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淑琴摸到門閂時，指腹正壓著道半寸深的刻痕。這是第三十七道了，
她數(shù)著木門吱呀開啟的弧度，看見巷口的槐樹葉落得比昨天又密了些。“王阿婆，
您這門檻都快被我踩平了?！壁w立明晃了晃手里的羅盤，
銅針在紅漆底盤里轉(zhuǎn)得像只受驚的蜂鳥，“真不考慮搬家？這宅子……”“要搬你搬。
”王淑琴往煤爐里添了塊蜂窩煤，藍火苗舔著鋁壺底發(fā)出細微的爆裂聲，“我守著這院子，
就像守著我家老頭子的骨灰盒，挪不得。”趙立明喉結(jié)動了動，沒敢接話。
他是市文物局派來的，說是要給這民國老宅做修繕登記，可打從三天前踏進院門起，
羅盤就沒消停過。此刻西廂房的窗欞突然哐當響了聲，像是被人從里頭狠狠推了把，
他下意識攥緊了背包帶。“那是風吹的?！蓖跏缜俣似鹛麓筛走攘丝跐獠?，
茶漬在缸底積成幅模糊的山影，“三十年前也這樣，梅雨季一來，窗扇就愛鬧脾氣。
”趙立明嗯了聲，眼睛卻瞟著墻上的掛鐘。時針剛過下午四點，
天色已經(jīng)暗得像浸了墨的棉絮，他掏出卷尺走向正廳，皮鞋踩在青磚地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就在他彎腰測量柱礎(chǔ)時，眼角瞥見供桌底下有團白影一閃而過?！鞍⑵?，
您家供桌底下……”“沒東西?！蓖跏缜俚穆曇敉蝗焕淞税虢兀酥籂t往廚房走，
背影在昏黃的燈泡下縮成個佝僂的剪影，“天黑前把活干完，我要鎖門了。
”趙立明咽了口唾沫，從背包里摸出手電筒。光柱掃過供桌底部積灰的地面，
除了幾粒老鼠屎，只有道半開的暗門。他伸手去推，木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一股混合著霉味和胭脂香的氣息涌了出來。暗格里擺著只描金漆盒，打開的瞬間，
他看見張泛黃的照片。穿旗袍的女人側(cè)坐在鋼琴前，卷發(fā)垂在白皙的脖頸旁，
嘴角彎起的弧度像月牙兒。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民國二十六年，婉卿贈”?！斑@是誰？
”他舉著照片追到廚房，卻發(fā)現(xiàn)煤爐上的鋁壺在冒白汽，王淑琴人不見了。
西廂房的歌聲就是這時飄過來的。咿咿呀呀的評劇調(diào)子，裹著潮濕的水汽從窗縫里鉆進來，
唱的是《花為媒》里的報花名。趙立明握緊手電筒沖進西廂房，
光柱里只有積滿灰塵的舊家具，唱聲卻像貼在他后頸上，連每個轉(zhuǎn)音都清晰得可怕。
“別裝神弄鬼！”他抄起墻角的雞毛撣子，猛地掃向掛在墻上的舊蚊帳。灰霧騰起的瞬間，
歌聲戛然而止，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回蕩。當王淑琴端著油燈走進來時，
趙立明正癱坐在地上。老人把油燈往梳妝臺上一放，黃銅鏡面反射出搖曳的火光，
照亮了臺面上半盒胭脂——那胭脂紅得像凝固的血。“她又唱歌了？”王淑琴的聲音很平靜，
她用枯瘦的手指蘸了點胭脂，往自己手背上抹了抹，“婉卿以前最愛唱這個，
尤其是下雨的晚上?！壁w立明這才注意到，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敲在玻璃上，
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混著遠處隱約的雷聲，讓這老宅更顯陰森?！巴袂涫钦l？”他定了定神，
問道。王淑琴放下胭脂盒，嘆了口氣：“她是這宅子以前的主人，民國那時候，
可是個有名的評劇演員。后來……后來就沒了?！壁w立明還想再問，突然聽到一陣鋼琴聲。
