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落樞府出來時，暮色已經(jīng)漫過老槐樹的梢頭，把市北的街面染成了淡紫色。晚風帶著湖岸的潮氣，吹得人胳膊發(fā)涼，宋川之把臨時竹牌往袖袋里塞了塞，竹牌邊緣的“臨”字硌著腕骨，像顆沒焐熱的石子。
“往回走吧?！彼戳搜厶焐?，西邊的云被夕陽燒得發(fā)紅，“客來居在市東，得走一陣子?！?/p>
李昊文揉了揉肚子，剛才在落樞府光顧著聽靈樞秘聞，早忘了餓：“路上要是有賣胡餅的就好了，張記的芝麻餅，掌柜說能自己粘芝麻呢?！?/p>
趙婉笑了笑：“別惦記吃的了，趕緊回去歇息，明天還要去珍寶閣呢?！彼乃幭湓诟觳采陷p輕晃，里面的藥瓶碰撞著，發(fā)出細碎的響。
王楚婷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長，跟著眾人的腳步往前挪，路過一盞燈籠時，影子突然往燈籠底下鉆了鉆，像怕冷似的。宋川之注意到，她的指尖還在無意識地摩挲著袖袋，那里應該藏著那根刻“影”字的短棍。
一路往市東走，街面上的鋪子大多上了門板，只有零星幾家燈籠亮著：鐵匠鋪的爐火還在窗縫里閃，綢緞鋪的幌子被風吹得啪嗒響，藥鋪門口晾著的艾草在夜里發(fā)著淡香。六個人的腳步聲在空蕩的街面上撞來撞去，像串沒調(diào)的曲子。
“你們說，靈樞學堂的老師真有四靈樞？”林衍抱著皮影箱，辮子上的紅綢帶在風里飄，“會不會像戲文里的老神仙，一抬手就能呼風喚雨？”
鐘書毅撥了下三弦，弦音在夜里格外清：“說不定比老神仙還厲害?！?/p>
李昊文接話：“再厲害能有趙市長厲害？他點煙都不用火石！”
宋川之沒說話，只是想起趙市長說的“七靈樞能通天徹地”，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小獸。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能讓木頭活過來，能布纏龍陣，可要是真練出凝氣成盾、化氣為刃的本事，會是什么樣子？
王楚婷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影子往他腳邊靠了靠，輕輕碰了碰他的鞋跟。宋川之抬頭，正好對上她的目光，在燈籠光里亮得像兩顆星。他忽然想起靈樞鎮(zhèn)廢陣遺址的青石板，她的影子護住他畫的弧尖，那時的月光也是這樣涼絲絲的。
回到客來居時，客棧掌柜正站在柜臺后打哈欠，算盤珠子自己蹦著歸位?！盎貋砝?？”他抬頭笑了笑，“廚房還溫著粥，要吃點不？”
眾人搖了搖頭，各自回了二樓客房。宋川之躺在床鋪上，聽著隔壁李昊文翻來覆去的動靜，還有鐘書毅斷斷續(xù)續(xù)的弦音。月光從窗縫鉆進來，在地上畫了道銀線，像道沒走完的路。他摸出竹牌，借著月光看上面的“臨”字，忽然覺得這一個月，會比在靈樞鎮(zhèn)的半年還要長。
不知過了多久，弦音停了，隔壁的動靜也沒了，宋川之卻還是睜著眼。窗外的風鈴自己叮當作響，像在數(shù)著他的心跳。
第二天天剛亮，李昊文就砸開了所有人的房門?！白吡俗吡?！去珍寶閣！”他的嗓門比鐵匠鋪的錘子還響，手里攥著個啃了一半的胡餅，芝麻掉了滿地。
