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大教堂巨大的彩繪玻璃窗,將午后的陽光過濾成一片片支離破碎的、帶著神圣意味的七彩光斑,投射在高聳的穹頂和下方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諝饫飶浡鴿饬业陌俸匣ㄏ悖鹉伒昧钊酥舷?,幾乎蓋過了燭火燃燒的蠟油氣味。
我站在巨大的、鑲嵌著繁復花紋的落地鏡前。鏡子里映出一個穿著舊式象牙白婚紗的身影?;榧喌臉邮降溲哦f重,蕾絲繁復,裙擺如云般鋪開,但面料已經(jīng)微微泛黃,透著一股時光沉淀的陳舊感。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一件嫁衣。
鏡中人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一尊精致的瓷器。烏黑的長發(fā)被盤起,用幾朵小小的珍珠發(fā)飾固定,幾縷碎發(fā)垂落在頰邊。嘴唇上涂抹了一層薄薄的、接近無色的唇膏,更顯得整個人脆弱得近乎透明。
目光緩緩下移,落在后背。
婚紗背后,本該是優(yōu)雅的V字開口,此刻,那精致的蕾絲邊緣卻有一道不規(guī)則的、丑陋的撕裂口!透過裂口,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光滑的皮膚上,一個用煙頭反復燙烙出的、猙獰扭曲的疤痕字——“許”。
字跡的邊緣紅腫,甚至有些地方還在微微滲著組織液,在純白的婚紗布料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淡淡的血黃色污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那片灼傷的皮肉,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感,像冰冷的針,刺穿著麻木的神經(jīng)。
我抬起頭,望向教堂那高得令人眩暈的穹頂。巨大的壁畫覆蓋了整個拱頂——圣母瑪利亞懷抱著圣嬰,面容悲憫安詳,俯視著蕓蕓眾生。圣嬰的臉,圓潤可愛。
然而,我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圣嬰的臉……不知何時,竟被拙劣地修改過!眉眼之間,竟透著一股令人心驚的熟悉感——是江逾白!那微微上挑的眼角,那冷硬的唇線!是林婉柔的手筆。她讓人將圣嬰的臉,畫成了她寶貝兒子的模樣!讓這神圣的象征,徹底淪為一場令人作嘔的、扭曲的獻祭!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背。
“新郎到——!”
司儀高亢、刻意渲染喜慶的聲音,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早已等候多時的賓客席!
巨大的、沉重的橡木大門被緩緩推開。刺目的陽光涌入,勾勒出門口那個高大挺拔、卻又帶著某種非人冰冷感的身影。
江逾白。
他穿著一身純黑色的、剪裁如同戰(zhàn)甲般挺括的禮服,襯得他膚色愈發(fā)冷白。他沒有坐輪椅,而是推著一架光亮的、冰冷的金屬輪椅走了進來。輪椅上,坐著我的父親,許世昌。他穿著同樣正式的西裝,但神情呆滯,眼神渾濁,口角甚至掛著一絲可疑的涎水,完全是一個被藥物掏空了靈魂的傀儡。他的雙腿蓋著一條厚厚的毯子,毯子下是空蕩蕩的褲管。
江逾白推著輪椅,一步一步,走向圣壇。他右腿那根精密的金屬義肢,每一次抬起、落下,堅硬的合金足跟與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碰撞,都發(fā)出清脆、響亮、帶著金屬回音的“咔!咔!咔!”聲。這聲音在空曠肅穆的教堂里被無限放大,像戰(zhàn)鼓,像喪鐘,一聲聲敲在所有賓客的心上,也敲在我的神經(jīng)上。
他推著父親,在圣壇前停下。輪椅的位置,恰好在我左側前方一步之遙。父親渾濁的眼珠茫然地轉動了一下,最終空洞地望向穹頂那幅被褻瀆的壁畫。
我站在圣壇前,目光低垂,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角的余光,卻如同冰冷的探針,精準地落在江逾白放在輪椅扶手上的那只右手上。無名指根部,那枚鉑金婚戒,在教堂彩窗投下的光斑中,閃爍著內(nèi)斂而冰冷的光澤。
戒指的戒圈上,那道我親手刻下的、不深不淺的劃痕邊緣,一絲極其細微的、新鮮的紅色,正極其緩慢地、頑強地……滲了出來。
像一枚被強行嵌入血肉的、帶毒的指環(huán),開始無聲地釋放它的詛咒。
頭發(fā)花白的老神父站在圣壇后,他清了清嗓子,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帶著程式化的莊重,目光掃過臺下寂靜得有些詭異的賓客,最終落在我臉上。他的聲音在教堂巨大的空間里回蕩,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
“許小滿女士,”他頓了頓,目光轉向輪椅上的許世昌,又轉向旁邊面無表情的江逾白,似乎在確認這詭異的組合,“你是否愿意嫁給……”
后面的話,被一聲布料撕裂的、刺耳的“嘶啦——”聲,徹底打斷!
