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帶著初秋特有的刺骨寒意，鞭子似的抽打下來，砸在堆積如山的鋼筋上，濺起了細(xì)密的水花。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味和潮濕的泥土味，還有遠(yuǎn)處城市飄來被雨水稀釋過的尾氣，混雜成一種特殊的，只屬于城市邊緣的味道。
林哲弓著背，像一頭沉默的騾子。
一大捆足有成人手腕粗，兩米多長的螺紋鋼壓在他淋濕的肩上，分量沉得驚人。
雨水順著他短硬的頭發(fā)流下，沖過眉骨，滑過緊抿的嘴唇，最后和脖頸上蹭到的黑灰色泥漿混在一起，一路流淌，打濕了他洗得發(fā)白的廉價(jià)T恤。每一次沉重的腳步落下，那雙破舊球鞋的鞋底都會在泥濘里發(fā)出噗嘰的聲音，帶起一溜泥點(diǎn)。
工頭老王穿著件不合身的廉價(jià)雨衣，站在一旁臨時搭起的破舊雨棚下，嘴里叼著半截?zé)?，吐出的煙霧在潮濕的空氣里凝滯不散。
他瞇著眼，目光透過雨幕，緊緊盯著林哲那件被鋼筋和雨水反復(fù)蹂躪的T恤下，隨著每一次發(fā)力而清晰凸起的，如同鋼鐵絞索般的背肌線條。那力量感野蠻又直接，帶著一種非人的穩(wěn)定和韌勁，讓老王每次看都覺得心驚肉跳。
“嘖，”老王用力嘬了一口煙屁股，把煙蒂慢慢摁在旁邊的木頭柱子上，“這小子，真他娘的是個牲口?！甭曇舨淮?，混在雨聲里幾乎聽不見。
他見過太多來工地討生活的人，累垮的、壓傷的、哭爹喊娘的，唯獨(dú)沒見過林哲這樣的。
那沉默的脊梁，仿佛能扛起一整座傾倒的摩天大樓。
最后一根鋼筋被林哲穩(wěn)穩(wěn)地碼放在濕漉漉的貨堆頂端，發(fā)出沉悶的金屬撞擊聲。
林哲直起腰，沒有立刻去躲雨棚，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冰冷的雨水似乎根本無法降低他皮膚下隱隱透出的熱度，靠近他的雨絲甚至蒸騰起極其微弱的，讓人難以察覺的白汽。
就在這時，幾道歪歪斜斜的影子，從工地外圍那片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的荒草叢里冒了出來，堵在了林哲離開的必經(jīng)之路上。
為首的是個綽號疤臉的老混混，臉上橫著一道猙獰的舊疤，雨水順著油膩的頭發(fā)流過那道疤，讓他那張本就兇惡的臉顯得更加丑陋。
他身后跟著四五個同樣流里流氣的家伙，縮著脖子，是他新收的小弟們。疤臉咧開嘴，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草熏得焦黃的牙，聲音的帶著一種刻意的親熱試探：“嘿！林哲！等你好一會兒了！淋得夠嗆吧？”
他往前湊了半步，一股劣質(zhì)白酒混合著汗餿的煙臭味撲面而來，“哥幾個剛探到個肥得流油的窯（黑話：指可下手的目標(biāo)），銀行后巷那家金店，晚上就一個糟老頭子看店！怎么樣？跟咱干票大的？就憑你這身板，這狠勁兒，沖進(jìn)去，那金子還不是手到擒來？弄成了，夠你舒舒服服躺一年！比在這破地方當(dāng)牲口強(qiáng)百倍！”
疤臉身后的幾個混混也跟著起哄，聲音在雨幕里顯得有點(diǎn)中氣不足：
“是啊哲哥！干吧！”
“帶兄弟們發(fā)發(fā)財(cái)！”
“就等你一句話了！”
林哲沒動。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砸在腳下的泥水里。他扭過頭，那雙眼睛在灰暗的雨幕里顯得格外銳利，仿佛能把人穿透。
林哲什么也沒說，只是彎腰撿起一根鋼筋，目光平靜地掃過疤臉以及他身后那幾個難掩緊張的小弟。
那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凍結(jié)。
疤臉臉上那刻意擠出來笑容瞬間僵住了。
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掐住，他喉嚨里“呃”地發(fā)出一聲短促又意義不明的氣音，下意識地就往后挪了半步。
他身后那幾個剛才還聒噪著的小混混，看到老大害怕了，呼啦一下齊齊后退，動作慌亂得幾乎要互相絆倒。其中一個腳下不穩(wěn)，噗通一聲滑倒在泥水里，濺起一片骯臟的泥水，他也顧不上罵娘，手腳并用地站了起來，眼神里只剩下緊張。
