的懶骨頭都被這肅穆的氣氛凍得有點僵。
她悄悄吸了口氣，努力挺直了腰背——雖然她更想找個地方靠一靠。正殿里光線有些暗，
太后端坐在紫檀木雕花寶座上，穿著一身深紫底繡金鳳的常服，臉上沒什么表情，
手里捻著一串光澤溫潤的沉香木佛珠。德嬪，不，現(xiàn)在是德嬪了，
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宮裝，正跪在太后腳邊的青磚地上，肩膀微微聳動，
抽抽噎噎地抹眼淚。那哭聲不高，卻透著十足的委屈，在安靜的殿宇里格外清晰。
明珂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下請安：“臣妾明珂，給太后娘娘請安，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太后捻佛珠的手頓了頓，眼皮都沒抬，只淡淡“嗯”了一聲，聲音聽不出喜怒：“起來吧。
賜座?！绷⒖逃行√O(jiān)搬了個繡墩放在下首。明珂謝了恩，小心地在繡墩邊緣坐下，
只敢挨著半邊屁股。她偷偷抬眼，飛快地掃了一下。太后的目光終于落到了她身上，
那眼神像浸了水的秤砣，沉甸甸的，帶著審視，在她臉上、身上緩緩刮過。
明珂感覺那目光能穿透她的骨頭，把她里里外外都掂量個遍。“明氏，”太后的聲音不高，
卻字字清晰，“德嬪在哀家跟前哭訴，說你如今掌著宮務(wù)，便借機苛待于她，
連她宮里的份例都克扣了去?？捎写耸拢俊彼矸鹬榈膭幼髀讼聛?，目光卻銳利如鉤，
緊緊鎖在明珂臉上。明珂心頭一跳?？丝鄯堇窟@帽子扣得可真大！
她下意識地想去看跪在地上的德嬪，又硬生生忍住。她定了定神，
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和一點委屈：“回太后娘娘，這話從何說起？臣妾愚鈍，
只知宮規(guī)森嚴(yán)，份例發(fā)放皆按定例，內(nèi)務(wù)府自有賬冊可查，臣妾豈敢擅自克扣？
”德嬪猛地抬起頭，一張臉哭得梨花帶雨，眼睛紅腫，指著明珂，聲音又尖又利：“你撒謊！
太后娘娘明鑒！明氏她公報私仇！就因著當(dāng)年…當(dāng)年在御花園那點舊事，她就懷恨在心！
如今她掌了權(quán)，處處刁難臣妾！臣妾宮里這個月的銀絲炭足足少了三成！
連冬日里御寒的厚棉都短了斤兩！臣妾…臣妾如今位份低微，人微言輕，
只能求太后娘娘做主了！”她說著又伏下身去，哭得肩膀直顫?！芭?？”太后拖長了調(diào)子，
目光轉(zhuǎn)向明珂，帶著無形的壓力，“德嬪所言，明氏，你如何說？
”明珂心里那股火“噌”地就冒了上來。公報私仇？虧她說得出口！當(dāng)年在御花園，
是誰差點把她這條咸魚曬成魚干？她強壓著翻白眼的沖動，深吸一口氣，
臉上依舊是那副溫順又帶點懵懂的神情：“太后娘娘，德嬪姐姐這話，臣妾真是聽糊涂了。
銀絲炭、厚棉這些大項，都是內(nèi)務(wù)府按著各宮人頭和位份，
循著四季定例統(tǒng)一采買、統(tǒng)一發(fā)放的，賬冊清清楚楚，每一筆都有庫房簽收的檔子可查。
臣妾不過是個管事的，哪里敢動這些根基？至于份例少了……”她微微蹙眉，
露出思索的樣子，“臣妾倒是想起一事，前日內(nèi)務(wù)府總管王公公來回過話，
說是德嬪姐姐宮里的管事嬤嬤，上月支取份例時，額外多領(lǐng)了三匹上好的杭綢，
說是給姐姐做新衣。這事兒，王公公說已經(jīng)按宮規(guī)，從那宮里這個月的用度里扣除了。
當(dāng)時臣妾還特意問過，王公公說這事兒德嬪姐姐宮里的管事是知道的，也簽了字畫了押的。
莫非……是下面的人沒回稟清楚，讓姐姐誤會了？”她眨眨眼，一臉的無辜和坦誠。
德嬪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那副委屈哀怨的表情僵在臉上，
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和難以置信。她顯然沒料到明珂會如此清楚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
更沒料到她竟敢當(dāng)著太后的面捅出來！那多領(lǐng)的綢緞，自然是她默許甚至暗示的，
本以為做得隱秘，也早跟管事串好了口供，卻萬萬沒想到，明珂竟連這種小事都記得，
還直接掀了蓋子！“你…你血口噴人！”德嬪尖聲叫道，手指都在抖，
