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突然潑下來的。
豆大的雨點先是試探著砸在瀝青路面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不過半分鐘,就演變成瓢潑之勢,整座城市被裹進白茫茫的雨幕里。風卷著雨絲斜斜地掃過來,打在臉上帶著生疼的涼意,路上的行人紛紛縮著脖子往屋檐下躲,只有沈硯還站在工地臨時搭建的遮陽棚下,仿佛對這場驟雨毫無知覺。
他今天穿了件質(zhì)地挺括的白襯衫,領口系得嚴絲合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中段,露出線條清晰的腕骨。陽光好的時候,這截皮膚會泛著冷白的光澤,像上好的玉,可此刻被雨霧籠罩著,只剩下透著寒氣的清瘦。雨水順著棚頂?shù)匿摴艿蔚未鸫鹜侣?,在他腳邊積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他模糊的倒影——眉骨很高,投下的陰影把眼睛遮得很深,鼻梁挺直如刀削,薄唇總是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像是用最精密的儀器雕琢過,卻獨獨忘了刻上幾分人氣。
他的指尖捏著幾張剛從監(jiān)理手里接過的測量圖紙,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邊緣被雨水洇濕的毛邊。圖紙上密密麻麻的線條和數(shù)據(jù),是他昨天熬夜核對過三遍的結(jié)果,每一個小數(shù)點都精準得像是釘在紙上。他微微蹙眉,目光專注地落在“承重墻偏移允許誤差±2mm”的標注上,連雨勢變大、風卷著雨絲打濕他的褲腳都沒分神。周身仿佛罩著層無形的屏障,把周遭的嘈雜、濕冷,連同工人們躲雨時的閑聊聲,都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這是沈硯的常態(tài)。自從三年前從沈家搬出來,用僅有的積蓄創(chuàng)辦“硯筑”建筑設計公司,他就習慣了用這種近乎刻板的專注包裹自己。父親沈宏業(yè)總說他“性子冷得像塊捂不熱的石頭”,哥哥沈嶼也常嘲諷他“除了圖紙眼里裝不下別的”,可只有沈硯自己知道,不是裝不下,是不敢裝。在那個規(guī)矩比人情重、業(yè)績比笑聲多的家里,任何一點松懈都可能被當作“不成器”的證據(jù),他必須像精密儀器一樣運轉(zhuǎn),才能在“脫離家族”這條路上站穩(wěn)腳跟。
“吱呀——哐當!”
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混著金屬碰撞的脆響,猛地撕裂了雨幕的單調(diào)。沈硯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像是被驚擾的寒鴉,下意識抬眼望去。
視線里闖入一個混亂的身影。一輛半舊的共享單車在濕滑的路面上打了個劇烈的趔趄,車把瘋狂地左右搖擺,騎車人顯然沒抓穩(wěn),上半身往前撲去,連人帶車朝著遮陽棚的方向摔過來。那人身后還背著個半敞的畫筒,幾支畫筆隨著動作甩出來,在雨里劃出凌亂的弧線。
沈硯的第一反應是后退。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往側(cè)后方挪了半步,腳下的皮鞋碾過積水,濺起細小的水花。但距離太近了,那輛失控的單車還是帶著慣性撞了過來,騎車人懷里抱著的畫板先一步脫手飛出,“啪”地一聲重重砸在他的胸口。
不算疼,卻足夠突然。沈硯悶哼一聲,手里的圖紙被這股力道帶得脫手,幾張薄薄的紙頁像斷線的風箏飄起來,又輕飄飄地落進腳邊的積水里。更糟的是,畫板邊緣夾著的一管沒蓋緊的靛藍顏料被震得滾出來,在空中劃過一道藍得扎眼的弧線,“啪嗒”掉在他的白襯衫上,管身裂開道小口,濃稠的顏料順著布料暈開,瞬間在干凈的襯衫前襟炸開一朵狼狽的、帶著流動性的花。
“操!”