眾人匆匆洗漱完，跟著他往市東的中心地帶走。越靠近珍寶閣，街面上的人越密，有提著鳥籠的老者，有背著藥簍的姑娘，還有幾個穿綢衫的漢子，腰間掛著身份牌，走路時帶起一陣風——一看就是靈樞者。
“在那兒！”林衍突然指著前方，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
那棟三層青磚樓果然氣派，門楣上的“落樞珍寶閣”五個金字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門口的兩個佩刀壯漢比昨天見時更挺拔，腰間的鐵牌泛著冷光。
宋川之注意到，門扉上的花紋比昨天看得更清了，那些纏繞的紋路里隱隱有靈氣在轉(zhuǎn)，像道沒激活的陣。
推開門時，一陣淡淡的香氣撲面而來，不是脂粉香，也不是藥草香，倒像木頭曬透了太陽的味道。
外廳寬敞得能裝下半個靈樞鎮(zhèn)的集市，貨架上擺著的金銀珠寶閃得人眼花：金鐲子自己在絲絨墊上轉(zhuǎn)，銀簪子的流蘇無風自動，最顯眼的是個拳頭大的夜明珠，在玻璃罩里發(fā)著柔光，把周圍的人影都染成了淡青色。
“哇……”林衍忍不住低呼，眼睛盯著一串珍珠項鏈，珠子圓潤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這得值多少銀子？”
趙婉也看得有些出神，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藥箱的帶子。王楚婷的目光在一對玉耳墜上停了停，那玉色像極了靈樞鎮(zhèn)老井的水，她的影子在貨架邊晃了晃，悄悄碰了碰柜臺的玻璃，像怕碰碎了似的。
“切，”李昊文在旁邊撇撇嘴，“這有啥？我用精鐵打個鐲子，再磨亮了，保準比這金的還閃！”
眾人都白了他一眼。趙婉笑著說：“鐵的哪有金的軟和？你打個鐵鐲子，怕是能把人手腕硌青?！?/p>
李昊文撓撓頭，正想反駁，卻被宋川之拉了拉袖子。“往里走。”宋川之的目光落在通往中廳的門簾上，那門簾是用銀絲編的，上面繡著些看不懂的符號。
撩開門簾，里面的光線暗了些，卻更讓人屏息。貨架上擺著的不是金銀，而是一排排玉瓶和木盒，里面裝著的草藥散發(fā)著清苦的香。趙婉的眼睛一下子直了，快步走到一個柜臺前，指著里面的一株草輕聲說：“這是凝露草！書上說能增強療愈力，葉片上的露水能治刀傷！”
宋川之湊過去看，那草果然奇特，葉片邊緣凝著層水珠，明明沒碰它，水珠卻順著葉尖往下滾，滴在玉盤里發(fā)出叮咚的響。
“還有這個！”趙婉又指向旁邊的盒子，“月心花，半夜開花時會吸月亮的靈氣，能提升對靈樞氣的感知力……我只在《藥樞秘錄》里見過插畫！”
李昊文也湊過來，指著一塊像樹根的東西：“這黑乎乎的是啥？看著像我家鐵匠鋪燒剩的炭?！?/p>
“這是龍血藤?！壁w婉耐心解釋，“切開后會流紅色的汁液，像血一樣，能強化藥草的效力，燉藥時放一點，藥效能翻一倍。”她的指尖在玻璃上輕輕點著，眼睛里的光比外廳的珠寶還亮。
里廳的門是沉香木做的，推開門時，一股厚重的香氣漫出來，帶著點金屬的腥氣。這里比外廳、中廳小些，卻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貨架上擺的，全是和靈樞有關的東西。
最顯眼的是墻角的玻璃柜，里面放著個黑沉沉的鐵環(huán)，鏈節(jié)上刻著細密的紋路，看著眼熟得很?！澳鞘恰i樞器？”王楚婷的聲音有點發(fā)緊，影子往宋川之身后縮了縮。
