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者被迫成為清道夫,在滿地狼藉中掃拾罪惡的碎片。那桿黃銅大秤,
終究稱不出人心的斤兩。五塊大洋:一件冬衣的死亡典當(dāng)民國廿三年秋,上海。
咸腥的江風(fēng)裹挾著閘北工廠的煤灰,在德盛昌當(dāng)鋪烏沉沉的鐵柵欄上撞出嗚咽。
阿誠縮在高高的柜臺后,指尖凍得發(fā)麻,正給一張當(dāng)票敲“德盛昌”的印。
黃銅印把冰涼沉重,“噗”一聲悶響砸在毛邊紙上,震得他虎口發(fā)麻。柜臺外,
一只枯槁的手哆嗦著縮回去,幾塊袁大頭在掌心碰撞出微弱的脆響,
旋即被門外漸沉的暮色吞沒——又一件冬衣?lián)Q作了煙泡。
幽藍(lán)魅影:姨太錦盒里的“宣德”殺局當(dāng)鋪后堂通往臨街小書房的厚重棉布門簾,
此刻被一只涂著鮮紅蔻丹、戴著翠玉鐲子的手撩開一道縫隙。
烘烘、帶著脂粉甜香的氣息混著濃郁醇厚的哈瓦那雪茄煙味、以及上等獅峰龍井的清冽茶香,
猛地從門簾后溢出來,瞬間壓倒了當(dāng)鋪前廳陰冷潮濕的霉味和陳年木頭的氣味。
阿誠眼角瞥見一抹織錦緞的流光閃過門簾,
伴隨著翠云姨太那特有的、仿佛踩在水上的輕盈腳步聲,還有一聲嬌嗲的輕笑,
像銀針落在玉盤上。透過縫隙,可見書房內(nèi)昏黃的燈光。
光暈勾勒出翠云姨太織錦緞旗袍下擺流動的光澤,
她倚在文爺那張寬大的、鋪著墨綠呢絨的紅木書桌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面,
發(fā)出細(xì)微的“篤篤”聲。桌上那打開的錦盒里,霽藍(lán)釉小碗在燈光下幽幽地反射著冷光,
釉面流轉(zhuǎn),竟似深潭水波阿誠垂下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柜臺上一道陳年的劃痕。
那劃痕深處,似乎還嵌著三天前那個男人的氣息——眼窩深陷,一身隔夜的餿氣,
哆嗦著捧出錦盒里的霽藍(lán)釉小碗,說是徽州祖上最后一點(diǎn)念想。文爺當(dāng)時捏著碗,
對著灰蒙蒙的天光瞇眼看了半晌,喉間滾出一聲模糊的輕哼:“釉色發(fā)悶,火氣重,
民窯仿的玩意兒,五塊大洋,死當(dāng)。”男人嘴唇翕動,像離水的魚,最終沒吐出一個字,
攥著那幾塊冰冷的銀元,脊背彎成一張拉滿的弓,消失在門外嘈雜的人流里,
像被風(fēng)卷走的紙片。此刻,那“民窯仿的玩意兒”卻躺在翠云姨太帶來的錦盒猩紅絲絨里,
幽藍(lán)的釉面在書房透出的光暈下,竟隱隱流轉(zhuǎn)著一層詭秘的寶氣。文爺?shù)穆曇魪暮熀箫h出,
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被精心打磨過,
帶著一種冰涼的圓潤感:“姨太放一百個心。這‘宣德遺珍’的香風(fēng)啊,
保管讓它吹得滿城皆知,鉆進(jìn)那些藏家的耳朵眼兒里?!┕琵S主’的錦繡文章,
明兒《申報》副刊頭版,墨香未干,保管一個字兒也落不下?!痹捯粑绰?,
一陣銀元碰撞的清脆密集聲響,如同驟雨敲打銅盆,嘩啦啦地響起,
瞬間淹沒了翠云姨太那癡癡的、如同銀鈴又帶著鉤子的笑聲。
頭版造神:博古齋主筆下的天價泡沫翌日,《申報》副刊果然墨香四溢。
“博古齋主”的文章洋洋灑灑,將那霽藍(lán)小碗捧上了九霄云外,
尤其點(diǎn)出碗底一道細(xì)若游絲的“窯裂”,稱其為“宣德年獨(dú)有之火石紅沁,
非百年光陰浸潤、天地靈氣滋養(yǎng)不能成此古拙韻味”。德盛昌的門檻,
一夜之間被各色锃亮鞋尖踏得發(fā)燙。長衫的遺老遺少,西裝的洋行買辦,珠光寶氣的姨太太,
眼神里都燃著一種奇異的火焰,擠在玻璃罩子前,貪婪地舔舐著那抹幽藍(lán)。
文爺將那碗奉若神明,鎖在嶄新的玻璃罩內(nèi),只留一圈昏黃的光暈籠著它,
映得柜臺外一張張臉孔忽明忽暗,興奮的低語匯成一片嗡嗡的潮水。
價碼在潮水中節(jié)節(jié)攀升:三百、五百……一千大洋!阿誠埋著頭,筆尖在當(dāng)票上沙沙作響,
劣質(zhì)墨水的臭味鉆進(jìn)鼻腔。眼前晃動的,卻是那男人攥著五塊大洋時,指關(guān)節(jié)凸出的青白。
喧囂的縫隙里,阿誠瞥見弄堂深處那位租亭子間的老秀才。他像一抹褪色的影子,袖著手,
在人群外圍踟躕。渾濁的目光在玻璃罩里的幽藍(lán)和文爺春風(fēng)滿面的臉上來回逡巡,最終,
那目光里的最后一點(diǎn)微光也熄滅了,他脊梁骨仿佛被抽走,
悄無聲息地退入門外光怪陸離的人潮,如同一滴水融入濁流。“阿誠!