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有人在摸索著琴鍵，從正廳的方向傳來。他和王淑琴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訝。趙立明率先站起身，朝著正廳走去。正廳里，
那架蓋著白布的舊鋼琴不知何時被掀開了。一個模糊的白影坐在鋼琴前，
手指在琴鍵上跳躍著，正是剛才那首《花為媒》的調(diào)子。趙立明的心跳得飛快，
他握緊了手電筒，壯著膽子往前走了幾步。就在這時，那白影突然停了下來，緩緩地轉(zhuǎn)過身。
趙立明看清了，那是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面容模糊不清，
只能看到她一頭卷發(fā)和嘴角那抹月牙兒似的笑容。她朝著趙立明招了招手，然后慢慢變淡，
消失在了空氣中。鋼琴聲也隨之停止了。趙立明愣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淑琴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怕，她就是婉卿。她只是……太孤單了。
”從那以后，趙立明每次來老宅，都會聽到婉卿的歌聲和鋼琴聲。
他也漸漸了解了婉卿的故事。婉卿當年是因為戰(zhàn)亂，被困在了這老宅里，最后抑郁而終。
她生前最愛這宅子，也最愛唱評劇，所以死后魂魄一直留在這里，守著她的回憶。
2趙立明第三次在供桌暗格里發(fā)現(xiàn)東西時，梅雨季的雨已經(jīng)連下了七天。那是枚銀質(zhì)書簽，
鏤空的牡丹花紋里卡著半片干枯的玫瑰花瓣，他用鑷子夾出來時，
花瓣突然化作青灰簌簌落下，在手電筒的光柱里像場微型的雪?！斑@是婉卿的。
”王淑琴不知何時站在身后，手里端著的姜湯在粗瓷碗里晃出琥珀色的漣漪，
“她以前總愛在戲本里夾玫瑰，說上臺前聞一聞，嗓子能亮三分。
”趙立明把書簽放進證物袋，指尖還殘留著銀器特有的涼意。修繕登記本該上周就結(jié)束，
但他總找借口留下來——羅盤的銅針依舊瘋轉(zhuǎn)，可他現(xiàn)在看那跳動的弧度，
竟覺得像某種無聲的召喚。西廂房的梳妝臺抽屜又自己開了。這次趙立明沒敢莽撞，
只是蹲在五尺開外的地方觀察。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地板上織出斑駁的網(wǎng)，
一只紅繡鞋正隨著唱詞的節(jié)奏輕輕晃動，鞋尖那顆珍珠在暗影里閃著幽光。
“‘春季里風吹萬物生’——”評劇的調(diào)子突然拔高，像是貼在耳邊的氣聲，
“‘花紅葉綠草青青’——”趙立明猛地回頭，身后空無一人。但梳妝臺上的黃銅鏡里，
卻映出個模糊的身影：旗袍開叉處露出的一截小腿，正隨著唱詞輕輕踮腳，
珍珠耳環(huán)在鏡中晃成兩顆流動的星?！鞍⑵?！”他聲音發(fā)顫，抓起手電筒就往廚房跑。
煤爐已經(jīng)熄了，灶臺上擺著兩碗沒動的陽春面，蔥花在冷掉的面湯里浮沉著，
像極了王淑琴手背上的老年斑。后院的井繩在風中打著旋。趙立明追到井邊時，
正看見井水映出張慘白的臉——不是婉卿，是王淑琴。老人半個身子探在井欄外，
枯瘦的手指快要觸到水面，嘴里哼著的竟是《花為媒》的調(diào)子，只是跑調(diào)跑得厲害，
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阿婆！”他一把拽住老人的后領(lǐng)，力氣大得扯破了藍布衫。
王淑琴這才回過神，渾濁的眼睛里滾出兩滴淚，砸在井臺上濺起細小的泥花。
“她要我陪她唱戲呢?！崩先肃?，指著井里不斷擴散的漣漪，“你看，
婉卿在水里梳頭呢?！壁w立明往井里照去，只有深不見底的黑。但井壁濕漉漉的磚石上，
