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床發(fā)出單調沉悶的轟鳴,震得腳下的水泥地都在嗡嗡作響。我,李偉,
又一次把車好的零件卸下來,滾燙的金屬表面蒸騰起一絲白氣,瞬間又消失在油膩的空氣里。
隔壁工位的小王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他新報的電商運營課,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我臉上。
“學好了這個,搞搞副業(yè),不比這死工資強?”他眼睛里閃著光,像看到了金礦。
我心里卻嗤笑一聲,仿佛聽到了世上最拙劣的騙術:“省省吧,有那閑錢,不如攢著實在。
”話雖如此,可看著他前陣子剛拿下的技能補貼證書,還有隨之漲起來的那點工資,
我心底某個角落,還是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悄悄啃噬著。機會?
它們像車間里漂浮的金屬粉塵,無處不在,卻從不肯為我停留。這種沉悶的自我消耗,
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同學聚會打破了。推開包廂厚重的門,
喧囂的熱浪裹挾著食物香氣撲面而來。煙霧繚繞間,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撞入眼簾——張遠,我兒時的玩伴。記憶里的他,分明和我一樣,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在流水線上重復著枯燥的動作。可眼前這人,
穿著一件剪裁利落的襯衫,正從容地講述著什么,舉手投足間竟有幾分陌生的光亮。
他看見我,笑著迎上來,那份熟稔沖淡了我的局促。 酒過三巡,
話題自然滑落到各自的營生上。張遠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炫耀,
只有一種沉淀下來的篤定:“后來……咬牙借了點錢,報了個線上編程課,玩命地學。
”他語氣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白天上班,晚上就抱著那臺破電腦熬通宵,
鍵盤敲得手指頭都麻了。”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深邃,“第一次,靠自己寫的代碼,
真金白銀地掙到一千塊外快的時候,我才算真正明白,學這玩意兒,值不值?!彼e起酒杯,
杯壁折射著吊燈的光,“那感覺,跟天上掉餡餅不一樣,是心里有底了?!?那一夜,
張遠的話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我心頭久久不散。躺在床上,
車間機器的轟鳴仿佛還在耳邊,但更清晰的是張遠平靜的敘述。他說得對,
我從未真正體驗過“知識變現”的滋味。那個“值不值”的問題,像根細小的刺,
梗在我喉嚨里。幾天后,我鬼使神差地點開了張遠發(fā)來的課程鏈接。看著那四位數的學費,
心尖猛地一抽,那是我省吃儉用存了快一年的“老婆本”。
鼠標在“立即支付”上懸停了許久,指尖冰涼。屏幕上跳出的支付成功提示,
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麻痹了我——既有一種孤注一擲的眩暈,
又混雜著一種終于打破某種無形桎梏的、近乎虛脫的釋然。 起初的日子,
我像個闖入別人領地的笨拙竊賊。課程內容灌進耳朵,卻像水珠滑過鴨背,留不下絲毫痕跡。
那些“流量池”、“用戶畫像”的名詞,在我聽來如同天書。
講師激情洋溢的聲音在耳機里回蕩,我的眼皮卻越來越沉,
手指無意識地在油膩的工裝褲上畫著圈。打卡?不過是機械地點擊屏幕,
完成一項毫無意義的形式。直到那天,作業(yè)要求上傳一條自制的“生活記錄類短視頻”。
我捏著那部屏幕碎得像蛛網的老舊手機,在彌漫著機油味的車間里來回踱步,
窘迫得像個第一次登臺的小丑。工友們好奇的目光針一樣扎在我背上。最終,
冷的車窗、飛濺的鐵屑、我沾滿黑色油污的雙手、還有角落里那臺永遠嗡嗡作響的老舊風扇。
剪輯?不過是笨拙地把這些碎片硬生生拼湊在一起,
配上手機里一段現成的、節(jié)奏沉悶的純音樂。我?guī)缀跏菐е环N自暴自棄的羞憤,
把它丟進了那個叫“短視頻平臺”的深淵。 幾天后,我早已忘了這事。深夜下班,
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出租屋,習慣性地刷著手機。忽然,一條通知跳了出來。點開,
竟是我那條粗糙視頻下的評論!一條寫著:“真實!這才是咱們工人的日常!