”文爺送走一位腆著肚子、指戴碩大翡翠扳指的棉紗商,踱到柜臺邊。
新蓄的短須修剪得一絲不茍,手指捻著須尖,眼角的笑紋深如刀刻,在昏燈下投下陰影。
“瞧見沒?”他拿起一枚袁大頭,指腹輕輕摩挲著冰冷的浮雕,銀光在他掌心一閃而逝,
“這世上的物件,值幾個錢,不全在它本身,得看它落在誰手里,刮的什么風(fēng)。
”阿誠諾諾應(yīng)著,遞過一張當(dāng)票,是件磨光了毛的舊皮襖,當(dāng)價兩塊大洋。文爺眼皮都沒抬,
兩根手指拈起,像拈著一片枯葉,隨手丟進(jìn)“死當(dāng)”的抽屜深處。“瞧見沒?阿誠。
這世上的東西,值幾個銅鈿?不在它自個兒身上,得看它落在誰的手掌心,刮的哪陣風(fēng)。
”… “風(fēng)一起,爛泥巴也能貼金箔。風(fēng)一停,”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
卻像冰錐子貼著阿誠的耳膜劃過,“真金子?哼,也就是塊墊門檻的石頭。
”… “柜臺后頭蓋戳兒的,碼頭上扛大包的,弄堂里爬格子的窮酸……都是風(fēng)里的灰,
由著人想怎么揚(yáng)就怎么揚(yáng),任人簸弄罷了?!卑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銅印的寒氣順著掌心直透骨髓。幾天后,那碗被一位南洋來的僑商,
以一千五百塊大洋的“誠心”“請”走了。德盛昌抽成的銀元在錢柜里堆起小山。
文爺換上了一身簇新的團(tuán)花綢緞長衫,袖口雪白。一塊金殼懷表沉甸甸地墜在胸前口袋,
金色的表鏈隨著他走動,在長衫上劃出冰冷的弧光。他破例丟給阿誠一塊銀元,
銀元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的弧線,“當(dāng)啷”一聲落在冰冷的柜臺上。“拿著,買包煙抽。
”他拍了拍阿誠僵硬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這上海灘,要么在臺上唱戲,
要么在臺下看戲,最怕的是,”他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雪茄的余味,
“連自己是個啥角兒都拎不清?!碑?dāng)鋪沉重的烏木大門在身后合攏,
落閂的聲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慘白的月光從高高的氣窗斜射進(jìn)來,
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燈光柱,正好落在那桿擦拭得锃亮的黃銅大秤上。
空蕩蕩的秤盤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秤桿筆直,沉默地指向虛空。阿誠伸出手,
指尖觸到冰涼的秤桿,一股寒意瞬間竄遍全身,仿佛那不是秤,而是一具冰冷的骸骨。
枯槁男人佝僂的背影,老秀才灰敗的臉,翠云姨太眼梢得意的微光,
金四爺醉醺醺揮舞的手指,文爺鏡中那凝固的、空洞的笑容……走馬燈般在眼前旋轉(zhuǎn)。最終,
都沉入黃浦江上那一聲悠長而沉悶的汽笛,如同這十里洋場一聲疲憊的嘆息。
他默默走到墻角,拿起笤帚。塵土在月光下無聲飛舞,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幽靈。阿誠低著頭,
笤帚劃過水磨青磚,發(fā)出單調(diào)滯澀的“沙……沙……”聲。他掃得極慢,極仔細(xì),
沾染的一切痕跡——脂粉香、銅臭、雪茄味、絕望的嘆息——連同掌心那枚銅印的冰冷烙印,
都細(xì)細(xì)掃攏,掃進(jìn)這無邊無際的、粘稠的夜色里。掃至文爺那間臨街小書房門口,
門竟虛掩著一線。一縷雪茄燃燒后的殘香,幽幽地飄出來,帶著一種頹敗的甜膩。
阿誠鬼使神差地,輕輕推開了門。書房沒點(diǎn)燈。慘淡的月光只照亮?xí)酪唤?。桌上?/p>
攤開著一份《申報》,正是登載“博古齋主”妙文的那一版。旁邊,一片霽藍(lán)釉的碎片,
在月光下閃爍著幽冷、破碎的光澤——與那只被奉上神壇的“宣德碗”如出一轍,
只是邊緣銳利猙獰,顯然是新近砸碎的。阿誠的目光被書桌上一張泛黃的舊照死死攫住。
照片上是兩個穿著舊式學(xué)生裝的青年,背景是北平大學(xué)的校門。一人眉宇清朗,
依稀是文爺年輕時的輪廓,眼神清澈銳利,帶著書生意氣;另一人戴著圓框眼鏡,斯文儒雅。
照片右下角,一行褪色的小字墨痕猶在:“五四三周年留念,適之兄惠存”。門外石板路上,
驟然響起清脆急促的高跟鞋聲,由遠(yuǎn)及近,
夾雜著翠云姨太嬌嗲的抱怨和一個男人含混不清的嘟囔。阿誠心頭猛地一跳,
閃電般退出書房,掩好門,將自己縮進(jìn)高大柜臺投下的、深不見底的陰影里。心跳如擂鼓,
幾乎要撞破胸腔?!拔闹¢_門!磨蹭什么!爺?shù)昧思m里流出來的老物件,快給掌掌眼!
