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餓狼般在破敗的巷弄里咆哮,卷起的雪粒子抽打在王老太臉上,生疼。
她裹緊那件早已辨不出原色、補丁摞補丁的舊棉襖,枯枝般的手指勉強扣上僅剩的幾顆紐扣。
背上那只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竹筐,是她對抗這冷酷人間的唯一武器。巷子深處,
廢棄的紙箱堆被風雪壓得搖搖欲墜,就在這混沌的呼嘯聲里,一絲微弱卻異常執(zhí)拗的啼哭,
像根極細的針,猛地刺穿了風雪厚重的帷幕。王老太渾濁的眼睛驟然一縮,
佝僂的背脊繃緊了。她幾乎是撲了過去,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
拼命扒開那些被雪水浸透、沉甸甸的紙殼。一個青紫色的、幾乎被凍僵的小小襁褓,
蜷縮在冰冷的污雪和腐爛的垃圾之間,像一片被狂風撕扯下來的枯葉。那哭聲細若游絲,
卻帶著生命最后的本能掙扎。“老天爺啊……” 一聲破碎的嘆息從王老太干裂的唇間溢出,
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這…這造的什么孽……” 那小小的身體冰冷刺骨,
氣息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沒有絲毫猶豫,她哆嗦著解開自己唯一御寒的破襖扣子,
毫不猶豫地把那個凍得冰疙瘩似的小娃娃,緊緊貼在自己同樣干癟、同樣冰冷的胸口上。
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薄薄的單衣,激得她渾身劇烈地一顫,牙齒咯咯作響。
她用破襖的前襟將娃娃緊緊裹住,像包裹一件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
背上沉重的竹筐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每一步踩在積雪上,都發(fā)出吱嘎的呻吟,深陷下去。
凜冽的風雪抽打著她裸露的脖頸和臉頰,她佝僂著背,像一張被拉滿又隨時會崩斷的弓,
一步一步,朝著巷子深處那間同樣在風雪中飄搖的破屋挪去。每一步,都耗盡了殘存的氣力,
每一步,都踏在生死邊緣?;椟S油燈的光暈,是這間四壁透風的破屋里唯一的暖色。小卓,
這個被風雪遺棄又被拾荒老人撿回的生命,在王老太的懷里,
貪婪地吮吸著從破碗邊沿小心翼翼喂進去的稀薄米湯。那米湯稀得能照見人影,
只有零星幾顆米粒沉在碗底。小卓餓極了,小嘴急切地嚅動,發(fā)出細微的嗚嗚聲?!奥c,
囡囡乖,慢點吃…” 王老太的聲音沙啞干澀,像被砂紙磨過,
卻奇異地帶著一種糖霜般的甜軟。她看著碗底見了光,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焦灼。
她拿起旁邊半塊撿來的、硬得像石頭的冷饅頭,放進自己嘴里,
用所剩無幾的牙齒費力地、反復地咀嚼著,直到那干硬的碎末變得濕潤柔軟。然后,
她伸出枯瘦如柴、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將指頭上粘著的、帶著自己體溫的饅頭糊,
一點點抹進小卓那張嗷嗷待哺的小嘴里。小卓立刻停止了啜泣,
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奶奶,小舌頭急切地舔舐著那帶來食物和溫暖的手指。
王老太心尖猛地一顫,一股酸楚又滾燙的熱流瞬間沖上眼眶。她粗糙的手指,帶著千般憐惜,
萬般不舍,輕輕刮過娃娃細嫩得不可思議的臉蛋,聲音哽咽在喉嚨里:“慢點吃,慢點吃,
奶奶的傻囡囡…有奶奶在…餓不著你…”小卓一天天長大,像石縫里頑強鉆出的小草,
竟也抽出了纖細卻堅韌的枝條。她成了這條破敗巷子里最安靜也最懂事的丫頭。六歲那年,
第一次把一張畫滿了紅勾勾、最上面用歪歪扭扭卻異常工整的字跡寫著“100分”的考卷,
像捧著稀世珍寶,怯生生又無比鄭重地捧到正在分揀廢品的奶奶面前。昏黃的燈光下,
王老太停下手中的活計,瞇起昏花的老眼,努力湊近那張薄薄的紙。
她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
一遍又一遍地、小心翼翼地摩挲著那個鮮紅的“100”,仿佛那不是墨水印染的符號,
而是某種具有實質(zhì)溫度的珍寶。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怪怪的、像是被什么堵住又努力疏通的聲音,
那是極度滿足與難以言喻的哽咽交織在一起的聲響?!昂谩绵镟?!” 她終于發(fā)出聲,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滾燙的溫度,“奶奶的囡囡…有出息了!