竟真有幾縷烏黑的發(fā)絲，隨著水汽輕輕飄動。那天夜里，王淑琴終于肯講實話。
她不是守著老頭子的骨灰，是守著婉卿的牌位——就在供桌暗格最深處，
紫檀木牌上的“沈婉卿”三個字，被香火熏得發(fā)黑?！懊駠荒?，日本人占了城。
”老人蜷在藤椅里，搪瓷缸的茶漬映著她臉上的溝壑，
“婉卿在臺上正唱到‘夏季里端陽五月天’，炮彈就炸了戲樓。她跑回這宅子時，
旗袍下擺全是血?！壁w立明摸到暗格里的牌位時，指尖觸到道細微的裂痕。
牌位背面刻著行極小的字：“盼君歸，戲裝猶待”?！八鹊娜四?？
”王淑琴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像只破舊的風箱。“死了。”她最后說，
聲音輕得像嘆息，“那個唱小生的，在城門口被日本人挑了刺刀，
就為了護著婉卿的戲服箱子?！庇晖５哪翘?，趙立明在鋼琴里找到個鐵盒子。
掀開生銹的鎖扣，整整齊齊碼著二十七個戲本，每本的封面上都有褪色的胭脂印，
像朵風干的桃花。其中《花為媒》的最后一頁，用紅墨水畫著兩個牽手的小人，
旁邊寫著“民國二十八年，與君初演”。鋼琴突然自己響了。不是《花為媒》，
是段不成調(diào)的《夜深沉》，琴鍵被按下的力道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誰。
趙立明看見琴凳上落下片玫瑰花瓣，新鮮得像是剛從枝頭摘下，在積灰的凳面上格外刺眼。
他開始在老宅過夜。王淑琴給他收拾了東廂房，床板吱呀作響，
墻角的蛛網(wǎng)里卡著片戲服上的亮片。每當子夜鐘聲敲響，西廂房的唱詞就準時飄過來，
他不再害怕，甚至?xí)p輕哼唱，盡管總唱錯詞。有天夜里，他被凍醒了。
睜眼看見窗臺上擺著件疊得整齊的棉襖，針腳細密得不像出自老人之手。
他披著棉襖走到正廳，發(fā)現(xiàn)婉卿的牌位前多了束野菊，花瓣上還沾著晨露。
“是她給你披的衣裳?！蓖跏缜俣酥蜔暨M來，臉上帶著詭異的笑意，“婉卿說，
你唱小生的調(diào)門，像極了那個人。”趙立明這才驚覺，自己這幾天哼的，
全是《花為媒》里小生的唱段。他從未學(xué)過評劇，那些調(diào)子像是憑空鉆進腦子里的。
修繕工程隊來的那天，趙立明第一次跟婉卿“起了爭執(zhí)”。工人要拆西廂房的梳妝臺，
他正攔著，突然被股無形的力量推了個趔趄。梳妝臺上的胭脂盒摔在地上，紅粉撒了滿地，
像攤凝固的血。“她不樂意?！蓖跏缜俣紫氯?，用手指蘸起紅粉往眉心點，
“這鏡子是她陪嫁的，當年那個唱小生的，總愛在這鏡子前替她描眉。
”趙立明看著滿地紅粉，突然想起照片里婉卿嘴角的月牙笑。他讓工人留下梳妝臺，
自己找了塊紅綢布蓋上去。蓋布的瞬間，他清楚地聽見聲極輕的嘆息，像春風拂過湖面。
文物局催了好幾次報告，趙立明都拖著。他開始在市檔案館泡著，翻遍了民國時期的報紙。
終于在1942年的《華北戲報》上找到張泛黃的演出海報：沈婉卿飾張五可，
顧硯秋飾王俊卿，上演《花為媒》。照片上的小生眉目清朗，長衫下擺繡著枝暗梅，
竟和趙立明身上這件藍布衫的款式有七分像。“顧硯秋。”王淑琴摸著報紙上的名字，
手抖得厲害，“就是他，死在城門口的那個?！壁w立明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掀開襯衫，
左胸口有塊淡紅色的胎記，形狀像朵含苞的梅——跟報紙上顧硯秋長衫上的暗梅，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西廂房的唱詞變了。不再是報花名，是《花為媒》里張五可與王俊卿初見的對唱。
趙立明站在門檻外，聽見婉卿的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雀躍，像是浸了蜜的水。