”金四爺帶著濃重醉意的聲音伴隨著拍門板的悶響。文爺?shù)穆曇魪暮筇脗鱽恚?/p>
帶著一絲剛被驚醒的沙啞和瞬間調(diào)整后的圓滑:“四爺?您稍等!這就來!”腳步聲匆匆。
鐵門閂“哐當(dāng)”拉開,沉重的門板發(fā)出呻吟般的“吱呀”聲。
金四爺裹挾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和昂貴的法國香水味踉蹌進(jìn)來,翠云姨太半攙半倚,眼波流轉(zhuǎn)。
金四爺將一個錦緞小包重重拍在冰冷的柜臺上,醉眼朦朧:“瞧瞧!剛得的!
宮里流出來的老玉扳指!花了這個數(shù)!”他伸出兩根肥短的手指,得意地晃了晃。
文爺臉上瞬間堆起阿誠無比熟悉的、熱絡(luò)而精準(zhǔn)的笑容。他捻亮柜臺上的美孚燈,
暖黃的光暈驅(qū)散一隅黑暗。他熟練地攤開錦緞,燈光下,一枚玉扳指溫潤生光。
文爺拿起放大鏡,湊近細(xì)看,指腹在扳指內(nèi)壁極其緩慢地摩挲,眼神專注得如同凝視深淵。
半晌,他放下放大鏡,臉上笑容如花綻放,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嘆和篤定:“四爺好眼力!
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這沁色入骨三分,看這螭龍紋的刀工,這神韻……前明內(nèi)造,錯不了!
”金四爺?shù)靡獾毓笮?,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文爺臉上:“我就說嘛!值不值?”“值!
絕對值!”文爺斬釘截鐵,仿佛在宣讀真理,“四爺這洪福齊天,擋都擋不住啊!
”翠翠云姨太在一旁用帕子掩著嘴,眼波斜飛:“還是文爺有眼光!
不像那些不開眼的……” 她目光悠悠掃過空蕩的玻璃罩,拖長了調(diào)子:“喲?文爺,
您那件鎮(zhèn)店的‘宣德寶碗’呢?真讓南洋的財神爺‘請’走啦?”文爺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
只眼底深處極快地掠過一絲陰翳,快得像錯覺:“是啊,姨太慧眼。緣分到了,強(qiáng)留不得。
”“可惜了,”翠云姨太拖長了調(diào)子,尾音帶著鉤子,“那碗……可是刮了好大一陣香風(fēng)呢。
”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似無意又有意地,輕輕拂過柜臺上那份攤開的《申報》。
文爺臉上的笑容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僵硬,隨即被更圓融的笑意覆蓋:“風(fēng)嘛,
總是要吹的。舊風(fēng)去了,新風(fēng)才來。四爺這寶貝扳指,我看就該刮一陣新的大風(fēng)了!
”他話鋒利落一轉(zhuǎn),又捧起那枚扳指,對著燈光嘖嘖稱奇,仿佛它是世間唯一的光源。
金四爺被捧得渾身毛孔舒張,醉醺醺地?fù)]手:“好!文之,你說怎么刮這風(fēng)?都聽你的!
傭金嘛……好說,好說!”送走了搖搖晃晃的金四爺和香氣襲人的翠云姨太,
德盛昌重新墮入死寂。文爺臉上那層油亮的笑容如同融化的蠟油,瞬間剝落,
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疲憊。他沒回后堂,徑直走向那間臨街的小書房,推門而入。
阿誠在柜臺后的陰影里,屏住了呼吸。書房里沒有點(diǎn)燈。文爺背對著門口,
站在月光的清輝里,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許久,他緩緩抬起手,
動作遲滯得如同生銹的機(jī)器,拿起書桌上那片幽冷的霽藍(lán)碎瓷。
月光勾勒出他半邊側(cè)臉的輪廓,那上面沒有任何白日里的精明與算計,
只剩下一片近乎虛無的沉寂,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