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敲打著畫室巨大的落地窗,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窗外小城深秋蕭索的街景??諝饫飶浡晒?jié)油、亞麻籽油和未干顏料混合的獨特氣味,濃郁、微澀,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踏實感。幾幅尚未完成的學生習作靠在墻邊,稚嫩的筆觸描繪著向日葵、小貓和想象中的城堡。墻角巨大的畫架上,覆蓋著一塊洗得發(fā)白的亞麻布,遮住了下面正在進行的工作。
我蜷在窗邊一張寬大、略顯陳舊的單人布藝沙發(fā)里,身上搭著一條柔軟的羊毛薄毯。手邊矮幾上的骨瓷杯里,紅茶已經涼透,氤氳的熱氣早已散盡。一本翻開的畫冊攤在膝頭,視線卻長久地停留在窗外被雨水沖刷得濕漉漉的梧桐樹葉上,眼神有些失焦。
距離離開陽城,已經過去整整三年。
小城的生活,像被按下了慢放鍵。沒有佟家老宅的森嚴冰冷,沒有沈家別墅的奢華壓抑,也沒有陽城上流圈子那些無處不在的窺探和算計。只有這間小小的畫室——“嵐色”,以我的名字命名,也承載著我僅剩的、關于“自己”的印記。
日子簡單得近乎單調。清晨去街角的面包店買剛出爐的牛角包,上午教幾個附近的孩子畫畫,下午是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間,傍晚在畫室后面的小廚房煮一碗清湯面,晚上窩在沙發(fā)里看書或者發(fā)呆。鄰居是退休的中學教師,偶爾會送來自家種的青菜;面包店的老板娘會熱情地打招呼,夸我畫的畫好看;學畫的孩子會嘰嘰喳喳地跟我分享學校的趣事。這里的善意是溫吞的,不帶目的性的,像秋日午后曬過的棉被,暖烘烘地包裹著人。
我用離婚分得的那筆數(shù)額不小的財產,付清了畫室的租金和裝修,添置了畫材,剩下的錢足夠我在這里衣食無憂地生活很久。我刻意地不去關注任何來自陽城的消息,仿佛那個曾經名叫“佟嵐”、后來冠以“沈太太”頭銜的女人,已經徹底死在了兩千公里之外。我只是蘇嵐,一個在小城教畫畫的、有些沉默寡言的年輕女人。
然而,有些烙印,并非時間和距離能夠輕易抹去。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薄毯粗糙的紋理。思緒如同窗外被雨水打濕的蛛網,黏連牽扯,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被刻意塵封的角落。沈哲川…這個名字偶爾會毫無預兆地闖入腦海,伴隨著他最后看向我的那個眼神——震驚、憤怒,還有一絲被愚弄后難以置信的狼狽。那場精心策劃的“捉奸”戲碼,那些刻意散播的流言,那場在沈家巨大壓力下最終塵埃落定的、異常迅速的離婚…一切都按照我的劇本上演,甚至比預想的更順利。
他應該恨透了我吧?利用他的感情,利用沈家的權勢,作為逃離佟家的跳板,最后還狠狠地反咬一口,讓他顏面掃地。也好。恨意是斬斷過往最鋒利的刀。我們之間,本就不該有善終。
指腹傳來一陣微弱的刺痛。低頭看去,是昨天給孩子們示范調色時,不小心被刮刀劃破的一道細小傷口,已經結痂。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楚,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盒子。
“嘶…” 我下意識地抽回手,指尖上一滴鮮紅的血珠正迅速滲出,滴落在調色板上那片剛調好的、濃稠的“佟家藍”旁邊。紅與藍,對比得驚心動魄。
“怎么了?” 低沉而帶著磁性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我猛地抬頭,撞進沈哲川深邃的眼眸里。他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他身上特有的、冷冽的木質香氣。他正饒有興致地看著調色板上那片被我反復試驗才得出的藍色。
這里是沈家別墅三樓,特意為我開辟的畫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園,陽光充足,空間寬敞,配備了最頂級的畫材。這是沈哲川在婚后不久就讓人布置好的,他說:“你的畫,值得最好的空間?!?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寵溺和一種對“所有物”進行完美安置的掌控感。
