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吃完午飯,但愿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三條未讀消息。
第一條是校園APP的系統(tǒng)推送,通知他昨晚有一個夜不歸宿的違紀處分。
第二條是輔導員發(fā)的信息:下午兩點半,到我辦公室來,否則后果自負。
但愿沒有回復,手指一劃,退出對話框,點開最后一條未讀消息。
那是蘇荻發(fā)來的一家火鍋店地址,附言:晚上七點。
他無意識地彎了彎唇。
那個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女孩,今晚七點就會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但愿吸了一口氣,在這鬧哄哄的食堂里,他的耳膜居然能感受到心臟跳動的砰然之聲。
……
丁洄旭是蘇荻的中學同學,高中畢業(yè)后,丁洄旭去了韓國,從本科到博士,一氣呵成,繼而在醫(yī)院工作,并在那里娶妻生女。
這些年,他偶爾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回國,在泡桐市的醫(yī)科大學或長或短地待上一段時間。
三年前,因為參與了一項具體的科研任務,要在國內(nèi)待將近半年,他便索性將女兒丁竹漪也帶了過來,把他安排到泡桐中學插班就讀。
彼時但愿初一。
早讀時分,英語課代表正在講臺上領著大家讀單詞,一個女孩跟著班主任從后門走進教室。
她身穿一件紅色斗篷毛呢大衣、睫毛卷得像個洋娃娃。
因為不想打擾大家晨讀,班主任沒有立即向大家介紹新同學,只是很低調(diào)地在最后排給她安排了個座位。
連拉桌子都輕手輕腳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
可饒是如此,教室里還是出現(xiàn)了一陣微妙的異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半遮半掩地朝新來的女孩游移而去。
原本整齊劃一的讀書聲,也如同被電磁波干擾的音箱一般,開始有了細細碎碎的雜音。
講臺上領讀的課代表是個瘦小的男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他總是借著抬眼鏡的動作往丁竹漪身上瞟,自以為動作銜接得很自然。
坐在底下的但愿看見他這樣,咬著唇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他好想走過去提醒他:喂,兄弟,你這眼神不順路啊!
下課后,丁竹漪的座位旁圍了一圈人,大家都對這個漂亮的新同學充滿了好奇,得知她來自韓國,便更加興奮了。
有的問是不是韓國人可以把一切能吃的植物都做成泡菜,有的問韓國的嬰兒是不是出生后就被推進手術室割雙眼皮,還有的向她請教“我愛你”用韓語怎么說。
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把丁竹漪逗得哈哈大笑。
但愿沒有上去湊熱鬧,卻也不由自主地往那兒瞥了一眼。
目光收回時,他捕捉到一個細節(jié)。
有一個膽小的男生,一看就是平時在班級里沒什么存在感的,此刻也鼓足勇氣向丁竹漪開口問問題,可話還沒說完就被旁邊大嗓門的同學打斷,丁竹漪卻沒有忽略他,笑著回答完他的問題之后,才去理會那個大嗓門。
后來,但愿還注意到更多的細節(jié)。
比如,丁竹漪似乎很喜歡和大家打成一片,并且樂于成為話題中心。
但是很快,她就不再在座位上和人說笑,而是把鬧哄哄的交際陣地轉(zhuǎn)移到了走廊。
因為她的同桌是個內(nèi)向沉默的女生,一下課就趴在桌子上睡覺。
所謂于無聲處見涵養(yǎng),大抵就是如此吧!
有一次,但愿聽見一個男生對丁竹漪勸說道:“你還是跟老師說說吧,你那個同桌有瘋病,小心被她傳染?!?/p>
丁竹漪卻沒有像其他初次聽說這回事的人那樣,面露嫌惡或是故意捂著胸口做害怕狀,而是很認真地回應,“我知道她患有癲癇,我爸媽都是醫(yī)生,所以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你,癲癇不會傳染。”
那時班上流行一種說法:如果有人不小心和那個癲癇女孩有了身體接觸,那么這個人就會染上瘋病,十秒鐘內(nèi),他必須去觸碰另一個人,把瘋病引渡到別人身上,自己才算平安無事。
大家都知道這種說法嚴重缺乏科學依據(jù),但是借著這個由頭追追打打,倒真是不亦樂乎。
沒有人在意那個癲癇女生的感受。
但是自從丁竹漪來到這個班,班里的同學便不再以“傳瘋病”為由頭追逐打鬧了。
丁竹漪和癲癇女孩做同桌,不僅不會對她表現(xiàn)厭惡和輕漠,還會在她被人欺負的時候替她出頭。
但愿記得,后來跟自己熟稔后,那丫頭經(jīng)常把自己借給她參考的數(shù)學作業(yè)拿給癲癇女孩抄。
呃……當然,抄作業(yè)是不對的。
但是,在他的印象中,丁竹漪就是這樣一個女孩,漂亮得像只小妖精,骨子里卻藏著最純粹的善良。
……
職高的規(guī)定很嚴,除了周末,其余時間出校門都必須出示假條。
但愿沒有向輔導員請假,他知道輔導員不會批準。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同寢的盧川認識在學生處勤工儉學的同學,他們有假條的模板和辦公室的章,花五塊錢就可以請他們做張假條。
班上的人出校門,大多都懶得跟輔導員請假,直接花錢找他們買假條。
然而但愿也不想去找盧川。
還是翻墻最省事。
從學校的鐵絲圍欄跳下來后,但愿有種越獄成功的感覺。
他攔了一輛的士。半小時后,的士順著一道緩坡開下,在一扇莊園式的雕花鐵門前停了下來。
火鍋店是一家庭院餐廳,每個餐桌都設在一座西式的六角涼亭內(nèi),頗有些異域風情。
暮色下燈火綽約,清風疏曠。
深吸了一口質(zhì)感昂貴的空氣,吐出來的卻是濁氣。
但愿的心情莫名的有些黯然。
打量四周,每座涼亭內(nèi)都是一個小小的社交場,一桌少則五六人,多則十余人。
今晚這頓飯大概率是丁洄旭召集的同學聚會,就像三年前的那次飯局一樣。
……
但愿和丁竹漪最初的交集,就發(fā)生在那次飯局上。
當時他跟著蘇荻參加同學聚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丁竹漪的父親竟然和自己母親是高中同學。
飯桌上,老同學們把酒言歡,往昔情誼是有,但更多的還是心照不宣的暗中攀比和炫耀。
丁洄旭父女始終被各種話題圍繞,而蘇荻說出的話總是被人打斷。
至于自己呢,在那鬧哄哄的環(huán)境里則是個透明人。
那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番,成年人世界里某些很現(xiàn)實的規(guī)則。
席間,有個阿姨對丁竹漪關心道,“竹漪啊,你到這邊來,功課能銜接得上嗎?”