在神父問出那個關鍵問題、所有賓客屏息凝神的瞬間,我動了!
沒有絲毫預兆,我猛地抬起雙手,抓住頭上那頂象征著純潔與承諾的白色蕾絲頭紗!不是溫柔地掀開,而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向兩邊撕扯!
脆弱的蕾絲和薄紗在巨大的力量下應聲而裂!頭紗被粗暴地扯下,揉成一團,隨手丟棄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同時,我猛地轉過身!將整個后背,毫無保留地、赤裸裸地暴露在身后所有賓客驚駭?shù)哪抗庵拢?/p>
華麗的、泛黃的象牙白婚紗后背,那道丑陋的裂口徹底敞開!裂口下,那個被煙頭反復燙烙出的、紅腫潰爛、甚至還在微微滲血的“許”字疤痕,像一道來自地獄的烙印,猙獰無比地暴露在七彩的光斑下,暴露在無數(shù)雙驟然瞪大的眼睛里!
“啊——!”
“天哪!那是什么?!”
“上帝??!”
“她背上……!”
整齊劃一的、如同海嘯般的驚呼和抽氣聲,瞬間席卷了整個教堂!前排的貴婦甚至有人嚇得失手打翻了手中的祈禱書。神圣莊嚴的氣氛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駭然的混亂!
就在這片混亂的頂點,圣壇旁,江逾白動了!
他沒有去看身后驚恐的人群,也沒有看我裸露的、帶著屈辱烙印的后背。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卻又帶著某種致命優(yōu)雅的兇獸,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
那條精密的金屬義肢帶著千鈞之力,“砰”地一聲狠狠撞在老神父的腰側!
“呃??!”年邁的神父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被這巨大的力量撞得向后飛跌出去,狼狽地摔倒在圣壇臺階下,滾了幾滾,白色的圣袍沾滿了灰塵。
所有的驚呼聲在這一刻,詭異地停滯了。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教堂。只剩下神父痛苦的呻吟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
江逾白站在圣壇中央,站在那片最亮的、由穹頂天窗投射下來的光柱里。他無視了腳下呻吟的神父,無視了所有驚駭欲絕的目光。他猛地抬起雙手,抓住自己純黑色禮服襯衫的前襟,然后,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向兩邊撕開!
“嘶啦——!”
昂貴的襯衫紐扣如同彈珠般迸射出去,叮叮當當?shù)貪L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襯衫被粗暴地扯開,露出了他肌肉線條分明的、冷白色的胸膛。
而在那緊實的胸肌正中央,靠近心臟的位置,赫然用鮮艷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大紅色口紅,寫著一個巨大的、張牙舞爪的英文單詞——
“I DO.”
(我愿意。)
那鮮紅的字跡,在冷白的皮膚襯托下,在教堂神圣的光柱照射下,刺目得如同地獄的請柬!
“她當然愿意?!?/p>
江逾白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再是平日的冰冷或玩味,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亢奮的顫抖。他一把抓住我剛剛撕扯過頭紗、此刻無力垂在身側的右手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他強硬地將我的手掌向上翻轉,攤開在眾人面前。
我的掌心里,剛才撕扯頭紗時,被粗糙的蕾絲邊緣劃破,此刻正躺著幾道細密的、滲出血絲的傷痕。
他捏著我的手腕,將我的掌心高高舉起,讓那些滲血的傷口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同時,也將他自己無名指上那枚鉑金婚戒的戒面,用力地、狠狠地擠壓在我的掌心傷口上!