”另一條更讓我心頭一跳:“兄弟,你這鐵屑飛濺的慢鏡頭,配上這音樂,莫名有點帶感啊!
手穩(wěn)!”指尖懸在屏幕上方,微微顫抖。一股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流,
毫無預兆地沖開了胸口那塊沉重的冰。原來,這雙只會擰螺絲、沾滿油污的手,
笨拙拍下的東西,真的有人愿意看?這微不足道的“被看見”,竟讓疲憊的身體里,
第一次涌起一種奇異的、近乎輕盈的感覺。 那點微弱的火苗,很快被一樁小事扇得更旺。
開小餐館的遠房表叔為生意慘淡愁眉不展。我鼓起殘存的勇氣,幾乎是硬著頭皮說:“叔,
我…學了點拍視頻的東西,要不…給您試試?”表叔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將信將疑的光,
最終還是點了頭。這一次,我不再是敷衍的旁觀者。
腦海里翻騰著課程里那些模糊的概念——“突出賣點”、“引發(fā)食欲”、“本地推送”。
我笨拙地實踐著:把鏡頭對準表叔在氤氳熱氣中上下翻飛的大勺,
讓剛出鍋的紅燒肉在特寫鏡頭下閃著誘人的油光,配上輕松歡快的背景音樂,
最后用剛學的剪輯技巧,笨拙地在地圖上標記出小店的位置。 視頻發(fā)出去的那個傍晚,
我坐在油膩的小餐桌旁,心不在焉地扒拉著碗里的飯,耳朵卻豎著捕捉店里的動靜。起初,
只有零星的電話響起。表嬸接起,聲音里帶著慣常的疲憊。然而,隨著夜色加深,
訂餐電話竟像約好了一般,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表叔在廚房里忙得腳不沾地,
炒勺撞擊鐵鍋的聲音密集如鼓點。他探出頭,那張終日愁苦的臉上竟綻開了少見的笑容,
汗水順著深刻的皺紋往下淌,眼睛卻亮得驚人:“小偉!你那玩意兒真神了!好幾桌客人,
都是看了視頻找來的!” 幾天后,表叔塞給我一個厚厚的紅包,
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拿著!你小子,是塊料!
”那疊帶著油漬和體溫的紙幣沉甸甸地壓在我掌心,瞬間燙到了心里。
耳邊猛地炸響張遠那句平靜的話:“……第一次靠自己寫的代碼掙到錢,
我才算真正明白……” 原來,這就是“明白”的重量!不是飄在空中的道理,
而是這實實在在、帶著煙火氣息的回報!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視野瞬間模糊了。
那一刻,套在我精神上那道名為“學習無用”的沉重枷鎖,
仿佛被這滾燙的紅包“咔嚓”一聲熔斷、崩碎!認知的壁壘轟然倒塌,
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學習不是虛幻的承諾,它真的能變成改變命運的階梯!
那夜之后,我仿佛換了個人。曾經覺得枯燥冗長的課程視頻,
此刻每一個字都像是點石成金的咒語。下班后不再是癱倒在床,出租屋昏黃的燈光下,
我像饑餓的旅人撲向盛宴,一遍遍回放、記錄、操作軟件。那個入門課程早已無法滿足我。
當看到進階班的招生信息時,幾乎沒有猶豫,手指就點下了支付。學費數字跳動的那一刻,
心里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虔誠的期待——這是攀登的階梯,值得付出所有力氣。
周末的圖書館成了我的圣地,塑料椅子冰涼,可指尖劃過專業(yè)書籍的紙張,
沙沙的聲響卻比任何音樂都動聽。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爬滿了字跡,
那些曾經高不可攀的“算法推薦”、“用戶粘性”,不再是天書,它們是我必須攻克的堡壘,