“沒什么,不小心?!?我迅速將流血的手指蜷進掌心,不想讓他看到這小小的狼狽,更不想讓那滴血污了他眼中完美的“藝術品”。
沈哲川卻不容拒絕地伸出手,動作自然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掌寬大溫熱,指腹帶著薄繭,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強勢。他仔細看了看我指尖那道細小的傷口,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笨手笨腳?!?他的聲音帶著點責備,更多的卻是一種奇異的親昵。他從旁邊抽出一張干凈的棉質擦筆紙,小心地、動作卻有些生硬地裹住我的指尖,輕輕按壓?!邦伭侠镉谢瘜W物質,小心感染?!?他低聲說著,目光卻并未離開調色板上那片藍?!斑@顏色…很特別?!?/p>
他的指尖隔著薄薄的紙張,傳來溫熱的觸感。那溫度順著指尖的傷口,一路蔓延到心尖,帶來一種陌生的、細微的顫栗。我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像…深海。” 他凝視著那片藍色,眼神專注,仿佛真的看到了幽暗的海底,“或者…午夜的天幕?深邃,神秘,帶著一點…說不出的冷感?!?他抬起頭,看向我,唇角勾起一抹探尋的笑意,“佟家藍?你似乎很執(zhí)著于這個顏色?”
心臟猛地一跳。他竟然知道這個名字!也對,以他的手段,查清楚佟家的一些事情輕而易舉。我垂下眼睫,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警惕和復雜情緒。這個顏色,是佟家金絲籠的底色,是囚禁的象征??纱丝?,在他口中,卻成了一種帶著欣賞意味的藝術表達。
“只是…習慣了。” 我含糊地回答,聲音有些干澀。被他握著的手指,傷口處的刺痛感似乎更清晰了。
沈哲川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震動胸腔,帶著一種奇特的共鳴。他非但沒有松開我的手,反而就著這個姿勢,用另一只手拿起我放在調色板旁邊的畫筆。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握筆的姿勢卻帶著商人的生硬,與畫筆顯得格格不入。
他蘸了一點調色板上那片純粹的“佟家藍”,目光在潔白的畫布上逡巡,似乎在尋找落筆之處。最終,他手腕一動,在畫布空白的右下角,極其隨意地涂抹了一筆。那筆觸粗獷、笨拙,毫無章法,只是一團濃重的、突兀的藍色塊面。
“喏,” 他放下筆,側頭看我,深邃的眼眸里閃爍著一種孩子氣的、帶著點惡作劇般的得意光芒,“沈哲川到此一游。” 他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溫熱而帶著侵略性。
那團突兀的藍色,像一塊冰冷的烙印,印在了我尚未構思的畫布上。也像他這個人,強勢地闖入我的領域,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指尖被他包裹的地方,溫熱的觸感和傷口細微的刺痛感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像是被灼傷,又像是被…溫柔地撫慰?
荒謬!
我猛地用力,這一次,終于將手從他溫熱的掌心抽了出來。指尖的擦筆紙掉落,那道小小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帶著一絲涼意。
“畫…畫布很貴?!?我避開他灼熱的目光,聲音有些生硬,彎腰去撿地上的紙團,借以掩飾那一瞬間的心慌意亂。掌心被他握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滾燙的溫度,與心底不斷升騰的冰冷算計劇烈地沖撞著。
沈哲川看著我的動作,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洞悉的玩味。“我的沈太太,自然配得上最好的畫布?!?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告。
“蘇老師?蘇老師?”