” 她猛地將那張試卷緊緊貼在胸前,單薄的衣服下是嶙峋的肋骨。她的身體微微佝僂著,
仿佛要用整個枯瘦的身軀去護住這張紙,護住這微光般的希望。
昏黃的燈光在她飽經(jīng)風霜、刻滿歲月溝壑的臉上跳躍,那些常年被愁苦凍結(jié)的皺紋,
此刻竟像干涸的土地遇上甘霖,一寸寸地舒展開來,煥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彩。無數(shù)個夜晚,
小卓就趴在用幾塊撿來的厚硬紙板墊著的小方桌上寫作業(yè)。頭頂那盞十五瓦的白熾燈泡,
是這陋室里唯一的光源,光線昏暗得需要她將眼睛湊得很近。
王老太總是坐在旁邊那只吱呀作響的小板凳上,借著這微弱的光,縫補那些撿來的舊衣物。
針線在她枯瘦卻異常靈巧的手指間穿梭,發(fā)出細微的“嘶嘶”聲。她的眼睛其實早已昏花,
時常需要瞇起眼,將針湊到燈下,反復好幾次才能將線穿過針鼻。但她極少抱怨,
只是時不時地抬起頭,目光越過老花鏡的上沿,長久地、溫柔地落在孫女伏案讀書的側(cè)影上。
小卓偶爾從題海中抬頭,猝不及防撞進奶奶的目光里。那目光像溫暖的溪流,
無聲地包裹著她。王老太便會像做了錯事被抓到的孩子,慌忙低下頭,
手指卻更快地穿梭在布料間,嘴角無法抑制地向上彎起,
形成一個深深的、藏著無盡欣慰的弧度,輕聲念叨著,像是自言自語,
光許下的虔誠心愿:“念書好…念書好哇…念書…囡囡以后…就不苦了…”母女倆相依為命,
生活困頓,王老太從來沒有半句怨言,她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孫女要好好讀書,
將來絕對不能受苦?!〕侵攸c大學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像一道劃破濃重陰霾的閃電,
帶著足以灼傷人眼的金光,劈開了破屋積年的晦暗與沉重?!澳棠?!奶奶!我考上了!
我能去省城念書了!” 小卓的聲音因為極度的興奮而尖利顫抖,
臉頰上飛起兩團激動的紅暈,像涂抹了最好的胭脂。她揮舞著那張紙,
像揮舞著一面勝利的旗幟,沖進屋子,一把抱住了正在糊紙盒的王老太。
王老太被她撞得一個趔趄,茫然地抬起頭。
渾濁的老眼在看到通知書上那幾個莊重醒目的大字時,像是瞬間被注入了生命的光源,
爆發(fā)出驚人的、難以置信的光亮!