死寂。
只有嘩啦啦的雨聲敲打著冰冷的鋼筋和泥濘的地面，顯得格外刺耳。
疤臉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沒想到林哲反應(yīng)會這么大，大有一言不合就開打的架勢。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再擠出點(diǎn)什么場面話，但最終，所有聲音都卡在了喉嚨里。
他猛地一揮手，動作帶著幾分狼狽地轉(zhuǎn)身，帶著他那群同樣不敢說話的小弟，幾乎是逃也似的，重新消失在迷蒙的雨幕和那片瘋長的荒草之中。
林哲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眼神沒有任何波瀾，只是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他重新低下頭，把拿起的鋼筋放好，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插曲從未發(fā)生過，然后從泥水里撿起一個被濺的滿是泥的，印著康師傅字樣的礦泉水。手指沾滿了泥，他隨意地在濕透的褲腿上蹭了蹭。
老王在雨棚下看得真切，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濃痰，混著雨水和泥巴：“呸！一群沒卵子的慫包！”
………………………………
雨后的清晨，空氣里還殘留著水汽的清冽，混著仕蘭中學(xué)校園里精心打理過的草木清香，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屬于秩序與優(yōu)越感的味道。
巨大的禮堂穹頂下，水晶吊燈折射出柔和又明亮的光，照亮了下方一張張年輕的，帶著蓬勃朝氣和良好家世的臉龐。
嶄新、筆挺的仕蘭中學(xué)定制校服散發(fā)著淡淡的織物香氣味道，熨帖地穿在每一個新生身上。
開學(xué)典禮進(jìn)行到了高潮。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金絲邊眼鏡的校長，站在鋪著猩紅絨布的講臺后，聲音透過昂貴的音響系統(tǒng)，洪亮且富有激情地回蕩在禮堂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是知識的探索者，是未來的希望！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本屆入學(xué)成績最為優(yōu)異的前三名新生上臺！他們將獲得我校頒發(fā)的卓越新生獎學(xué)金，以資鼓勵！”
臺下立刻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尤其是靠前區(qū)域，那些衣著光鮮的家長們，臉上洋溢著自豪與期待。
校長清了清嗓子，帶著明顯的贊許，念完前兩個名字，學(xué)生順利的登臺領(lǐng)獎，念到第三個名字時：“第三名，林哲同學(xué)！總分，七百一十二分！全市排名第三！獲得我校全額獎學(xué)金！”他頓了頓，似乎自己也對這個名字代表的成績感到滿意，“請林哲同學(xué)上臺！”
“嘩！”掌聲更加熱烈了，伴隨著嗡嗡的議論聲。
“林哲？誰?。繘]聽說過這名字啊?！?/p>
“七百一十二？我的天，這分?jǐn)?shù)也太變態(tài)了吧？”
“全市第三？那豈不是只比楚子航低一點(diǎn)？”
“楚子航可是第一?。∵@林哲哪冒出來的？”
議論聲像水波一樣在人群中擴(kuò)散。
前排，一個穿著極為合體的校服，面容俊朗如雕塑，氣質(zhì)卻冷得像西伯利亞凍土的男生——楚子航。
楚子航輕輕的皺了一下眉頭，這個名字，他確實(shí)也毫無印象。在他精準(zhǔn)如同計(jì)算機(jī)般羅列過的所有潛在競爭對手名單里，從未出現(xiàn)過林哲這兩個字。
這個仿佛是憑空出現(xiàn)的，成為橫在他名字之下的高分，就像一粒塵埃落入了精密的齒輪，帶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凝滯感。