冰冷的金屬戒面棱角陷入皮肉,帶來一陣鉆心的劇痛!鮮血瞬間從細小的傷口涌出,染紅了戒面上那顆冰冷的鉆石,也染紅了他冰涼的指尖!
鉆石的棱角在血肉中刮擦,發(fā)出微不可聞、卻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摩擦聲。
“畢竟……”江逾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告般的瘋狂,穿透了死寂的教堂,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也如同冰錐般刺入我的心臟,“三年前,就在許家的地下室里……”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臺下臉色煞白的林婉柔,掃過輪椅上面無表情的父親,最終落回我因劇痛而微微扭曲的臉上,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凌:
“她就親口說過,要嫁給我!”
“不——?。?!”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賓客席前排炸響!林婉柔,我的繼母,她精心裝扮的臉龐此刻因極致的驚恐和憤怒而徹底扭曲變形!她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猛地從座位上彈起,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fā),猩紅的指甲幾乎要摳進頭皮里!
她的尖叫仿佛是一個信號。
就在她起身的瞬間,就在她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失控地、下意識地將手中那束象征祝福的純白捧花狠狠砸向地面的瞬間——
我動了!
我像一道提前計算好軌跡的影子,身體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近乎舞蹈般的流暢,微微側身,向前一步!我的左手,如同早已等候多時,精準無比地、在半空中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那束被她拋擲而出、即將落地的白玫瑰捧花!
嬌嫩的花瓣在撞擊下微微顫抖,散發(fā)出最后的、絕望的芬芳。
我的指尖,毫不遲疑地、用力地攥緊了那束花的花莖!
“噗嗤……”
細微而清晰的、銳物刺入皮肉的輕響。
花莖上那些被精心修剪過、卻依舊堅硬銳利的尖刺,瞬間刺破了掌心早已存在的傷口,更深、更狠地扎了進去!新鮮的、溫熱的血液,立刻從指縫間滲出,迅速染紅了潔白的緞帶,也染紅了嬌嫩的花瓣。
掌心傳來的尖銳痛楚,像一道撕裂時空的閃電,瞬間劈開了記憶的迷霧!
眼前奢華的教堂、扭曲的面孔、刺目的紅光……如同劣質的幕布般轟然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十五歲那年,冰冷刺眼的無影燈!是彌漫在空氣里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是手術臺金屬邊緣冰冷的觸感!是身體被束縛帶死死捆住、動彈不得的絕望!是耳邊儀器單調而冷酷的滴答聲!
還有……那只手!
一只屬于少年的、骨節(jié)分明、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冰冷力量的手!它死死地、不容抗拒地攥著我的右手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將我牢牢地按在手術臺邊緣!
我像被釘在標本板上的蝴蝶,只能徒勞地側過頭,透過模糊的淚水和刺眼的光線,看向旁邊另一張手術臺。
那里,躺著一個穿著病號服、眼睛上纏著厚厚滲血紗布的少年身影——江逾白!他的臉在無影燈下慘白如鬼,嘴角卻掛著一絲近乎愉悅的、扭曲的弧度!
而在兩張手術臺之間,戴著口罩、眼神冷漠的醫(yī)生,正用閃著寒光的手術器械,小心翼翼地……從母親那具已經(jīng)冰冷的尸體空洞的眼眶里,取出一片薄薄的、還帶著血絲的、微微顫動的組織……
那是她的眼角膜!
然后,醫(yī)生轉身,走向江逾白的手術臺,將那還帶著母親體溫的、血淋淋的“禮物”,緩緩地、精準地,放進了他等待移植的眼球上……
“現(xiàn)在,交換戒指?!?/p>
江逾白的聲音將我從那血腥的記憶深淵里猛地拽回現(xiàn)實。他的聲音在發(fā)抖,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依然泄露出來的、病態(tài)的亢奮和……某種更深的不安。
他松開了緊攥著我流血右手的手腕,轉而急切地、甚至有些慌亂地伸向自己的左手。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試圖去褪下無名指上那枚鉑金婚戒。但那枚戒指,像是焊死在了他的指根,又像是被腫脹的皮肉卡住,每一次用力,都讓戒圈上那道劃痕邊緣滲出的鮮血更多、更快!
