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星期天下午返校,進校門之前,他決定先在外面把晚飯解決了。
邁進一家快餐店時,他瞳孔倏然一頓。
幾步之外的餐位上,坐著一道栗色齊肩發(fā)的背影。
是他的輔導員。
年輕的女老師對面還坐著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小伙,應該是她的相親對象。
但愿找了一個靠門最近的餐位坐下,盡可能遠離那兩人。
彼時餐館內比較冷清,所以女老師和相親對象的談話內容都一字不落地灌入但愿的耳朵。
“我真的是再也不想當輔導員了,這工作折壽?。 ?/p>
女老師嬌滴滴地跟對象抱怨。
“真是受不了那些宿管,每次都是12點過,你都睡著了,她突然給你轟個電話,說哪個學生沒有回寢,讓我馬上聯(lián)系。學校要求十點就要查寢,她們非要等到十二點才打電話,你說這些人是不是有病啊?隔三岔五地午夜驚魂,真的太折磨人了!”
“而且,更氣人的是,有好幾次我接到她們的電話后,聯(lián)系那個學生,人家明明就在宿舍,睡得迷迷糊糊的,那些個宿管非要我叫學生拿著證件去值班室里一趟,好讓她們確認一下。你說這過不過分?”
“那你怎么知道那個學生就在宿舍呢?”年輕小伙問。
“他說的啊?!迸蠋煹恼Z氣理所當然。
“萬一他是在說謊呢?”
女老師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我看著不像,說實話,我總覺得,他是被人整了,宿管會的人大概也知道他性子烈,不會為了自證清白大晚上的還從被窩里爬起來,就故意把他的名字報上去。”
但愿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他很肯定,輔導員此刻談論的是自己。
“這些宿管會的學生,也太不像話了!”那小伙子似乎被觸動了情緒,憤憤地拍了一下桌板,“該把他們一窩端了?!?/p>
女老師卻嘆了一口氣,語氣頗為無奈,“這事兒我也是有心無力,宿管會的那些學生畢竟不是我班上的,要動他們,得先去跟他們的輔導員談,辦公室的事情太多了,學校對學生和輔導員的管理務虛比務實多,每天光是寫各種報告就讓人心力交瘁,哪還有精力去處理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小伙子同情地對女老師笑笑,“你確實挺不容易的?!?/p>
女老師抬手,將頭發(fā)朝后捋了捋,“不過那孩子,真的讓我頭疼,他吧,看起來確實跟我們這個學校的氣質不搭調,可畢竟你人都已經在這里了,能怎樣?他被人整,我也連帶著遭殃啊,一會兒又是夜不歸宿咯,一會兒又是宿舍衛(wèi)生不合格咯,我們班這個月的紀律考核全年級倒數第一,我績效被扣了兩百多塊錢呢……”
……
但愿走進宿舍樓,爬上樓梯,遠遠地就看見一根線纜從樓道盡頭的衛(wèi)生間里延伸出來,拐進了自己的宿舍。
他的心情變得更加煩躁。
學校對他而言有點像監(jiān)獄,自己還跟一群魔獸關在一起。
推開門,一股麻辣燒烤味竄入鼻孔。
室友們坐在電腦前攻城略地,鼠標鍵盤敲得緊鑼密鼓。
地上堆著吃剩的外賣湯碗和竹簽,陽臺上的窗簾掩得嚴嚴實實,味道散不出去,就在室內發(fā)著酵。
但愿覺得在這間宿舍待久了,身上都會長出霉來。
他匆匆洗漱完畢,坐在床上看了會兒書,然后躺下,度秒如年地等待熄燈。
然而,令他極度崩潰的是,終于等到了熄燈,室友們的電腦屏依然亮著,鼠標和鍵盤閃爍的紅光一閃一閃地倒映在漆黑的天花板上。
幽幽的,宛如地獄磷火。
但愿扯過衣服蓋住自己的眼睛,耳朵里揍著耳塞,卻依舊能聽見床下幾臺電腦交替發(fā)出的撕咬和炮擊音效。
他忍啊,忍啊。
一邊忍,一邊努力入睡。
“哇靠——”
一局終了,幾個男生同時爆笑出聲,又捶桌子又跺腳。
但愿倏然起身,抑著怒火對床下人道:“能小點聲嗎,你們?!?/p>
宿舍里氛圍頓時凝固了幾秒,幾個男生沉默著傳遞眼色。
其中一個男生突然往另一個男生的頭上推了一把,故作聲勢道:“聽到沒有,叫你小聲點,人家白羽毛要睡覺?!?/p>
被推頭的那個男生又推回去,陰陽怪氣道,“人家白羽毛說的是你,你打贏了就在那嘚瑟?!?/p>
“說的是你倆,我告訴你們啊,睡在上面的那個,人家可是要當宇航員的啊,要是耽誤了人家的登月計劃,你倆擔待得起嗎,啊?”熊梟拿捏起腔調對著兩人大聲訓斥。
“哈哈哈……”