他身邊不遠(yuǎn)處，是一群精心打扮過，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昂貴香水氣息的女孩和貴夫人，原本正微微揚(yáng)著下巴，帶著一種富家慣有的、略帶審視的目光掃視著臺上臺下。
時間仿佛被拉長。
校長念完名字，帶著鼓勵性的笑容，目光投向臺下新生就座區(qū)域的后方通道入口，等待著那個叫林哲的優(yōu)等生上臺。
所有目光，好奇的、探尋的、帶著審視和優(yōu)越感的，都齊刷刷地聚焦過去。
一秒，兩秒，三秒……
入口處空蕩蕩的。
只有陽光從禮堂側(cè)門上方的落地窗透進(jìn)來，被切割成幾何形狀的光柱，靜靜投射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
一絲尷尬的沉默開始在空氣中彌漫。
校長的笑容有點(diǎn)掛不住了，他下意識地推了推金絲眼鏡，又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請……林哲同學(xué)，上臺領(lǐng)獎！”
就在這微妙的靜默達(dá)到臨界點(diǎn)時。
哐當(dāng)！
禮堂厚重又華麗的雕花木制大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聲響瞬間傳遍了整個禮堂，打破了有些凝滯的氣氛，像一顆石子砸進(jìn)了平靜的湖面。
刺眼的光線從打開的大門涌入，顯現(xiàn)出一個逆光的高瘦身影。
禮堂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包括校長錯愕的臉，楚子航困惑的眼神，家長瞬間瞪大的眼睛，以及招生處主任剛剛端起，正準(zhǔn)備喝的陶瓷茶杯，全都聚焦在那個身影上。
逆光中，看不清來人的臉，但所有人都看清了那身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穿著：
一件沾滿大片干涸泥漿的舊外套，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一條褲腳沾滿泥點(diǎn)的牛仔褲；腳上蹬著一雙邊緣沾著厚厚泥垢的破舊球鞋。
他就像一塊剛從荒野里滾出來的、棱角分明的頑石，帶著工地的泥濘，鋼筋鐵銹的氣息。
帶著一種與這金碧輝煌的殿堂，與這群光鮮亮麗的同齡人截然不同的粗糲又沉默的野性，就這樣突兀地闖了進(jìn)來。
啪嚓！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死寂。
招生處主任，那位平時總是板著臉，一絲不茍的老學(xué)究，此刻臉上的表情凝固，嘴巴微微張開，眼睛瞪得溜圓，一副被震驚到了的樣子。
剛才他那只端著精致陶瓷茶杯的手猛地一抖。
那杯剛剛泡好的滾燙龍井茶，連帶著價(jià)值不菲的茶杯，就這樣從他的手指間滑脫，重重地摔在了大理石地板上。
滾燙的茶水混著碧綠的茶葉潑濺開來，純白的陶瓷碎片四分五裂，飛濺得到處都是，有幾片茶葉，甚至濺落在他锃亮的黑色皮鞋上。
招生處主任卻渾然不覺，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維都被門口那個泥濘的身影吸引。
那身影正邁開步子，帶著一種旁若無人的感覺，就仿佛在自家田埂上漫步，一步，一步，踩過光潔的地板，留下一個個清晰帶著濕泥的腳印，徑直朝著前方那鋪著紅毯的講臺走去。
林哲的眼睛平靜地掃過臺下那一張張因?yàn)檎痼@而扭曲，因?yàn)槊Ｈ欢魷?，因?yàn)橄訍憾櫭嫉拿婵住?/p>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鄙夷、有同情、有探究，像無數(shù)根無形的針，試圖刺穿他沉默的外殼。
然而林哲的眼神沒有絲毫閃躲，也毫無波瀾，只是平靜地走過，最終落在那張被紅絨布覆蓋的講臺上，落在那張象征著榮譽(yù)與未來，寫著“新生第三名：林哲”的獎狀上。
腳步聲在安靜的大廳里回蕩，沉重而清晰。
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某種無形的界限上，將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粗暴而直接地碾在了一起。