鮮血染紅了他的指節(jié),順著冰冷的金屬戒圈向下流淌,滴落在他胸前那個鮮紅的“I DO”字跡上,如同惡魔的淚水。
他抬起眼看向我,那雙曾移植了母親眼角膜的眼睛,在教堂變幻的光影里,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光芒。他不再試圖摘下戒指,而是將那只染血的無名指,直直地伸到我面前!帶著一種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
該我了。
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戴著一張精心燒制的白瓷面具。只有眼底深處,翻涌著足以焚毀一切的黑色巖漿。
我緩緩抬起左手。那只剛剛攥過玫瑰捧花、掌心被尖刺扎得血肉模糊的手。淋漓的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純白的婚紗裙擺上,暈開一朵朵凄艷的、小小的紅梅。
我的右手,則伸向自己纖細的左手無名指——那里,套著一枚款式簡單、卻同樣冰冷的鉑金指環(huán)。
我慢慢地將它褪了下來。指環(huán)內(nèi)側,似乎沾著一點我掌心的血跡,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暗紅的光澤。
然后,我伸出右手,用染血的指尖,穩(wěn)穩(wěn)地捏住那枚冰冷的指環(huán)。
我的目光,落在江逾白伸到我面前的那根無名指上。指根腫脹,戒指深深嵌在皮肉里,鮮血淋漓。那枚戒指,像一個等待行刑的枷鎖。
我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絲毫溫柔。
我的右手,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精準和冷酷的力道,捏著那枚沾血的鉑金指環(huán),猛地、狠狠地套向江逾白無名指的指根!
不是戴。
是推!是砸!是嵌入!
指環(huán)冰冷的金屬邊緣,如同最鋒利的刀鋒,狠狠地刮擦過他指根腫脹、破裂的皮肉,碾壓過戒指下方那道不斷滲血的傷口,然后,帶著一股決絕的力量,強行穿過那枚本已死死卡住的舊戒指的戒圈!
“咔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金屬摩擦聲。
在教堂死一般的寂靜中,在無數(shù)雙驚恐瞪大的眼睛注視下,在江逾白驟然收縮的瞳孔倒影里——
那枚嶄新的、染血的鉑金指環(huán),被我以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強行推到了他無名指的最深處!死死地、牢牢地卡在了指根與手掌連接的骨節(jié)凹陷處!
冰冷的金屬圈,緊緊地箍住了他的骨節(jié)!
江逾白的身體猛地一僵!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被強行扼住的、如同野獸負傷般的悶哼!額頭上瞬間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那只戴著雙重戒指、鮮血淋漓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
“咔嚓——?。。?!”
一聲驚天動地的、仿佛天穹崩塌般的巨響,毫無預兆地從所有人頭頂炸開!
教堂正中央,那盞由無數(shù)塊昂貴水晶拼接而成、象征著神圣光輝與祝福的巨型枝形吊燈!
它毫無征兆地、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從高高的穹頂轟然墜落!
巨大的燈體,拖著斷裂的電線和裝飾鏈條,如同隕落的星辰,又像天神憤怒投下的審判之矛,裹挾著凄厲的呼嘯風聲,朝著圣壇正中央——朝著我和江逾白站立的位置——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砸下!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
在視野被急速放大的、閃耀著死亡寒芒的水晶碎片徹底吞噬的前一瞬,我猛地抬起頭。
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高聳的、繪著被褻瀆的圣母抱子圖的穹頂。
壁畫上,懷抱圣嬰的圣母瑪利亞,面容依舊悲憫安詳。
然而,她懷中那個原本被畫成江逾白模樣的圣嬰的臉……
不知何時,竟已悄無聲息地變幻了模樣!
那張臉,變成了一個裹在襁褓中的、緊閉著雙眼的……嬰兒的臉。
那眉眼的輪廓,那沉睡的姿態(tài)……
竟與我幼時唯一一張泛黃的舊照片里,襁褓中的自己……一模一樣!
冰冷的水晶碎片,如同萬千把淬毒的利刃,割裂空氣,割碎光影,也割碎了我最后的視線。
巨大的黑暗與震耳欲聾的轟鳴,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