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在午后的陽光里浮沉,像無數(shù)細小的、無家可歸的游魂。
五年級的教室,彌漫著粉筆灰、汗味和一種混合了漿糊與舊書本的、難以名狀,學校特有的的陳腐氣息。
這氣味鉆進鼻孔,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昏沉的重量。
林遠縮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像墻角一塊頑固的污漬,努力把自己鑲嵌進墻壁的陰影里。
他側(cè)著頭,目光穿透蒙塵的玻璃窗,投向操場上那幾棵葉子稀疏、枝干虬曲的老槐樹。樹皮皸裂,像老人干枯的手背。
外面有奔跑的喧鬧,有籃球砸地的砰砰聲,有肆無忌憚的尖叫和哄笑,那些聲音像潮水,拍打著教室這艘破船的舷窗,卻無法真正漫進來淹沒他。
他的世界是安靜的,一種被強行剝離出來的、冰冷的安靜。
這安靜里塞滿了昨夜的聲音:父親摔碎搪瓷茶缸時那聲刺耳的爆裂,碎片濺到他腳邊擦過皮膚的涼意,母親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像壞掉風箱的嘶啞拉扯。
這些聲音在他腦子里嗡嗡作響,蓋過了窗外的所有生機。
班主任老李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略顯疲憊的聲音就在這時穿透了他的屏障,像一根生銹的針:“余春曉,你個子小,坐林遠旁邊那個空位去?!?/p>
林遠幾乎是本能地繃緊了身體,一股抗拒的寒意從脊椎竄上來,瞬間爬滿四肢百骸。
他討厭改變,尤其討厭有人侵入他這片好不容易用沉默和疏離圈出來的、僅存的“安全區(qū)”。
他猛地收回投向窗外的視線,帶著一絲未及掩飾的、如同受驚野獸般的敵意,看向那個正從教室中間位置站起來的女孩。
她叫余春曉。
名字像春天早晨剛冒頭的嫩芽,帶著點怯生生的水汽。
人也是小小的,瘦伶伶的,像一根還沒完全舒展開的細竹。
她抱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低著頭,細軟的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大半邊臉頰,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
她走路很輕,像怕踩死地上的螞蟻,安靜地穿過課桌間狹窄的、堆滿雜亂書包的通道,走到林遠旁邊那個布滿刻痕、露出木茬的舊課桌前。
椅子腿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拖出短促而刺耳的“吱呀”聲,她似乎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動作更輕了,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林遠立刻往窗邊又縮了縮,身體僵硬地扭著,幾乎要把自己擰成麻花,只留給她一個冷漠的、拒絕交流的、幾乎要貼上冰冷玻璃的側(cè)影。
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股極淡的、干凈的肥皂味兒,混在教室的濁氣里,像一縷不合時宜的清風,讓他莫名地煩躁不安,仿佛這潔凈是對他滿身陰郁的無聲嘲諷。
講臺上,老李的聲音繼續(xù)嗡嗡著,講著永遠解不開的應用題。
林遠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昨夜殘留的恐懼和屈辱,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勒得他喘不過氣。
母親的哭聲又在耳邊響起,斷斷續(xù)續(xù),帶著絕望的尾音。
他需要逃離,哪怕只是想象。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卻不再是看槐樹,而是越過圍墻,投向城市邊緣那片模糊的、廢棄工廠的輪廓。
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在他記憶里浮現(xiàn)——那個被稱為“防空洞”的地方。
絕對的黑暗,徹底的寂靜。
那里沒有父親砸碎的碗碟,沒有母親的眼淚,只有…吞噬一切的虛無。
一股強烈的沖動攫住了他,像溺水者渴望空氣。
下課鈴尖利地撕破了教室的沉悶。
林遠像一顆被彈弓射出的石子,幾乎是撞開桌椅,第一個沖出教室門。
他低著頭,避開人群,朝著記憶中的方向狂奔。
風灌進耳朵,吹散了老李的鄉(xiāng)音和教室的濁氣,卻吹不散心頭的陰霾。
他跑過喧鬧的操場,跑過堆滿建筑垃圾的后巷,跑向那片被遺忘的荒蕪之地。
這大概是獨屬他的常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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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消毒水味兒又濃了,混著劣質(zhì)白酒的辛辣,絲絲縷縷鉆進鼻孔,像無數(shù)冰冷的小針。
林遠蜷在門后的陰影里,緊緊捂著耳朵,可那聲音還是蠻橫地擠進來——先是母親壓抑的嗚咽,短促而破碎,像被扼住喉嚨的鳥;接著是碗碟摔在地上的脆響,瓷片迸濺的銳利聲浪割得他耳膜生疼;最后,永遠是父親那含糊不清卻帶著鐵銹腥氣的咆哮,像野獸在撕咬什么。
“廢物!連個家都撐不起!”父親的吼聲穿透薄薄的門板,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掉進林遠脖頸里,激起一陣寒顫。
他把自己縮得更小,幾乎嵌進墻角的陰影,仿佛這樣就能消失。
客廳的燈大概又被砸了,門縫下透進來的光,微弱、搖曳,像瀕死者的喘息。
這方小小的陰影是他的堡壘,也是他的囚籠。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從腳底纏繞上來,勒緊心臟。
他不敢出去,出去意味著可能成為父親下一個傾泄怒火的靶子。
可躲在這里,母親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像鈍刀子,一下下割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喧囂風暴終于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死寂。
腳步聲沉重地移向臥室,門被“砰”地甩上。
林遠緊繃的身體才像斷了弦般松懈下來,后背的冷汗浸濕了單薄的棉布汗衫,黏膩冰涼。
他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從門上移開,指尖冰涼。
客廳里傳來母親壓抑到極致的抽泣,還有掃帚掃過碎瓷片的、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那聲音,比剛才的咆哮更讓他心口發(fā)堵,悶得喘不過氣。他需要空氣,需要離開這個彌漫著絕望和暴力氣味的牢籠,哪怕只一會兒。
他像一只受驚的小獸,屏住呼吸,踮著腳尖,悄無聲息地擰開家門,溜進了外面濃稠的夜色里。
夏夜的空氣本該是溫熱的,帶著草木蒸騰的潮氣,可吸入肺里,卻帶著一股鐵銹般的涼意。
路燈昏黃,光暈被濃密的梧桐樹葉切割得支離破碎,在他腳下投下晃動不安的黑影。
他漫無目的地跑,只想離那棟令人窒息的小樓遠一點,再遠一點。
巷子深處傳來幾聲狗吠,更添幾分荒涼。
目標明確——城市邊緣,廢棄的廠區(qū),那個黑黢黢的洞口。
不知跑了多久,肺葉火辣辣地疼,雙腿也灌了鉛般沉重。
他停下來,扶著膝蓋大口喘氣,眼前就是那片荒蕪的廠區(qū)。
那個半塌的水泥洞口張著嘴,像大地的一道隱秘傷痕。
一股莫名的沖動驅(qū)使著他。
也許里面是徹底的黑暗,是絕對的寂靜,能吞噬掉家里那些可怕的聲音和畫面。
他幾乎沒有猶豫,撥開洞口瘋長的野草和銹蝕的扭曲鐵絲網(wǎng),矮身鉆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