看著熊梟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其他人都笑噴。
宿舍里此刻比先前他們打游戲時還鬧騰。
但愿一言不發(fā)地重新躺下,蓋住眼睛,揍上耳塞。
底線應該是一根帶彈性的繩子。
忍耐的過程就像是絆著這根繩子一步一步地后退,等到身后是一片絕壁退無可退,加上這根繩子的反作用力爆發(fā),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來。
一直捱到后半夜,但愿才在這群魔沸騰的噪音中等來了些許睡意。
意識宛若浮槎,淺淺漂流,沉不下去。
……
第二天早晨,但愿照常六點起床去教室,但是剛一翻開書,人就扛不住了,腦袋直接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磕在課桌上了。
他睜開眼睛時,不知數學老師已經在臺上講了多久。
教室前方依舊是帶有外校logo的PPT,黑板干凈得一塵不染。
中午去食堂,獨自走在喧鬧的人群中,但愿恍惚得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自己好像只是一個輕飄飄的魂魄,在這人間隨波逐流。
唯一讓他找回了一點存在感的,是食堂角落里一家雜醬面的招牌。
那家雜醬面他吃過一次,味道不怎么樣,但此時,他還是毫不猶豫朝那個窗口走過去。
因為這樣能產生一個找丁竹漪聊天的契機。
排隊的時候,他摸出手機,在微信的聊天列表里看著丁竹漪的頭像怔怔發(fā)呆。
周五那晚,但愿把丁竹漪送回家后,丁竹漪主動提議加了微信,叮囑他到家后跟自己說一聲。
可能是因為剛回國不久,丁竹漪的朋友圈里什么都沒有。
頭像是一張她在韓國全羅南道的一個小漁村拍攝的雪景圖,湛藍天穹、皚皚白雪,以及一棵伸展著枯枝的孤木。
荒涼氣象和她的朋友圈十分應景。
他點開和她的聊天框,里面就兩句對話。
但愿:我到家了。
丁竹漪:嗯嗯,早點休息。
他想給她發(fā)個晚安的表情,卻摸不準這是不是一種曖昧的表達,于是只好作罷。
熱騰騰的雜醬面上桌后,他拍了一張照片給丁竹漪發(fā)過去,又打了一行字: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學校食堂也有雜醬面。
然后,他的視線就移不開屏幕了。
一碗面吃得食不知味,直到面碗見底,他的手機都沒有任何動靜。
可能……是自己冒昧了,如果可以的話,他一定撤回那兩條消息。
就在他起身準備離開時,手機震動了一下,他忙放下碗筷,興奮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
垂眼的一瞬間,他都懷疑是這手機故意在對他搞惡作劇。
但愿忍著想一把摔掉手機的沖動,劃開了輔導員發(fā)來的消息:下午兩點半,到心理中心去一趟。
俗子推不去,可人期不來。
他嘆了一口氣。
忽而想起昨天在快餐店輔導員的抱怨,心里又生出一絲愧疚,畢竟自己的不合群,間接導致她被扣了薪水。
所以,雖然極不情愿,但愿還是回復了一個“好的”。
……
心理老師先是拿了一份心理測驗給但愿做,題量堪比語文試卷,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他瞌睡連連。
但愿不知此事意義何在,只好敷衍地勾著選項。
做完心理測驗,心理老師又跟他聊了一陣,對方似乎知道他不合群,所以一直詢問他關于這方面的困擾。
不想去回憶的糟心事又被勾了起來。
心就像是一瓶石灰水容器,原本安安靜靜的沉淀物又漂了起來,變得渾濁不堪。
但愿耐著性子一一回答。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心理老師終于合上筆記本,告訴他可以走了,但愿簡直如蒙大赦。
他掏出手機看時間,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屏幕上顯示著丁竹漪的未讀消息,于是連忙劃開。
丁竹漪:你們食堂的雜醬面好吃嗎?
但愿回復:不好吃。
他還想再說點什么時,丁竹漪又發(fā)了一條消息,“要不今天下午,你來我這吧,我請你吃我們這的雜醬面。”
但愿瞳孔倏然一凝,人就像是被一把快樂錘敲打了一下,竟然還愣住了。
等反應過來,他立馬打下一句“好啊好啊”發(fā)送過去。
這一刻,陽光似乎變燦爛了很多,視線里的一景一物又恢復了鮮艷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