稚嫩的呼喚聲將我從冰冷黏稠的回憶中拽回現(xiàn)實。
我眨了眨眼,窗外依舊是連綿的秋雨,畫室里溫暖而安靜。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仰著頭,困惑地看著我,手里舉著一幅剛畫好的、顏色涂得有些出格的小鴨子。
“怎么了,小雅?” 我迅速調整表情,露出溫和的笑容,伸手接過她的畫,“呀,小鴨子真可愛,顏色好大膽!”
小女孩立刻開心地笑了,嘰嘰喳喳地說起她想象中的鴨子王國。窗外的雨聲,孩子的笑語,畫室里熟悉的顏料氣味……將我重新拉回到小城安穩(wěn)的當下。指尖那道早已愈合的舊傷疤,只剩下一點淺淺的印記。
將最后一個孩子送到門口,看著小小的身影撐著傘蹦跳著消失在雨幕里,我才轉身回到畫室。關上門,隔絕了外面濕冷的空氣,也隔絕了剛才被意外勾起的、關于沈哲川和那片“佟家藍”的不快記憶。那些過往,連同陽城的一切,都應該被這場無休止的秋雨徹底沖刷干凈。
目光落在墻角畫架上那塊蒙著的亞麻布上。那下面,是我正在創(chuàng)作的一幅新畫。不再是壓抑冰冷的“佟家藍”,而是小城郊外秋日里一片金燦燦的麥田。飽滿的麥穗在風中搖曳,陽光穿透云層灑下斑駁的光影,遠處是起伏的、黛色的山巒輪廓。溫暖、明亮,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這才是屬于蘇嵐的顏色。
我走過去,輕輕掀開亞麻布的一角。畫布上,大片的暖黃、赭石、土黃已經鋪陳開來,陽光的感覺初具雛形。拿起調色板,擠上檸檬黃、中黃、一點朱紅和鈦白。我需要調出一種更明亮、更接近午后陽光的暖金色。
畫筆蘸滿顏料,正要落向畫布——
叮咚!叮咚!
急促而陌生的門鈴聲,突兀地打破了畫室的寧靜。
我手一抖,畫筆在調色板上劃出一道刺眼的痕跡。心,沒來由地猛地一跳,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這個時間,會是誰?鄰居?還是哪個孩子的家長忘了東西?
放下畫筆,帶著一絲疑惑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去。
門外站著一個穿著深藍色制服、戴著同色鴨舌帽的中年男人,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全貌。他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正有些不耐煩地再次按響了門鈴。
快遞員?可我最近并沒有網購任何東西。
“誰?” 我隔著門問,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警惕。
“快遞!” 門外的男人聲音粗嘎,“蘇嵐女士是嗎?有您的加急件,陽城來的,需要簽收!”
陽城!
這兩個字,如同兩顆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我努力維持了三年的平靜假象!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在胸腔里擂動起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脊背,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凍僵。
陽城…為什么是陽城?!那里早已沒有任何與我相關的人和事!沈哲川?不可能!他那樣驕傲的人,被我那樣算計拋棄,怎么可能還會找我?佟家?佟家早已是昨日黃花,那個賭鬼佟耀祖更是音訊全無……
無數(shù)混亂而驚懼的念頭在腦海中炸開,指尖瞬間變得冰涼。
“放…放門口吧。”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卻控制不住地帶著一絲顫抖。
“不行啊女士!” 門外的快遞員提高了音量,帶著公事公辦的強硬,“這是法院專遞!必須本人簽收!您快開門吧,我還有別的件要送呢!”
法院專遞?!
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粉碎!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法院…陽城法院…為什么找我?離婚早已塵埃落定,財產分割清清楚楚!難道是…難道是沈哲川?!他終于還是咽不下那口氣,要追究我當年“設計離婚”的責任?還是佟家那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牽扯到了我?
腦子一片混亂,嗡嗡作響。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釘在了地板上。門外快遞員不耐煩的催促聲,如同催命的鼓點,一下下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女士!蘇嵐女士!你聽見沒有?快開門簽收!”