“尊姑娘穩(wěn)坐在繡樓以上——”他鬼使神差地開口，調(diào)子竟字正腔圓，
“聽小生把情由細說端詳——”唱詞出口的瞬間，梳妝臺上的紅繡鞋突然掉在地上，
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銅鏡里映出的身影清晰了些，旗袍領(lǐng)口露出的鎖骨處，
掛著枚銀質(zhì)的梅花吊墜——趙立明摸向自己的脖頸，那塊貼身戴了二十多年的吊墜，
不知何時竟發(fā)燙起來。王淑琴在門外哭了。老人手里攥著張泛黃的紙，
是顧硯秋的陣亡通知書，照片上的年輕人生著雙和趙立明一模一樣的眼睛。
“婉卿等了他八十年?！崩先诉煅实?，“她不肯走，說要等他回來，再唱一次《花為媒》。
”趙立明突然想起供桌暗格里的刻痕。他沖過去數(shù)，第三十七道，第四十八道，
直到第七十三道——正是從民國三十一年到現(xiàn)在的年數(shù)。每道刻痕都深淺不一，
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摳出來的。“她每年都在等。”王淑琴的聲音帶著哭腔，“等不到人，
就刻一道痕?！蹦翘煲估?，趙立明穿上了從箱底翻出的長衫。是顧硯秋的戲服，
王淑琴一直藏在衣柜最深處，漿洗得筆挺的領(lǐng)口還留著淡淡的樟腦香。西廂房的燈自己亮了。
婉卿就坐在梳妝臺前，這次看得清面容了：柳葉眉，杏核眼，
嘴角那顆美人痣在燈光下閃著微光。她正對著鏡子描眉，胭脂盒敞著，紅得像團跳動的火。
“‘秋季里天高氣轉(zhuǎn)涼’——”她轉(zhuǎn)過身，旗袍的開叉掃過地面，帶起細碎的塵埃，
“‘登高賞菊過重陽’——”趙立明深吸一口氣，
開口接唱：“‘姑娘你比那菊花艷’——”他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但調(diào)子絲毫不差。婉卿笑了，
和照片上的月牙弧度一模一樣。她走向鋼琴，指尖落下時，《花為媒》的旋律如流水般淌出。
趙立明隨著琴聲踱步，水袖翻轉(zhuǎn)間，竟真有了幾分顧硯秋的風骨。王淑琴坐在門檻上，
看著西廂房里交疊的影子。一個是穿旗袍的民國女子，一個是穿長衫的現(xiàn)代青年，
他們的影子在墻上糾纏、旋轉(zhuǎn)，像幅流動的水墨畫。雞叫三遍時，琴聲停了。
趙立明站在空無一人的西廂房里，長衫的下擺還在輕輕晃動。梳妝臺上的胭脂盒蓋好了，
紅繡鞋整整齊齊擺在床前，銅鏡里只有他自己的倒影。供桌暗格里的牌位，裂開了一道縫。
王淑琴第二天就搬了家。趙立明去送她時，老人把串鑰匙塞進他手里，
鑰匙鏈是枚磨得發(fā)亮的梅花吊墜——和他脖子上的那枚，一模一樣。“她走了。
”老人望著老宅的飛檐，晨光在她銀白的發(fā)絲上鍍了層金，“昨晚唱完最后一段，
她摸著你的臉說，總算等著了?！壁w立明留在了老宅。修繕后的院子種滿了玫瑰，
都是婉卿當年最愛的品種。每當梅雨季來臨，他總會在西廂房擺上兩碗陽春面，
蔥花浮在面湯里，像極了那年王淑琴沒動的那碗。有時深夜加班回來，會看見鋼琴蓋開著，
琴鍵上擺著片新鮮的玫瑰花瓣。他知道是婉卿來過，或許就坐在月光里，
聽他對著空房哼唱《花為媒》。巷口的槐樹又落了葉，趙立明數(shù)著木門上的刻痕，
第三十七道，第七十三道，還有道新的，是他昨天剛刻的——那是他搬進老宅的第一年。
風穿過回廊，帶來遠處戲樓隱約的唱腔。趙立明笑了笑，轉(zhuǎn)身往廚房走去，
煤爐上的鋁壺正咕嘟作響，藍火苗舔著壺底，像誰在輕輕哼唱著未完的調(diào)子。
3趙立明在鋼琴腿上發(fā)現(xiàn)第三道抓痕時，秋老虎正把青磚地烤得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