“那綢緞…那綢緞是…是…”她一時語塞，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太后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她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在宮里什么腌臜手段沒見過？德嬪這反應(yīng)，
明珂那滴水不漏又暗藏機鋒的回答，孰是孰非，她心里已然明鏡似的。
她捻佛珠的手重重一頓，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夠了！
”太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雷霆般的威嚴(yán)，震得德嬪渾身一顫，后面的話全噎在了喉嚨里。
太后冷冷地看著她，眼神像淬了冰：“德嬪，你當(dāng)哀家老糊涂了不成？宮里的規(guī)矩，
不是給你拿來當(dāng)槍使的！自己宮里的人手腳不干凈，管束不嚴(yán)，出了事不先自省，
反倒跑到哀家這里哭天搶地，攀咬他人？你這妃嬪是怎么當(dāng)?shù)?！”德嬪嚇得魂飛魄散，
渾身抖如篩糠，連連磕頭：“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臣妾…臣妾也是一時糊涂，
被下面的人蒙蔽了！臣妾知錯了！求太后娘娘開恩！”額頭磕在冰冷的青磚上，
“砰砰”作響。太后看都懶得再看她一眼，疲憊地?fù)]了揮手：“滾回你自己宮里去！
閉門思過三個月！抄《女誡》百遍！再讓哀家知道你搬弄是非，挑撥生事，
就不是思過這么簡單了！帶下去！”兩個身材壯碩的嬤嬤立刻上前，
一左一右架起癱軟在地、涕淚橫流的德嬪，毫不客氣地拖了出去。
那凄惶的哭求聲漸漸消失在殿外。殿內(nèi)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太后手中佛珠相碰的細(xì)微聲響。明珂低眉順眼地坐在繡墩上，大氣不敢出。她知道，
德嬪這一出是完了，但太后這關(guān)，還沒過完。果然，太后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明珂身上，
那審視的意味比剛才更濃了。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明氏。
”“臣妾在?！泵麋孚s緊應(yīng)聲?！澳愕故橇嫜览X?！碧竽﹃饣姆鹬?，慢悠悠地說，
“德嬪蠢笨，心思都寫在臉上，不足為慮?？砂Ъ覇柲?，你如今身為皇貴妃，位同副后，
執(zhí)掌宮務(wù)，卻整日里只知高臥昭陽宮，貪圖口腹安逸，萬事不管。這后宮上下，
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人心思浮動？今日是德嬪跳出來，焉知明日不會有別人？
你靠睡覺養(yǎng)精神，可這精神，養(yǎng)來何用？能替你分辨忠奸，
能替你彈壓那些蠢蠢欲動的心思嗎？”太后的聲音不高，甚至沒什么起伏，
可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明珂心上。她聽明白了，太后不是為德嬪出頭，是嫌她太懶，
太不上心！嫌她這條咸魚，占著皇貴妃的坑，卻只管自己躺平曬太陽，不管這坑塌不塌！
明珂的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她抬起頭，
撞進(jìn)太后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里。辯解？說自己只想安穩(wěn)度日？
在這深宮里頭，位份越高，越是沒有安穩(wěn)可言！她這條咸魚，早被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
想不翻面，光躺著裝死是沒用的。電光火石間，明珂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著。
齊灝那張無奈又寵溺的臉閃過，小滿擔(dān)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