她用那雙皸裂如百年老樹皮、指甲縫里嵌著永遠洗不凈污垢的手,
顫巍巍地、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張紙。她沒有立刻看字,而是先用指腹,
一遍遍、一遍遍地、無比珍重地撫摸著紙張的紋理,感受著上面凸起的?;蘸妥舟E,
仿佛那不是印刷品,而是某種有生命的、需要用心去感受的圣物。干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像是要說什么,卻最終只化作一聲悠長的、帶著巨大滿足又隱含無盡酸楚的嘆息,
那嘆息從肺腑深處涌出,
的屋頂下久久回蕩:“好…真好…我的囡囡…飛出這窮窩窩了…飛出去了…” 渾濁的淚水,
終于掙脫了眼眶的束縛,順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滴落在通知書上,
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離別的日子終究像一塊沉重的磨盤,壓在了祖孫倆的心頭。
昏黃的燈泡似乎比往日更加暗淡,光線渾濁地流淌在狹小的空間里,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沉重感。破舊的木床上,
攤著小卓那幾件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舊衣服。王老太枯瘦如鷹爪般的手,
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偏執(zhí)地撫平衣服上其實并不存在的褶皺。
她的指尖一遍遍劃過那些熟悉的補丁,每一塊補丁都像一根無形的針,
深深扎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那是她多少個油燈下熬紅的眼睛,
一針一線縫進去的心血與歲月。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突然,王老太猛地抬起頭,
像是下定了某種破釜沉舟的決心。渾濁的淚水在她深陷的眼窩里積聚、打轉(zhuǎn),
將渾濁的眼球浸泡得更加模糊不清。她狠命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仿佛要榨干肺里最后一點空氣,才能支撐起接下來的話語。那聲音嘶啞得可怕,
像是被最粗糙的砂輪反復打磨過:“小卓…” 她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奶奶…奶奶怕是…真的走不動啦。” 她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墻角一處黑暗,
不敢看孫女的臉,仿佛那里藏著支撐她說話的力量。
“你…你本來…就不是奶奶…親生的骨肉啊…” 這句話像驚雷一樣在她自己心頭炸開,
她幾乎要承受不住。她再次狠吸一口氣,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喉嚨:“那年…大雪…在巷子口的廢紙堆里…奶奶…把你撿…撿回來的…”最后一個字落下,
狹小的屋子瞬間陷入一片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只有墻上那架老掉牙的掛鐘,
遲鈍而沉重地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響,像一把無形的重錘,一下,又一下,
狠狠地砸在小卓驟然失血、變得慘白如紙的臉上。她像是被無形的巨力擊中,身體猛地一僵,
隨即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翕動著,卻像離水的魚,
發(fā)不出哪怕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只有滾燙的淚珠,毫無預兆地、決堤般洶涌而出,大顆大顆,
沉重地、無聲地砸落下來,
砸在奶奶那雙布滿裂口和老繭、此刻正因為用力過度而死死攥著衣角、指節(jié)都泛白的手背上。
淚水滾燙,灼燒著老人冰冷的皮膚,也灼燒著這殘酷的真相。那天,
縣城簡陋的汽車站人聲鼎沸,充斥著離別的愁緒與遠行的喧囂。
王老太努力挺直她那早已佝僂得變形的脊背,渾濁的目光貪婪地追隨著小卓的身影,
想把孫女最后的樣子,連同這喧囂的站臺,一起刻進自己日漸模糊的記憶深處。
小卓的行李——一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帆布包,已經(jīng)被司機放進了擁擠的車廂行李架。
她站在車門踏板上,最后回望了一眼奶奶單薄的身影。就在車門即將關(guān)閉的瞬間,
小卓的身體猛地一顫!她像一支離弦的箭,以決絕的姿態(tài),猛地從踏板上跳下,
逆著上車的人流,不顧一切地沖回站臺,沖回到奶奶身邊!她伸出年輕有力的手,
一把攥住了那雙冰涼、刻滿歲月風霜、此刻正無措地垂在身側(cè)的手!那雙手瘦骨嶙峋,
布滿了勞作和苦難的印記,此刻卻被小卓握得異常堅定!“奶奶!” 小卓的聲音斬釘截鐵,
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嘈雜的人聲,“跟我走!
”王老太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想往后縮,
枯瘦的手腕在小卓的掌心里徒勞地掙扎著。她慌亂地擺著另一只手,
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慌而帶上了哭腔:“傻囡囡!你瘋啦!快上車!
省城…那地方…那得花多少嚼用?
身子骨…老棺材瓤子了…就是個贅累…是拖累你的大包袱…” 她渾濁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