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刺痛感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躲是躲不掉的。該來的,總會來。
我猛地拉開了門。
冰冷的、帶著雨氣的風瞬間灌了進來。門外的快遞員將那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塞到我手里,又遞過來一個電子簽收板,語氣依舊不耐煩:“簽這里!”
手指冰冷僵硬,幾乎握不住筆。胡亂地在簽收板上劃下自己的名字。快遞員看也不看,收起板子,轉身就鉆進了停在路邊的面包車,引擎轟鳴著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我站在門口,手里捏著那個沉甸甸的、如同烙鐵般的文件袋。袋子很厚實,封口處貼著醒目的“陽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封條。雨水打在牛皮紙袋上,迅速暈開深色的濕痕。
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帶著一種瀕臨窒息的恐懼。是什么?里面裝的是什么?傳票?起訴書?還是…更可怕的東西?
雨水順著門框滴落,打濕了我的額發(fā),帶來冰冷的觸感。我死死地盯著那個文件袋,仿佛那是一條盤踞在門口的毒蛇。四周安靜得可怕,只有雨聲沙沙作響。
終于,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顫抖著手指,撕開了那冰冷的封條。
牛皮紙袋被粗暴地撕開,幾張折疊整齊、散發(fā)著油墨味的文件滑落出來。最上面一張,是《陽城日報》社會版的一角,被人刻意剪裁下來。
巨大的、加粗的黑體字標題,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進我的瞳孔:
昔日陽城巨賈,佟氏夫婦于昨日凌晨雙雙離世!
獨子佟耀祖疑因巨額賭債失蹤,或已兇多吉少!
下面是一張像素不高、卻清晰得刺眼的黑白照片。佟家那棟曾經氣派非凡的歐式別墅,如今大門緊閉,被粗大的鐵鏈和銹跡斑斑的掛鎖纏繞,門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各種封條和催債通知,在凄風苦雨中顯得破敗不堪,如同一座巨大的、被遺棄的墳墓。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四肢百骸一片冰涼。耳邊所有的聲音——窗外的雨聲、遠處街道模糊的車流聲——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尖銳的、持續(xù)的耳鳴。
死了?
都死了?
佟先生…佟太太…那個賭鬼佟耀祖…失蹤?兇多吉少?
報紙從冰冷僵硬的手指間滑落,輕飄飄地掉在門口濕漉漉的地磚上。那觸目驚心的黑體字標題和破敗的別墅照片,依舊猙獰地攤開在那里,無聲地嘲笑著我方才那荒謬的、關于沈哲川報復的恐懼。
不是他。
是佟家。
是那個早已被我切割、埋葬在記憶深處的“家”。
文件袋里剩下的,是幾張蓋著律師事務所公章的正規(guī)文件。措辭冷靜、克制、條理清晰,像一個冰冷的機器發(fā)出的通知。大意是:
受陽城XX區(qū)法院委托(因佟氏夫婦已無其他法定繼承人),特此通知佟嵐女士(養(yǎng)女身份具有法律效力),佟氏夫婦于X月X日被發(fā)現(xiàn)在其住所內因一氧化碳中毒意外身亡(疑為老式燃氣熱水器泄漏)。其獨子佟耀祖長期失聯(lián),下落不明。鑒于佟嵐女士系其養(yǎng)女,為法律上唯一可尋的親屬,特通知您前來陽城處理佟氏夫婦身后事宜(包括遺體火化、安葬及處理其遺留債務糾紛等)。相關費用可由佟氏夫婦名下已被凍結的、所剩無幾的資產中先行墊付(不足部分需家屬承擔),或由家屬自行承擔。請于收到本函后三日內,與本院委托的XX律師事務所李律師聯(lián)系,確認行程及委托事宜。逾期,本院將按無主尸體處理流程進行處置。