丁竹漪嘟嘴想了想,說,“還行,就是覺得這邊的數(shù)學太難了?!?/p>
那個阿姨連忙道,“早知道,我該把我兒子帶來,讓他來跟你交流交流,那小子其它科不咋樣,就數(shù)學學得最好。”
旁邊另一個阿姨立馬為她捧場,“是呢是呢,你孫阿姨的兒子數(shù)學可厲害了呢,今年希望杯全國奧數(shù)比賽還拿了一等獎?!?/p>
姓孫的阿姨連忙擺手,故作謙虛道,“哦不不,是三等獎,不是一等獎哈。”
似乎是為了緩解尷尬,孫阿姨又隨意說了一句,“據(jù)說得一等獎的那個孩子,也是你們泡桐中學的,唉,不知人家家長怎么培養(yǎng)的?!?/p>
驀地,丁竹漪臉上綻開笑容,“那就得問一問,但愿同學的媽媽是怎么培養(yǎng)但愿的啦!”
但愿當時正低頭和一片帶筋的牛肉較著勁兒,聽見自己的名字如此猝不及防地從丁竹漪嘴里蹦出來,連忙將整片牛肉塞進嘴里,囫圇吞下。
周圍的叔叔阿姨都茫然地愣了幾秒。
丁竹漪笑嘻嘻的解釋道,“但愿就是今年希望杯全國奧賽的第一名,哎,別人家的孩子……”
“哇,原來這小帥哥還是個學霸呢!”
“嘿,蘇荻啊,你可夠低調(diào)的哈,快說說,怎么培養(yǎng)的兒子啊?”
一時間,話題紛紛朝自己和母親涌來,讓但愿的虛榮心小小地過了一把癮。
然而,蘇荻在他們中間畢竟不算混得好的,再加上離婚女人獨自帶娃的生活著實乏善可陳,被丁竹漪推送而來的一波話題,很快就從他們母子二人身上退去了。
但愿繼續(xù)低頭吃東西。
一盤蒜蓉扇貝轉(zhuǎn)到他面前,他伸手去夾,卻不料筷子打滑,夾掉了。
正當他夾第二次的時候,服務生端上了一道韓國菜,一個阿姨迫不及待地將那道菜轉(zhuǎn)到丁洄旭面前,“老丁,你快先嘗嘗,這烤肉的味道正宗嗎?”
但愿筷子剛碰到扇貝,扇貝就被轉(zhuǎn)走了。
有些窘迫,他倒也無所謂,繼續(xù)夾面前的菜吃。
幾秒鐘后,那盤扇貝原路返回,重新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
但愿驚訝抬頭,見坐在對面的丁竹漪朝自己笑了笑,幾根手指正定定地按著玻璃轉(zhuǎn)盤。
……
想到今晚的飯局大概率少不了那些勢利客,但愿心里不免有些煩躁。
但是再一轉(zhuǎn)念,快樂還是占了上風,不管怎么說,能見到丁竹漪呢!
不知道兩年多過去,那小妖精有沒有變得更好看一些。
“阿愿,你過來啦——”
但愿沿著鵝卵石鋪就的曲徑尋找十號涼亭,耳畔忽然傳來母親的呼喚。
蘇荻走了過來,“他們在那邊……”
快到十號涼亭時,蘇荻忽地腳步一頓,湊近但愿低聲囑咐道:“丁叔叔這次回來,就不打算再回韓國了,如果待會兒他提起這事,你千萬別問為什么,明白嗎?”
但愿點點頭。
這句話聽在他耳里,重點不是那個“別問為什么”,而是“不打算再回韓國”。
那么,丁竹漪是不是也不會再回去了呢?
正想著,兩張久違而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