騎車人罵了句短促的臟話,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的牛仔褲膝蓋處蹭破了,露出里面滲著血絲的皮膚,可他顧不上疼,先去撿那幾張泡在水里的圖紙。手指剛碰到紙頁,就被濕透的紙張黏住,上面的字跡瞬間暈得更厲害,原本清晰的結(jié)構(gòu)數(shù)據(jù)變成一片模糊的墨跡。
“完了完了……” 他嘴里念叨著,抬起頭,這才看清被自己“襲擊”的人。
沈硯正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的顏料污漬,眉頭皺得更緊了。那道靛藍色在白襯衫上格外刺眼,像一塊突兀的補丁,破壞了他身上所有的規(guī)整感。他的指尖懸在污漬上方幾厘米處,沒有碰,也沒有說話,只是那雙眼眸里的溫度,仿佛比這雨天還要冷上幾分。
“對、對不起!” 騎車人這才回過神,慌忙站直身體,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往下滴,打濕了他那件印著卡通恐龍的灰色連帽衫。他的頭發(fā)很長,額前的碎發(fā)被雨水黏在額頭上,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此刻正瞪得溜圓,帶著點慌亂,又有點……說不清楚的靈動。
這就是蘇野。
沈硯后來才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個靠接散活過活的自由插畫師,知道他總愛穿些花里胡哨的衣服,知道他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但此刻,沈硯只覺得眼前這人看起來亂糟糟的——連帽衫的帽子歪在一邊,牛仔褲上沾著泥點,懷里還緊緊抱著那塊沒摔壞的畫板,畫板上蒙著層透明的塑料布,隱約能看到里面畫著雨中的街景,街角的屋檐下,躲著一只縮成一團的流浪貓,被畫得毛茸茸的,透著股傻乎乎的可憐勁兒。
“我真不是故意的,” 蘇野把懷里的畫板往身后藏了藏,騰出兩只手在身上摸索,像是在找什么東西,“這雨太大了,我沒看清路……那個,你的襯衫,還有圖紙……” 他的目光掃過沈硯胸前的顏料,又落在那幾張泡爛的圖紙上,臉慢慢漲紅了,像是煮熟的蝦子,“多少錢?我賠!”
沈硯終于抬起眼,目光落在蘇野臉上。這是他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突然闖入自己世界的人。蘇野看起來很年輕,臉上還帶著點未脫的稚氣,鼻子有點翹,嘴唇很薄,說話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咬一下下唇。最顯眼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的顏色很淺,在雨幕里像是浸著水的玻璃珠,明明是犯了錯的樣子,眼神里卻沒多少真正的畏懼,反倒有種……讓人說不清楚的鮮活。
就像他畫板上那只貓,哪怕淋成了落湯雞,也像是下一秒就要抖抖毛,跳起來去追蝴蝶。
“走路不看路?” 沈硯的聲音響起來,比這雨天的風還要冷幾分。他的嗓音偏低,帶著點天生的沙啞,此刻刻意壓低了語調(diào),更顯得沒什么溫度。他沒去看蘇野,而是彎腰撿起那幾張濕透的圖紙,指尖捏著紙角抖了抖,水珠順著指尖滴落,紙上的字跡已經(jīng)徹底模糊,再也看不清了。
這意味著他昨天熬的夜、監(jiān)理今天跑的腿,全都白費了。
蘇野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心里有點發(fā)怵,但還是梗著脖子把話說完:“我知道錯了,所以必須賠。你把收款碼給我,或者加個微信,多少錢我轉(zhuǎn)給你?!?他說著,已經(jīng)點開了自己的微信二維碼,遞到沈硯面前,屏幕上的卡通頭像還是只吐著舌頭的柴犬,和他本人一樣,透著股沒正形的勁兒,“你別擔心,我蘇野雖然窮,但從不賴賬?!?/p>
沈硯的目光落在蘇野遞過來的手機屏幕上,又快速移開,眉頭皺得更緊了。他不喜歡和陌生人有過多接觸,尤其是這種莫名其妙的交集。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關系都應該是清晰的、有邊界的——客戶、合作伙伴、員工,每一種身份都有對應的距離和規(guī)則。像這樣因為一場意外的車禍(雖然只是單車禍)要加微信、談賠償,完全超出了沈硯的預期。
“不必了?!?沈硯站起身,把那幾張廢掉的圖紙揉成一團,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仿佛那不是他熬了幾個小時的成果,只是一張無關緊要的廢紙。他整理了一下被撞得有些歪斜的襯衫領口,目光再次落在蘇野身上,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以后走路看清楚點。”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要走。對于沈硯來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了——襯衫臟了可以換,圖紙廢了可以重畫,沒必要和一個陌生人糾纏。時間對他來說,比這襯衫和圖紙值錢得多。
“哎,等等!” 蘇野卻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拉他的胳膊,又在快要碰到的時候猛地收了回去,像是怕被燙到一樣?!澳遣恍?!” 他的聲音提高了些,帶著點執(zhí)拗,“我把你東西弄臟了,怎么能不賠?你是不是覺得我賠不起?”