“意外身亡”…
“無主尸體處理”…
“所剩無幾的資產”…
“債務糾紛”…
“家屬承擔”…
一個個冰冷的字眼,如同冰錐,反復鑿擊著早已麻木的神經。
我扶著門框,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頭。我猛地捂住嘴,沖進畫室角落那個小小的洗手間,對著水池干嘔起來。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抬起頭,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眼神空洞,嘴唇微微顫抖著。額發(fā)被雨水和冷汗打濕,狼狽地貼在額角。
死了。
那個把我從孤兒院帶出來、給了我十五年錦衣玉食也給了我十五年冰冷枷鎖的“家”,徹底沒了。
那個瘋狂地要把我推給賭鬼兒子填窟窿的養(yǎng)父,那個涕淚橫流哀求我“救救佟家”的養(yǎng)母,那個在婚禮上紅光滿面炫耀“沈家親家”身份的女人…都變成了一紙冰冷的死亡通知。
還有那個…那個曾叫囂著我是“活籌碼”的佟耀祖,也像一滴污水,消失在了陽城某個骯臟的角落,生死不明。
沒有預想中的解脫,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只有一種巨大的、冰冷的、仿佛要將人吞噬的…空茫。
十五年。
八歲到二十三歲。
那些錦衣玉食下的如履薄冰,那些“女兒”身份下的明碼標價,那些被當作“旺財”擺件的屈辱,那些被當作“活籌碼”推入火坑的絕望…一幕幕,如同褪色的老電影,在眼前無聲而快速地閃回。
養(yǎng)母最后抓住我的手時,那滾燙的眼淚和冰冷的指甲…
養(yǎng)父在沈哲川面前頹然認命的背影…
佟耀祖醉酒后那肆無忌憚的、充滿下流意味的狂笑…
恨嗎?怨嗎?
當然??坦倾懶摹?/p>
可是…當死亡冰冷地、毫無預兆地降臨,將這一切恩怨情仇都粗暴地畫上句號時,翻涌上來的,卻是一種更加復雜、更加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打翻了五味瓶,辛辣苦澀之后,竟嘗到了一絲…荒誕的悲涼。
他們…終究是“養(yǎng)”了我十五年的人。給了我一個遮風擋雨(盡管是鍍金的牢籠)的地方,給了我名義上的身份,讓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包括支撐我走到今天的繪畫),甚至…在沈哲川出現(xiàn)前,也曾在某些不經意的瞬間,讓我恍惚以為觸摸到了“家”的模糊輪廓。
掌心那道早已愈合的舊疤痕,又開始隱隱作痛。
我慢慢走回門口,彎腰,撿起地上那份濕了一角的剪報和那幾張冰冷的律師函。指尖觸碰到的紙張,帶著深秋雨水的寒意。
窗外,雨還在下,沒有停歇的意思。天色更加陰沉了,如同潑墨。
我拿著那幾張紙,走到窗邊的沙發(fā)坐下。蜷縮起身體,薄毯重新蓋在腿上,卻再也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去?還是不去?
去那個早已物是人非、只剩下一地狼藉和巨額債務的陽城?去面對那兩具冰冷的、或許早已無人問津的遺體?去處理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去重溫那些早已結痂、卻依然丑陋的傷疤?
不去?
任由他們像垃圾一樣被“無主處理”?徹底斬斷這最后一點、令人作嘔卻又無法完全否認的關聯(lián)?
掌心緊緊攥著那幾張紙,紙張的邊緣硌得生疼。
視線無意識地掃過畫室。墻上掛著學生們的涂鴉,色彩斑斕,充滿童真。墻角畫架上,那塊亞麻布下,是我那幅尚未完成的、金燦燦的麥田。這里的一切,安寧、簡單、充滿希望。是我用了巨大的代價、精心的算計和徹底的決絕,才換來的喘息之地。
回去?
回到那個埋葬了我整個青春、充滿了謊言、利用和背叛的泥潭?
胃里又是一陣痙攣般的抽痛。
我閉上眼,將臉深深埋進膝蓋上的薄毯里。毯子粗糙的纖維摩擦著皮膚,帶來一點微弱的、真實的觸感。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