是我通往新世界的路標。我甚至開始主動搜索行業(yè)大咖的分享,
咬牙買票參加了一場線下交流會。當置身于那些熱烈討論著行業(yè)前沿的人群中時,
我竟沒有預想中的格格不入。聽著那些充滿洞見的分析,我發(fā)現自己能聽懂,
甚至能笨拙地插上一兩句。散場時,竟有好幾個人主動交換了聯系方式。
低頭看著手機里新添加的那些名字和頭銜,一種奇異的歸屬感悄然滋生——不知不覺間,
我正被一股向上生長的力量牽引著,離開那片停滯的泥沼。 半年時光,
在鍵盤的敲擊和屏幕光影的流轉中悄然滑過。命運的轉折點降臨得有些平淡無奇。
工廠的宣傳科科長拿著手機找到我,屏幕上正是我閑暇時為車間拍的幾段工作場景剪輯。
“李偉,你小子藏得夠深?。 彼壑袧M是驚訝和欣賞,“這剪輯手法,
這鏡頭感覺……比我們科里那幾個強多了!”不久后,
一紙調令放到了我的工作臺上——調任廠宣傳科,專職負責新媒體運營。
走出那個轟鳴了無數個日夜的車間大門時,我沒有回頭。新崗位的薪水條上,
數字實實在在地跳漲了一截。更讓我踏實的,是憑借日益純熟的技能,
接到的幾個穩(wěn)定的兼職單子。收入,像一條終于解凍的溪流,開始汩汩流淌。
又一個周末的午后,陽光正好。我坐在市圖書館寬敞明亮的閱覽區(qū),筆記本電腦屏幕上,
是我正在為一個本地老字號精心打磨的宣傳片腳本。手邊,
攤開著一本厚厚的《影像敘事藝術》。抬起頭,視線無意間掠過對面。一個穿著校服的少年,
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平板電腦上的編程課程,眉頭微蹙,手指在虛擬鍵盤上生澀地移動著,
那份稚嫩的專注,像極了某個過去的影子。我端起手邊微涼的咖啡,輕輕啜了一口,
一絲笑意無聲地爬上嘴角。 曾幾何時,我和那少年一樣,困在“知道”的淺灘上,
以為那就是認知的彼岸。直到生活的激流裹挾著我,
逼迫我用雙手在未知的深水區(qū)笨拙地劃動,嗆過水,觸過礁,才終于明白,
真正的認知并非岸上觀潮的臆想,而是潛入深海、親身搏擊風浪后刻進骨血的體驗。那體驗,
沉重如紅包里的紙幣,滾燙如第一次被看見的悸動,它熔化了思維的堅冰,
重塑了行動的方向,最終,在人生的荒原上開鑿出一條名為“結果”的河床。
財富的豐盈、境遇的轉變,不過是這條認知之河自然沖刷出的灘涂。此刻坐在這里,
指尖敲擊的不再僅僅是代碼或腳本,而是持續(xù)攀爬的階梯——每一步,
都在丈量著認知的邊界,每一步,都在重塑著腳下世界的模樣。指尖在鍵盤上懸停了片刻,
終于重重落下。屏幕上的“提交”按鈕亮起,那個為本地老字號精心打磨的宣傳片腳本,
像一艘承載希望的小船,駛入了網絡海洋的無垠深處。我靠在市圖書館寬大舒適的椅背上,
微涼的咖啡香氣氤氳在鼻尖。窗外午后的陽光慷慨地潑灑進來,
在攤開的《影像敘事藝術》書頁上跳躍。對面那個穿校服的少年依舊蹙著眉頭,
指尖在虛擬鍵盤上倔強地敲打,那份生澀的專注,像一面澄澈的鏡子,
映照出我半年前在油膩的出租屋里,對著屏幕抓耳撓腮的影子。那時,誰能想到,
這雙沾滿機油的手,也能在光影與文字間,撥動命運的琴弦?廠宣傳科的日子,
是車間轟鳴聲遠去后,一場全新的跋涉。這里沒有飛濺的鐵屑和蒸騰的金屬熱氣,
取而代之的是鍵盤的敲擊、鼠標的滑動和屏幕上變幻莫測的數據流。窗明幾凈的辦公室,
安靜得能聽見日光燈管的嗡鳴。然而,這安靜之下,并非風平浪靜?!靶±畎?,
” 科長王海是個微胖的中年人,頭發(fā)稀疏,總習慣性地搓著他那雙厚實的手掌。
他指著電腦屏幕上我策劃的一個“車間工匠精神系列”短視頻方案,眉頭擰成了疙瘩,
“想法是好的,有創(chuàng)意!但是……”他頓了頓,拿起保溫杯啜了一口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