沈硯停下腳步,側(cè)過頭看他。雨還在下,有幾滴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滑下來,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拔覜]那么想?!?他說,語氣里聽不出真假,“但我不需要你的賠償?!?/p>
“那也不行?!?蘇野像是認準了死理,往前又湊了湊,幾乎要貼到遮陽棚的邊緣,雨水打濕了他的劉海,他卻毫不在意,“要么你告訴我多少錢,要么……要么我跟你回家,把襯衫洗干凈了再還給你。”
沈硯的眉峰猛地跳了一下。他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跟他回家?這個只見過一面、還把他襯衫弄臟的陌生人,居然說出這種話?
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在酒會上虛與委蛇的商人,在工地上討價還價的包工頭,在家族聚會上笑里藏刀的親戚……但他從未見過像蘇野這樣的。自來熟得讓人莫名其妙,臉皮厚得……讓人不知道該怎么應對。
“你……” 沈硯想說點什么,或許是“莫名其妙”,或許是更直接的“滾遠點”,但話到嘴邊,卻被蘇野接下來的動作打斷了。
蘇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把懷里的畫板又抱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掀開蒙在上面的塑料布,露出了完整的畫?!澳憧?,” 他指著畫里那只躲雨的貓,“我其實是個插畫師,畫得還不錯的。要不這樣,我給你畫張畫抵債?就畫……就畫你剛才站在這里的樣子,保證好看!”
沈硯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畫上的雨被畫成了傾斜的線條,灰蒙蒙的天空下,街角的老建筑透著股陳舊的溫暖,而那只躲在屋檐下的貓,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往外看,像是在好奇雨什么時候會停。畫得確實不算差,線條很流暢,色彩也用得很舒服,明明是冷清的雨天,卻透著股偷偷摸摸的暖意。
只是……畫他?
沈硯想象了一下自己被畫成插畫的樣子,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成為別人注意的焦點,尤其是這種帶著“觀賞”意味的關注。
“不必了?!?沈硯再次拒絕,語氣里已經(jīng)帶上了明顯的不耐煩。他往后退了一步,拉開和蘇野的距離,“我還有事,先走了。”
這次,他沒再停留,轉(zhuǎn)身就走進了雨里。工地的臨時辦公室就在不遠處,他的車停在辦公室門口。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后背,白襯衫貼在身上,勾勒出他清瘦卻挺拔的身形。他走得很穩(wěn),一步是一步,沒有回頭。
蘇野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有點傻眼。這人怎么回事?脾氣這么冷就算了,還不愛錢?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微信二維碼,又抬頭看了看沈硯消失的方向,突然“嗤”地笑了一聲。這人還挺有意思的,像塊捂不熱的冰山,偏偏被自己潑了一身顏料,想想那畫面,居然有點……可愛?
蘇野晃了晃腦袋,把這個奇怪的念頭甩出去,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畫板重新包好,又看了一眼沈硯剛才扔進垃圾桶的圖紙團,心里還是有點過意不去。
“算了,” 他小聲嘀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不是這工地的嗎?我明天再來找你?!?/p>
他扶起倒在地上的共享單車,拍了拍上面的泥點,跨上去試了試,還好沒摔壞。他扭頭看了一眼工地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畫板,突然從畫夾里抽出一張剛才畫廢的草稿,拿起筆,在背面飛快地畫了起來。
幾分鐘后,蘇野騎車消失在雨幕里,只留下遮陽棚下的垃圾桶,和垃圾桶旁邊,一張被壓在磚塊下的小畫。
畫上面,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人皺著眉,胸前被畫了一朵大大的靛藍色花朵,旁邊蹲著一個舉著“對不起”牌子的小人,小人的頭頂還畫了個冒著熱氣的腦袋,像是在緊張地冒汗。畫的右下角,用很小的字寫著:“冰山融化計劃第一步:弄臟他的襯衫(故意不小心的)?!?/p>
而此時的沈硯,已經(jīng)坐在臨時辦公室里,脫下了那件臟了的襯衫,換上了助理備用的一件黑色T恤。他對著電腦屏幕,重新調(diào)出圖紙的電子版,準備從頭核對數(shù)據(jù)。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辦公室里只有鍵盤敲擊的聲音,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軌道。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眼前的屏幕有點晃眼,腦海里時不時會閃過那個冒失鬼的臉,和他畫板上那只傻乎乎的貓。
手機放在桌角,屏幕亮了一下,彈出一條微信好友申請。
申請人:蘇野(那個潑你顏料的)
驗證消息:沈總,我找到你的微信了(問施工隊的)。襯衫錢必須給,不然我天天去工地蹲你。
沈硯盯著那條驗證消息看了足足半分鐘,指尖懸在“通過”按鈕上方,最終還是點了下去。
他告訴自己,只是為了快點了結(jié)這件事,免得真被人天天蹲在工地煩。
絕對不是因為,那個叫蘇野的人,眼里的光實在太亮了,亮得讓他有點……移不開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