宋川之點頭，想起靈樞鎮(zhèn)劉巡查員腰間的東西，只是這個更舊，鏈節(jié)上銹跡斑斑，卻隱隱透著股兇氣。“應該是從守常閣弄來的?！彼p聲說，“趙市長說過，落樞市有不少人是從守常閣逃出來的?！?/p>
旁邊的貨架上擺著些武器：一把匕首的柄上鑲著塊綠寶石，標簽上寫著“氣樞環(huán)——佩之可增氣樞強度，凝盾更堅”；一件黑色的紗衣疊得整齊，標簽寫著“影紗——輔影樞者隱匿，影子可化霧”；還有幾張黃紙，上面畫著看不懂的符，標簽寫著“鈍樞符——燃之可暫時削弱目標靈樞力三成，時效一炷香”。
“這個好！”李昊文指著一對鐵護腕，“械樞護腕——可助械樞者控鐵更靈，熔鐵成絲如捻線。”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像是已經(jīng)戴上了似的。
更里面的貨架上，擺著幾個小玉瓶，標簽上的字讓宋川之的心跳漏了一拍：“靈樞丹——服之可小幅提升靈樞力，適用于各樞”；“陣樞晶——嵌于木牌可增幅陣樞威力，畫陣時靈氣更順”；“幻樞露——滴于皮影可強化幻象，使虛影近實”。
林衍抱著皮影箱，指尖在“幻樞露”的瓶子上停了停，又飛快地縮了回去，像是怕碰碎了。
“看看這價格……”趙婉忽然指著鎖樞器的標簽，聲音發(fā)顫。
眾人湊過去看，只見上面寫著：“舊鎖樞器，作價五百金。”
“五百金？”李昊文瞪大了眼睛，“咱住客來居，一個月才兩金，這玩意兒夠住十五年的！”
再看旁邊的靈樞丹，一瓶就要一千金；陣樞晶更貴，標價一千二百金。宋川之摸了摸袖袋里的竹牌，忽然覺得趙市長說的“找營生”，不是提醒，是警告。
“走吧?！彼p輕說了句，聲音在沉香木的香氣里有點悶。
眾人沒再說話，慢慢走出了珍寶閣。門口的陽光比剛才更烈，照得人眼睛發(fā)花。李昊文踢了踢腳下的石子，嘟囔道：“娘的，打鐵打一輩子也掙不來一瓶破丹藥?！?/p>
趙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像是在想那些只在書上見過的草藥。林衍的辮子垂在胸前，紅綢帶蔫蔫的，沒了剛才的精神。
往客來居走的路上，誰都沒說話。風從市東吹過來，帶著珍寶閣的香氣，卻讓人覺得比市北的晚風還涼。
“我決定了?！笨斓娇蜅r，宋川之忽然開口，“明天上午去靈樞學堂看看，下午去木匠鋪看看?！?/p>
李昊文抬頭：“我也跟你去學堂看看吧，然后去鐵匠鋪！”
“我也去學堂?！蓖醭玫穆曇艉茌p，卻很清楚，“下午……和你一起去木匠鋪看看吧?！?/p>
宋川之愣了愣，點頭笑了：“好啊。”
趙婉笑了笑：“那我先去學堂，下午去市東的藥鋪轉(zhuǎn)轉(zhuǎn)，說不定能收些稀罕草藥?！?/p>
“我去劇院！”林衍忽然來了精神，“剛才路過時看見有家‘聚影樓’，門口貼了招皮影師傅的告示！”
“我跟你去?！辩姇銚芰讼氯?，弦音輕快了些，“聚影樓也招樂師，正好試試?！?/p>
風穿過街角，帶著老槐樹的清香，把每個人的話吹得很輕，卻像顆顆釘子，釘在了落樞市的青石板上。宋川之看著身邊的人斗志滿滿，忽然覺得那五百金的鎖樞器，一千二百金的陣樞晶，也不是那么遙不可及。
畢竟，他們的靈樞還在長，像昨天抽芽的枯葉，總有一天能撐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